那天,東方一從成德殿回來,我就看出他不大高興。


    一進門,便踢了鞋子扔了風裘,斜躺在鋪著狼皮褥子的暖榻上,隨便翻了翻一旁的《通書》,沒一會兒就不耐煩了,遠遠丟了出去,隨口就問:“三月天該暖了吧?”


    我蹲在塌下,正捏著小鐵鉗為東方常用的那隻南瓜黃銅袖爐換火炭,見他的雙腿大喇喇地擱在小幾上,臉上的神情頗有些煩不勝煩。


    我正想是不是外頭發生了什麽麻煩的事,又想,也可能是成天呆在黑木崖上煩了,趕忙將小袖爐用一塊狐皮圍起來,賠著小心遞到東方不敗手邊:“教主可是悶了?三月還遠著呢。倒是過幾日便是臘月初八,小人聽說那天夜裏沒有宵禁,西市裏的廟會能一直鬧到天亮,楊柳河上還有耍把戲的。到時候吃了臘八粥,小人陪您散散心去?”


    東方垂著眼沒搭話,腿後跟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子。我見了,心裏便有些沒底,他這是想去還是不想去?我偷偷瞅他一眼,又覺得他的臉色比平時蒼白,有些薄的唇,也有些發白。這讓我心頭咯噔一下。


    日子真是太好過了,我竟忘了那件事。


    瞧他的樣子,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要發作了。


    從東方開始修煉《葵花寶典》起,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他便會遭功力反噬,全身陰冷,心口發疼,有時凍得連嘴唇都發紫,這件事誰也不知道,東方生性倔強好強,他怎麽肯把弱點暴露在他人眼前?而他修煉完最後一層,反噬也越加厲害,最後不僅性情大變,遭受寒苦的時候也來得更為頻繁。


    前世,我經常看見他一整晚一整晚睡不著覺,蜷縮起來發抖,卻死死咬著牙一聲不吭。直到他把我帶上床,事事順著我,我終於說服他召來平一指給他配藥,教給他抑製的辦法,但他依然常年手腳冰涼,整個人也急劇消瘦。


    反噬一旦發作,東方便會對外聲稱閉關,其實是因為他不能夠再隨意動手,雖然熬過一次反噬他的武功就會高上一層,但那段時間,他每次運功都會像千刀萬剮般痛不欲生。


    難怪他會問我三月是否天暖了,冬天在反噬的時候總是過分難熬。


    我歎了一口氣,這個秘密的重大程度僅次於他身體的秘密,他不會允許任何人有機會窺探他的秘密,除非他願意為你付出一切。


    現在想來,前世東方對我,實在太過縱容。他把所有的弱點都袒露在我麵前,毅然決然,沒有給自己留一點退路。


    我垂下眼,心裏很焦躁,因為我並不知曉平一指給他配的到底是什麽藥,而今的我人微言輕,東方也不會像前世那樣兒聽我的話召來平一指,瞧瞧他這麽多年都選擇了一個人死扛過去,就知道他是固執的。


    這時,一直不開口的東方忽然問:“你想去嗎?”


    我茫然抬頭,心裏還在琢磨東方功力反噬的事,一時沒想起來他在問什麽。


    “若是你想去,本座便勉為其難陪你逛逛。”東方別過頭去,僵硬的後腦勺和突然變紅的耳朵顯示了教主大人的欲蓋彌彰。


    我盯著他的後腦勺看了好半天,才恍然想起,尋常百姓家的姑娘倒是常在廟會上偷會情郎的,偷偷拋下一方題字的錦帕,約好月上柳梢頭相見,幽會一整晚。東方比我大了近十歲,又俊美多金,沒有當教主以前,想必也有很多女子邀他一同逛廟會吧?


    我方才真是隨口一說,隻覺得他似乎很久沒有下過黑木崖了,沒想到他會聯想到這一層,也沒想到他想了這麽許多,還會答應。


    看他這麽別扭地擰著脖子,又豎著耳朵等我回答的樣子,我抿了抿嘴,用力抿了抿嘴,還是控製不住翹起唇角。


    “我很想去,”我彎起眼睛,“多謝教主賞臉。”


    他聽見我聲音裏的笑意,有些惱怒地咬了咬唇,嘴上越發不饒人:“哼,不過下山湊湊熱鬧就能把你高興成這樣,沒見過世麵!”


    我很狗腿地拍馬屁:“不是的,教主願意陪我去湊熱鬧,我才高興的。”


    剛說完,我就悔青了腸子——這馬屁真拍到狗腿上了,怎麽聽怎麽像在調戲,慘了慘了,我又該被紮了。


    沒想到,東方隻是耳朵紅紅,又輕輕地“哼”了一聲。


    .


