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榆(01)


    周芸在街邊的麵包店買東西,眼角掠過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覺得那不太可能。


    老板把包好的紅豆麵包給她,出店門了,好奇心作祟,她終於還是轉頭去看。街角的路燈下坐著一個人,渾身*的,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她看腕表。


    11點。


    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頭頂驟然亮如白晝。她走過去,打著傘停在他麵前,他沒看她,目光向前,沒有焦距。任憑滂沱大雨砸在身上,毫無反應。


    她想了想還是蹲下去,推推他胳膊:“雨這麽大,你在這幹什麽?”她想他們算不上認識,不過,她和程少陽有約定,且不管她想不想去遵守,現在她不能放任他不管。


    他還是一動不動,她火了,拽住他的胳膊拉起來。一時重心不穩,兩人都摔倒在地,他就壓在她身上。


    她覺得好像被一塊烙鐵壓住了,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這樣滾燙。


    “喂,你發燒了啊,還在這淋雨?腦子有問題啊你?”周芸費了大力從他身下爬出來,一邊拖他一邊招手打車。最後在司機的幫助下,終於成功地把他弄上了車。


    周芸和小周分手以後就一個人住,舊公寓。她在附近的藥店買了藥,喂給段懷吃了,他沉沉睡去。


    這個人睡著了也不安,秀眉深皺,夢裏似乎魘住,有虛汗冒出。她探手摸一下他的額頭,覺得不似剛才那麽燙了,正打算回去,他抓住了她的手。


    手心也有汗,濕漉漉的。


    她掙了掙都沒有掙脫。


    夢裏他回到小時候,箱根的山間別墅,潺潺的溪流,漫山的寒緋櫻,有一次走入深山中的古寺,拾級而上,流連於莊嚴靜謐的摩崖雕像。那時覺得風景絢爛,不肯離去。


    醒來時,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現實裏,他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


    周芸在餐廳裏準備好了午飯,布好碗筷,朝屋裏喊:“先去刷牙,洗臉,然後吃飯。”等半天沒人反應,她走進房間,看到他坐在床頭,目光望著窗外。


    “你是想怎樣?”她抓了地攤上淘來的10元一件的新t-shirt扔他身上,“快穿上,然後刷牙洗臉吃飯。”


    一個早上段懷也沒說什麽話,隻對她說“謝謝”。周芸敏感地察覺他身上發生了什麽,不過她沒有窺探別人*的習慣。


    “你住哪兒?”打掃好衛生後,她走過來對他說。


    正在窗口看風景的他轉過身來。


    “我的意思是,你出來這麽久了,你家人不會擔心嗎?”她說,“我正好要出門,可以送你一程。”


    “……”


    周芸不是一個耐心的人:“你倒是說句話呀。”


    “我暫時不想回去。”


    “……”


    “如果可以的話——”他看著她,“我可以在這兒住幾天嗎?”


    突如其來的發展讓周芸大吃一驚:“你不回去?”


    這個問題他不能回答,於是說:“我會付你房錢的。不過要等我回去後,現在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


    周芸的語氣不無嘲諷:“一次口-/交就給5萬的大少爺,也會缺錢?”


    他皺了皺眉,卻沒有辯解,似乎知道辯解也沒用。


    導致周芸對他改觀的是這個禮拜三發生的一件事。


    老樓房,電路總是跳閘。她當時口渴,半夜起來燒水,這麽一下當然火大,差點罵出來,卻沒別的辦法——其實當時她可以把段懷從房間裏叫出來“幹活”的,不過她沒這麽做。


    電閘在門口靠右邊的牆麵上,周芸站到凳子上摸索,不慎跌落。


    後來是段懷背著她送去醫院,晚上沒有公車,也打不到的士,他一口氣跑了幾公裏,醫生看到時都咂舌,問這是不是你女朋友啊?


    他說不是,一個人到外麵的走廊上去了。


    她的腳輕微骨折,打了石膏。醫生建議住院,但是她堅持回家。一路上讓他扶著,一瘸一拐,一蹦一跳,別扭了好久,還是開口:“謝謝。”


    聲音細若蚊訥。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馬上又轉了回去。


    周芸不清楚段懷有沒有嘲笑她。總之,心裏麵更別扭了。


    之後空閑的日子,段懷默默承擔了照顧她的義務。在最初的猜測裏,周芸懷著半信半疑的心態想,他是衣來張口飯來伸手什麽都不會做就算會做也一定是一塌糊塗的人——其實他會做飯、會洗衣、會擦窗也會拖地。


    這種巨大的落差下,她忍不住多打量他幾眼。


    細看之下,這人除了沉默之外,真的是難得的好相貌。


    這是同一個時空,同一個城市,中間卻隔著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心有多遠,離地有多遠,距離就有多遠。


    段懷在外的這幾天,沅芷在半山腰的雙溪別墅裏。那天發生了那件事之後,她和小樓終止了跆拳道的練習,回到了這兒。


    這些日子以來她精神恍惚,他和她說話時發現她經常走神。


    “喝杯咖啡吧。”一日午後,小樓擁倒好的現磨咖啡換掉了她手裏的洛神花茶。沅芷看一看:“怎麽忽然幫我換這個?”


