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02)


    阮沅芷是當地一家房地產公司的中上層領導,平時業務繁忙。這個禮拜公司收了幾份投標書,她正處理新的項目。


    她那時心情不好,煩著邱正東的事,苦於抽不出時間去嶗山,企劃部給出的方案都被她否決了。


    這天,趙婉趁著給她沏茶的功夫說,“阮姐,要不你先去看表少爺?這裏的事情我和琦琦先頂著。”


    “靠你們?我回去喝西北風算了。”話這麽說,她還是硬擠出了一點時間去了嶗山。


    這座監獄有些年頭了,建在半山腰的叢林裏,圍著鐵柵欄。


    接待她的是薛遠和一個年紀較大的警員,姓劉。


    她在接待室裏等了幾分鍾都不見人來,抬頭問那老劉,“警官,還有多久?”


    老劉脾氣不好,不耐煩地說,“這會兒正勞改呢,再等半小時吧。”


    阮沅芷聽他這麽說就樂了,“勞改還不能中途休息呢?那他打殘我表弟的時候,怎麽也沒見有人牢牢看著?”


    老劉聽著就不樂意了,“你什麽意思?”


    薛遠拉住他,攔在身後,對沅芷說,“今天有點狀況,東區有一夥人暴動,很多同事去那邊維安了,人手不夠。如果你不介意,我帶你去看。”


    阮沅芷站起來,“麻煩你。”


    他們通過長長的走廊,沅芷看到兩邊是封閉的監房,床鋪和大學宿舍相似,幾排依次豎在牆麵上,共用中間的床梯。


    到走廊盡頭下了樓梯到地下室,過道裏有四個房間,兩個亮著燈。薛遠走到最大的那個門口對持警棍監察的獄警說,“叫21344出來,有人找。”


    獄警聞言,詫異地看阮沅芷,“長官,這是……”


    “讓你去就去。”薛遠把他踹進門裏。


    阮沅芷在門口往裏看,這像一個大型的製鞋車間,機器排列整齊,有人在幹活,有人在過道裏唱歌,獄警拿警棍威喝,聲音雜亂地混在一起,皮質物縫製拷克時散發刺鼻的味道。


    獄警趕開擠在中間鬧的幾個犯人,一直走到最後麵,彎腰和一個在做鉚釘的說了什麽。那人聽完,放下手裏的活計。


    前麵堵著的人太多,阮沅芷看不到那人的臉,也看不見他們在說什麽。後來獄警領著那人越過人群走到他麵前她還詫異了一下。


    這人和她想象中有點不太一樣,具體有什麽不一樣,她也說不上來。


    以前也見過一些犯人,或凶狠獰惡,手腳不停地動,沒有一刻安分;或低頭作怯懦狀,一問一答,像塊木頭。


    這個人很安靜,目光卻不躲閃。


    他身上穿的是獄中統一的藍色製服,胸牌上編號“21344”,用來標識,容易好記。這裏每一個人都有這樣一個號碼,他們不叫名字,沒有必要。


    薛遠給他們開了個空車間,方便他們單獨談談。他在出門時對她說,“出事就大聲叫,我在外麵。”


    她說好。


    這個車間的規模很小,放著幾架縫紉機和拷邊機。她伸手拉了張椅子來坐,架起雙腿,抬頭問他,“怎麽稱呼?”


    他頓了頓,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不用稱呼。”


    她習慣性地摸煙,也給他遞一根。


    他說謝謝,我不抽。


    她覺得奇怪,監獄裏的人,很少有不抽煙的。漫漫枯燥的生涯,煙是排遣寂寞的最好工具。她初到這個城市,每晚都離不開煙。以前,她是不抽的。


    阮沅芷給自己點火,打了兩下,隔著明滅的火光仔細打量他。剛才隱在昏暗中的臉慢慢變得清晰,這人麵孔很白,居然是一副難得的好模樣,雖然坐著,可以看出身體修長。看年紀,就二十上下。


    她說,“我是邱正東的表姐。”


    他看著她沒說話。


    沅芷吐出個煙圈,“他現在在醫院裏。”對他說,“被你打地胳膊都斷了。”


    這話怎麽聽都像興師問罪,他抬頭看她,她對他微笑,彈掉指尖的煙灰,“你得告訴我你為什麽打他。”


    他沒有馬上回答,像在思考。沅芷透過煙霧看這個年輕人的眼睛,安靜、清澈,總覺得他有些過分從容。


    這樣想,她的話背離了出發點,“你也總和別人打架嗎?”


    “……這是第一次。”


    “那你為什麽打她?”