    臘八節那天,又下起了小雪。


    那天,我一整天都守在小砂鍋前,用了五種米,八方食物,外加桃仁、杏仁、鬆子、瓜子、白糖、紅糖、曬幹的葡萄,熬了整整一下午,熬得紅豆都成了紅豆沙。我給東方那一碗多加了一勺糖,給他端進去,自己蹲在簷下一邊嗬氣,一邊捧碗喝粥。


    我三兩下喝完,又趁空回了房,在身上綁了一個褡褳,把我平日裏給東方用蜂蜜和甘草醃的梅子幹、葡萄幹、杏仁、花生、豬肉脯和甜糕各包了一些起來。


    東方嘴刁又愛幹淨,肯定不會吃外麵小攤小販的零嘴,我們還是自備的好。


    一般要出入黑木崖,得過三道鐵門,搜三次身,還要坐竹簍,但東方是教主,他顯然不願坐在竹簍子裏給人拉下去,太沒有一教之主的威嚴了。


    我跟他站在神刀闊斧般陡峭的千刃崖壁邊上,正琢磨著他這地兒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密道可以下山,可還沒琢磨出什麽來,就感覺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我的後脖子。我嚇得一個激靈,耳邊傳來東方的聲音:“別亂動。”


    然後他一使勁,我就像一隻米袋被他提溜了起來,他的手扣上了我的腰。


    即使隔著厚厚棉衣,我仿佛都能感受到他手上涼涼的溫度。


    我臉一紅,心頭狂跳。


    東東東方摸我腰了,他摸我腰了!


    摸了好久!


    還在摸!


    比起我的激動狂喜,東方隻是很平淡地說一句:“等會兒你別亂動,要是掉下去摔死了,本座概不負責。”


    說完,我還有點茫然,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把我往上一提。


    一躍而下!


    我:“……”


    我嚇傻了,我怎麽也沒想到,他直接用輕功飛下去了。


    從千百米的高崖一躍而下,狂風劈麵而來,耳邊呼呼作響,我那本來蠢蠢欲動的心差點停了,嚇得臉色煞白,緊緊閉著眼,像一具僵硬的屍體一動不動。


    一落到平地,我雙腿軟得跟棉花似的,差點跪下去。


    東方淡淡瞥我一眼,道:“楊大姑娘。”


    我:“……”


    東方變壞了。


    直到走到了西市,我才緩了過來。


    趕廟會的人很多,街市巷坊人頭攢動,細雪如塵,掩映於煙火燈市間透出一股清冷朦朧的美意。我與東方並肩走在擁擠人潮中,不可避免地摩擦著肩膀與手臂。


    我低下頭,假裝學其他貴公子的小廝下人一般,張開手臂為自家主人護出一小塊兒空地,其實我是故意借著行走時擠擠挨挨,總是往他後背上撞。


    有時一踉蹌,便仿佛在後麵用力擁抱了他一下。


    重生以來,我從來沒有和他靠得那麽近過,鼻尖滿是熟悉的鬆香,我拚命忍耐才沒有埋在他頸窩,深深嗅一口。


    東方很不喜歡別人碰他,因此一直皺著眉忍耐,但卻沒有叫我鬆手。


    我便也裝作不知。


    樂平縣四處懸掛著漂亮的燈籠,裝扮得流光溢彩,不管是坐在香車肩輿上以扇遮麵的貴婦小姐,還是佩劍行走的女俠,手上都提著珠玉鑲串的玲瓏燈球,說著笑著,行走間閃動流淌著溫暖的光芒。


    我和東方一前一後夾在人流中看著頭頂縱橫交錯的過街燈,卻聽“砰”的一聲,焰火倏然在頭頂炸開,周圍的人大聲叫好著,生得粉雕玉琢的小童子騎在父親兄長的肩膀上歡欣得手舞足蹈。東方也仰起頭去看,漫天的火花簌簌地落下來,像是星光落進他眼底。


    不知為何,那一刻,四周喧鬧的人群好似一瞬間消失了,眼中隻剩下他一襲紅衣映在白雪中,襯著漫天流火,美得令人窒息。


    我又開始對著他的臉發呆,久久不能回神。


    我早就知道了,看著他的臉,我永遠無法控製自己,前世的我極度恐懼這種失控,害怕自己從此無法自拔,於是我哄他畫上濃豔紅妝,哄他綰發做婦人,哄他捏著嗓子說話,哄得他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哄得他眾叛親離,一人枯等,等到一死。


    我以為這樣就能狠心了,我也的確狠心。


    背心突然被人狠狠一撞,我怔忪間沒能回過神來,一時收不住勢,便往前一跌。


    一隻涼涼的手迅速地扶住了我。


    我抬頭,直直對上了東方幽深的眸子,兩人都沒了動作。


    “小心。”默然半響,東方說著,就要鬆手。


    我連忙反手去握他,隻抓住了最後的小拇指。我用力地低下頭,聲音控製不住地發啞顫抖:“我能……握你的手嗎?”


    不敢看他,很久很久之後,似有一聲無奈的低歎傳入耳中,隻覺得拽住的手臂微微掙動了一下,柔軟的寬大衣袖便遮住了我們交握的手。


    我硬生生憋紅了眼睛,緊緊握住他纖細微涼的小指,一路都沒敢抬頭。


    能重來太好了,還能牽到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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