    “你需要一點苦澀。”


    “苦澀?”


    “嚐過舌尖上的,心裏就沒那麽大的觸動了。”他低頭喝自己杯子裏的。


    沅芷也覺得這話不無道理,抬起杯子抿一口,嘴裏真的感受到真切的苦澀,心裏難過,又笑出來:“沒加糖吧?”


    “對。”


    “真的苦到我了。”


    “那現在吃顆糖。”他伸手在她麵前一晃,再次攤開手掌時,掌心有一顆銀色錫紙包裹的水果糖。


    她撿起來,放眼睛下看:“你怎麽做到的?”


    “你是指拿到糖還是變出糖?”


    她說:“你又和我玩文字遊戲啊?說不過你,有時候真懷疑你是不是外交官。”


    “誰說不是?”


    她放下手裏的糖。


    小樓迎著她的目光微笑,低頭喝一口咖啡,語調不急不緩:“你覺得我是幹什麽的?我為文哥做事,有十幾年。你覺得呢?”


    沅芷沒有細想這個問題,她心裏有過很多猜測,但是都沒有之後自己親眼所見來得真實,那是他們決定一起到西南旅行的事情之後的事了。


    離假期結束還有一個月,他這個提議很快得到了沅芷的認可。


    她甚至比他還要來得急迫。


    預計三天後出發,後來小樓遇到了點事情,被段明坤叫去,沅芷早他一步出境,在t國環遊了一個禮拜。


    三月初,她坐在往返北上直達邊境的火車上,一邊盤算著到目的地一路上可能要花費的錢,一邊回想過去五年裏發生的種種。


    烏雲密布,又要下雨。她在靠窗的位置望出去,原野裏一望無垠的蒿草,更遠處是層疊的山巒,連綿起伏。


    這是鮮花盛開的季節,市場裏當季的水果,多汁新鮮,廉價好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炎熱,濕季降水集中,一霎風雨,到了冬天,少雨又如旱季。


    車廂裏悶熱不堪,有從南部北上的學生,疲憊睡在過道裏的工人,婦女抱著小孩,柔聲哄慰,偶爾冒出的哭聲被火車隆隆的汽鳴聲壓下去。


    “熱啊。”同座四十來歲的婦女摸出個梨,在裙上一擦,咬進嘴裏,“嘎嘣嘎嘣”響。


    “月中就是宋幹節,今年待出的佛像有15座,我女兒說要去金光寺看。


    潑水,洗了黴運。


    明年甲米又有新的碼頭,進港便宜了。”


    說了很多,沅芷不搭話,她也收了聲。


    火車到站,有一批人下車,換新的一批,走走停停,天色漸暗,人也昏昏欲睡。一場大雨過後,沅芷打個哈欠睜開朦朧的眼睛,聽見湍急的水流聲。她支起下巴在窗口看,火車軌道下是一麵斷崖,水流疾行,奔湧不返。


    “湄公河左岸了。”婦女看她詫異,便說道,“再往前是會曬。”


    “清孔呢?”


    “早過了,你要落地嗎?”


    “不,去更北的地方。”


    “小姑娘一個人出遠門啊。”她笑起來爽朗,露出一排被煙熏黑的牙,“旅遊?搭個伴兒好。”


    沅芷的思緒早就飄到萬裏外,就由她這麽誤會。


    事故發生地突然,車裏人混亂地朝車廂盡頭退,很快,空出中間的一大片位置。一個孕婦坐在椅子上,在注視中不知所措。


    沅芷的目光看到她臉上、手臂上,一個個圓形的凸起,大大小小紅腫不堪,看著可怖。她聽到議論紛紛的人聲,說是傳染病,碰一下就會傳染,說的人越多,越沒有人敢靠近。有小孩拿了吃過的西瓜皮砸她,女人沒站穩,摔到地上。


    沅芷站起來欲走過去,有個年輕人先一步到了她身邊蹲下來。


    女人害怕地躲開,年輕人翻開她的胳膊細看:“隻是蚊蟲叮咬引起的過敏,不是什麽大問題。”


    他抬頭看看車廂後麵恐慌的人群,扶她起來:“塗點薄荷腦,喝點竹葉茶,好得更快。”


    重新安靜的車廂裏,沅芷心裏卻更亂。她在座位上掰指甲,餘光裏看到白小樓通過過道,停在這一排座位外。不知他和這個婦女說了什麽,女人開心地讓出座位,他道謝,坐到她身邊。


    “渴了吧?”遞過來水。


    沅芷撐著下巴看外麵的風景。


    小樓說:“生氣呢?”


    她搖搖頭。


    小樓知道她口是心非,拿切好的西瓜喂給她:“坤哥交代了我一些事情。”


    她不置氣了,回頭看他:“很重要?”四處看一看,壓低了聲音,“是什麽事情?‘走貨’?”


    他望著窗外徐徐而過的風景:“別瞎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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