    他說,“你問他吧。”


    “你幾歲了?”她忽然問。


    他一怔,回頭看她。


    “十八、十九?”


    “二十。”


    “哦。”她笑起來,“你比我小整整七歲。”


    “……”


    “我像你這個年紀,也打架,不過每次都拿捏分寸。”


    他沒順著接下去,“我會賠醫藥費的。”


    “那好。”


    對話似乎很難維持下去。阮沅芷從座椅中起來,那煙還在指尖燃燒,她出門前對他說,“年輕人,以後做事別這麽衝動。”回頭卻沒有向獄警申請換監舍,那以後,邱正東回到獄裏也沒和他起衝突,安分了不少。


    事後仍覺得疑惑,自己和一個小孩子置什麽氣?


    一個月後,邱正東獲得保釋,阮沅芷把他接回家。晚上五點,她在廚房裏做飯,炒好一份油燜筍幹,聽到客廳裏有吵鬧聲。


    邱正東看到她從餐廳的方向來,連忙過來告狀,“姐,你看,他這是什麽意思?”


    阮沅芷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向客廳,沙發裏的段懷也看到她,掀起長腿換了個坐姿,“我帶幾個朋友回來,不歡迎嗎?”


    阮沅芷看著坐在客廳沙發裏幾個打扮獵奇的少年,喝酒的喝酒,抽煙的抽煙,整個台幾上都是垃圾。


    再看段懷,他和邱正東同齡,在同一所高中上學,卻比邱正東高一大截。一米八的個頭,入秋了,還穿緊身的短袖t-shirt,一個頭發染成黃色的女生坐在他腿上。他摟住她的腰,修長的手指沿著她穿著絲襪的大腿向上摸。


    “討厭。”那女生捶他的胸膛。


    “女人都是口是心非,懷哥,給她點顏色瞧瞧。”另一個男生起哄道。


    段懷捏著她的臉,“莉莉,你說是不是?”


    叫莉莉的女生氣得從他身上跳起來。


    後麵幾個人一起笑。


    莉莉臉就更紅了,看到阮沅芷,拉拉段懷的衣角問,“這是姐姐嗎?”自作聰明,“姐姐真漂亮。”


    “姐姐?”段懷哼笑了一聲,從兜裏勾出根煙咬在嘴裏,低著頭開打火機,不慍不火地說,“這是我媽。”


    莉莉,“……”


    段懷點著了,仰頭睨阮沅芷,吸一口,吐出來,“現在還不是,不過遲早的事,對吧?”


    阮沅芷說,“既然都沒來了,就一起留下吃個便飯吧。”


    邱正東這時說,“姐,你做了幾個人的飯?”


    阮沅芷想了想,對他們說,“叫外賣介意嗎?”


    這是海濱,等外賣到屍體都涼了——段懷心中道。


    一個年紀稍長、戴著銀色細邊框眼鏡的年輕人從沙發裏起身,“不了。”


    段懷說,“少陽,你這是不給我麵子?”


    程少陽拍拍他的肩,微笑,“你糊塗了。”他和阮沅芷道別,後麵幾個人見他走了,也一個個跟上。


    段懷低咒了句,揚手掃掉了桌上的果盤。


    阮沅芷走到一邊把果盤撿起來,重新放到他麵前,蹲下身拾起散落的瓜果,一顆一顆放進去,“晚上想吃點什麽?我做了你喜歡的油燜筍。”


    段懷傾身向前,盯著她看,“我爸不在,你不用討好我。”


    阮沅芷仰頭看著他,“剛才唱《大鬧天宮》,現在又是哪一出啊?”


    “你也知道我不待見你啊,看見你我就煩。”


    “那你以後恐怕每天都吃不下飯了。”


    她起身準備去廚房,說,“事情都這樣了,又不能改變什麽。好好的,我們互相尊重。幹嘛和自己過不去?”


    段懷砸了案幾上的煙灰缸,“你給我滾!”


    這頓飯段懷也沒來吃。


    餐桌上,邱正東扒幾口飯,含含糊糊,“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媽的,監獄裏天天白開水煮包菜,嘴裏都淡出鳥了……”


    沅芷的筷子敲在他手上,“吃飯別說話。”


    正東痛地捂住,“這才剛回來,你就不能對我好點……”


    “尤其是髒話。”


    “……”


    吃完後,她端了之前就留出的飯菜,敲響段懷的房門。


    沒人應,她擰門把,門從裏麵被反鎖了。


    她站在門口說,“飯菜在廚房,餓了自己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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