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待君來。


    江南的秋雨寒涼。沈淵見到沈毅的時候,他正躺在藤椅上,藤椅邊的銅香爐裏飄起嫋嫋青煙,煙霧在沈毅周邊縈繞,襯得男子的眉目越發飄渺起來。


    沈淵看了自己這位表兄許久。


    對比緬甸之時,表兄仿佛清減了許多。沈淵這一脈,在沈家已經是旁係,所從事的行業也與玉雕沒有太多關係。沈淵小的時候總覺得沈家對於血統的要求太過嚴苛,明明是一母所出的兄弟,家族卻隻傳長子。


    可是,這些年沈淵也在一旁看著,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擁有怎樣的童年,而自己的表兄——作為沈家的繼承人,又擁有怎麽樣的童年。他的童年是父母寵愛,友人成群的。至於成績和特長,沈淵的父母全憑他的意願,並不過多苛求。


    可是,沈淵知道,沈毅的童年裏,除了各種玉雕,就剩下了各色的原石。他需要了解那些死物的前世今生,能夠描摹出它們的每一寸紋理。那些背後默默付出的血汗,沈淵不是沈毅本人,所以,他連想象都不敢想象。


    更何況,沈毅還背負著那麽沉重的師門。


    沈淵有的時候在想,師門到底是什麽玩意,是不是真的值得沈家幾代人不死不休的追逐和守護。他作為沈家的旁係,沒有進入那個所謂的師門的資格,可是,他在沈家的這麽多年,就從來沒有見過叔父和表格口中的“師門”的完整樣子。


    他們父子兩個,從來都是在苦苦追尋著四散的同門。叔父未曾找齊就撒手人寰,而表哥找到了,又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可是,問君悔不悔?沈淵不是沈毅,所以,他沒有置喙的資格。


    刺痛沈淵眼眶的,是沈毅對比一個月以前更加消瘦的手腕。他的腕上依舊纏著長長的佛珠。珠子在緬甸斷過,又被沈毅串了起來。


    珠鏈仿佛就有這種好處,無論受到過怎樣的摧殘,再將它們穿起來,就一點痕跡也看出來。沈毅有時候覺得,如果過去的事情,也能夠像他腕間的珠鏈一樣,還可以拆開重來,那就好了。


    可是,終歸隻是癡念。


    他從緬甸渾渾噩噩的回來,很多事情都理不清楚。有的時候,沈毅覺得是個懦夫,那些塵封的舊事,不是他不能夠理清楚,而是,他根本就不敢理清。


    譬如,侯家的小少爺到底是不是他錯失的小師弟。又譬如,在緬甸出現的那個外國男子到底有什麽目的。更譬如,他的父親和候鬏的師傅,到底有著怎樣的糾結。而他們的師門,又有怎樣的秘密。


    這樣的一宗宗,一件件,沈毅都不想在作糾纏。


    因為,這時間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而沈毅能夠做的,不是追憶逝去的過去,也不是揭開塵封的傷疤,他能夠做的,就是和那些過去的過去,好好告別。


    沈淵走進了沈毅在江南修養的庭院。沈毅如今也不過三十一二,但是緬甸一行,了卻了他多年的心事,也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生機和火力。


    江南是絕佳的埋骨之地,沈毅了解了手上的幾樁生意,除卻遠在緬甸的老店沒有變賣,沈家的店鋪都縮減到了江南片隅。沈家上下對此並沒有異議,世家的勢力擴張和縮減都是尋常之事,隻要根基還在,就不愁沒有翻身之日。


    沈淵走了過去,低聲對沈毅說了候鬏的相邀。


    沈毅從沈淵進來的時候就已經睜開了眼睛,隻是,他並沒有動彈,而是懶洋洋的撐著眼皮,看著自己的這個小表弟的到來。


    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個暮氣沉沉的男子,在一年多以前,還是帶著幾分風流的輕薄樣子。而如今,他的眼神全然沉寂了下來。因為,沒有人能夠背負著一條旁人的姓名,還能夠自有輕鬆的呼吸。


    沈毅細細端詳著自己的小表弟,最終有些黯然的將目光撇在別處。


    他終日活在自責之中,卻不代表著不清醒。所以,沈淵知道,自己的這個表弟,並不適合自己的位置。


    他沒有經過嚴苛的訓練,從小也並沒有被灌輸家族為上的理念。而且,二十多歲的青年了,眼神還明澈得像個孩子。沈毅很難想象,把這樣的一個人扔在險惡的商海裏,他和沈家最後悔落到一個怎樣的下場。


    沈毅歎了一口氣,他到底,是沈家的繼承人,無論怎樣的生無可戀,也還是不能忘記自己肩上的責任。沈家需要他,也同樣,需要下一代的繼承人。而且,這個繼承人的母親也必須出自名門,和沈家門當戶對。


    壓下喉嚨裏惡心的感覺。這樣虛偽而無助的自己,沈毅自己都覺得惡心。


    “好。三日之後,寶山。”沈毅淡淡的對沈淵吩咐道。他暫時無法直麵候鬏,所以隻能讓沈淵轉達。可是,沈毅如何不清楚,三日之後,已經不允許他逃避。


    三日之期,轉瞬而已。


    秋雨微涼卻頃刻而下。清早出門的時候,候鬏被候啟硬塞了雨傘,如今撐起來總不至於狼狽。


    候鬏有的時候總要感歎哥哥的體貼。就像,今天候啟明明知道他的行程,卻並沒有詢問更多。但凡牽扯到候鬏“前世”的事情,候啟總是很體貼的閉口不談。


    因為下雨,候啟派來送候鬏的車上山的時候很是緩慢。所以,他到的時候,已經有些遲了。


    有些荒謬的,候鬏感覺到了一種近鄉情怯。這個比喻許或不恰當,但是在候鬏心裏,的確是有他家師父的地方,才算得上是他的“鄉”。而自從候鬏從這個身體裏醒來,他已經許久沒有來看過他的師父了。


    候鬏近乎是強迫的,逼迫自己和前生的種種道別。一開始,是存在模仿原主的心思的。而候鬏也承認,自己是沒羞沒臊的凡人,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聖人,他模仿原主,在最初的時候,是為了借侯家的勢。


    可是後來,那種功利的想法摻雜了更多的溫柔。那種溫柔源於候啟的傾心嗬護。他怎麽忍心,讓候啟再收到那種傷害,又怎麽忍心,讓候鬏接受自己真正的弟弟已經離開的事實。所以,他極力假裝。


    相識日久,候鬏一直都知道,對待他,候啟是滿腔溫柔的。所以,候啟也想要體諒他候鬏。既然從一開始就決定守護他,那麽,就索性守護他的全部吧,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雖然時隔很久,但是候鬏閉上眼睛都能夠走到他師父的墓前。他撐著一把黑傘緩緩前行,最終走到了他此行的目的地。


    候鬏的師傅的墓前,已經站了一個人。


    沈毅聽見背後的腳步聲,也緩緩轉過身來。時隔一月未見,候鬏自然沒有太多的變化。可是,眉眼裏柔軟的弧度,卻是騙不了一個對他上心的男人的。


    所以,看到候鬏的那一刻,沈毅隻是愣了愣,然後低聲說道“你們,在一起了?”這大概是下意識的發問,問完之後,沈毅自己都覺得有些失禮。


    冰涼的手指撚了撚腕間的佛珠,沈毅覺得自己應該轉移一下話題。畢竟,僅僅是從麵相就斷定一個人的戀情什麽的,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靠譜。


    未曾想,候鬏卻隻是愣了片刻,之後,很是慎重的點了點頭“對。我和李斯橫在一起了。”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可是臉上卻終歸被迫起了一層薄紅。


    候鬏並不覺得對沈毅承認他的戀情有什麽錯的地方,哪怕他的戀人的性別並不符合這世間的主流。然而,沈毅詢問的這個地點太過特殊——他竟然,是在候鬏的師父的墓前問出的這個問題,而候鬏也在自己師父的麵前慎重回答。


    這種稟明家長的感覺,就仿佛自己一輩子認定了李斯橫一樣。


    沈毅歎息一聲,卻終歸沒有說什麽。他將帶著的貢品一一擺放在候鬏的師父的墓前,卻沒有準備黃紙。


    候鬏掃了一眼,這才有些驚奇的發現,沈毅帶來的東西,竟然都是自己師父喜歡的。


    似乎感覺到了候鬏驚詫的視線,沈毅低聲解釋道“這些東西都是從我父親日記裏記載著的師伯喜歡吃的。又聽說師伯喜潔,應當是不喜歡咱們燒那些黃紙之類的東西的。”


    候鬏點了點頭,蹲下用手輕輕拂過墓碑上的照片。這是他家師父年輕時候的樣子。黑白的照片,卻帶著濃濃的書卷氣,幾乎看不出來這是個匠人。


    “喂,老頭兒,我看看你了。”候鬏用沈毅聽不見的聲音低聲呢喃著。這大概就是他和他師父相處的模式,明明彼此掛念得不行,嘴上卻偏偏要擺出一副互相嫌棄的樣子。


    若不是如此,候鬏摩挲著照片的手指,又為什麽會溫柔若斯?


    候鬏在師父的墓前蹲了一小會兒,然後示意沈毅“給你師伯磕個頭吧,算是認下你們了。”候鬏已經注意到了,沈毅腰間的玉牌上,崢嶸二字隱刻其間。所以,沈毅今天並不是自己一個人來,他是帶著自己已經長眠的父親一道的。


    沈毅沒有多言,隻是慎重的在候鬏的師父的墓前跪下,重重的磕了三個頭。然後,他從腰間解下那塊玉佩,從墳墓的一側的一指寬的縫隙處投了下去。


    這是他父親的遺願,而這位師伯仿佛也有著同樣的心願。不然,為何偏偏囑咐候鬏在他的墳墓留一處縫隙?


    候鬏沒有阻止沈毅。他隻是輕輕的低下頭去。


    雨,下得更大了。


    沈毅起身回轉。他做完這一切,仿佛結束了和候鬏的全部交集。而如今,他能夠做的,隻是將自己的背影留給候鬏。


    沈毅隻是覺得,如果必須如此,那麽,讓候鬏目送他遠行,也許,以後的路,他走起來就不會那麽難過了吧?


    他不是可悲,隻是有自己應贖額罪過。僅此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炮灰神馬的,這次是真炮灰了。


    不過話說,這是見家長還是出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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