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雋冷肅的輪廓映入小杏眼簾,即便口中喚的親昵,二人之間的距離,以及他淡漠的神情,俱可表明他舉止間的疏離之意。


    他著寬衣大袖,石青衣袍罩身,卻猶能顯出瘦削的身形。


    風卷沙葉,細塵滾動。雖夏日炎熱,但院子裏布置妥帖,餘蔭片灑,環境倒還舒適。隻是二人靜默著,像是無話可說一般,心裏便沒有來的燥起來,更顯得周圍氣氛嚴肅沉凝。


    “何事?”


    她握了握筆,複將它擱下,先是問道。


    “來看你傷勢如何。”袍擺浮動,他走到石桌旁邊站定,低了眼看她的畫。


    畫的是初吐芳華的折紙牡丹,花朵以淡墨勾描,輔以深淺綠葉,葉片清秀灑脫,濃墨勾筋,線條圓潤飽滿,疏密有致。清姿豔態,嬌美動人。


    然那飄落的葉子沾了牡丹苞底的胭脂色,又被她攆去紙外,一縷紅絲蜿蜒,劃傷了畫中的綠葉。


    “多謝阿兄關心。”


    她蹙起的眉兒不鬆,因坐在石凳上矮他一截,隻得微仰起臉兒和他說話。他看畫時方肯離得近些,身上飄來若有若無的香氣,像是香囊裏盛的,不過不讓人厭煩,清淡如其人。


    這幾日她心緒紊亂,卻是為別人。半點也沒思考過像穆子雋這種冰冷淡漠的人,應該怎麽攻克。


    所以此時他驟然前來,讓她頗有些措手不及,不知應該拿出什麽樣的態度來應對為好。


    穆子雋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個妹妹自摔了一跤後,對他的態度平靜了許多。他點點頭,道:“畫工尚可,沒給先生丟臉。”


    小杏聞言古怪的看他一眼,這幅畫她完全是按自己的意思來畫,並沒有融合原主的記憶,刻意臨摹她。他到的時候她尚且沉浸在作畫的情緒中,一時不察方讓他走近了。


    但是穆子雋身為哥哥,還是一個兄控妹妹的哥哥,怎麽好像沒看過妹妹的畫作似的?


    穆子雋當然不會理會她心裏的想法,他專注在畫作裏,沒有看見她的眼神。


    “為何不畫玉蘭?”


    古人作畫多是選取眼前的景物,縱然有些畫依於想象,女子作的也少。因流傳出的畫作甚多,縱然畫技不如何,若真有其事,便顯得要好上一兩分。


    羽睫輕扇,她低眉掩下了心事,道:“我歡喜畫它。”


    “嗯。”他沒再多問。


    顯見是認為她從前的驕縱模樣又回來幾分了。


    他又端詳了畫作一會兒,取來她擱在筆架山上的兔毫筆,半斂衣袖,動作如行雲流水。他靜思須臾,在一側留白處題下詩詞:


    綠豔閑且靜,紅衣淺複深。


    花心愁欲斷,春/色豈知心。


    然後取出私章,極是自然的蓋了上去。


    “畫要收好。”他囑咐完這句,頓了頓,有些僵硬不習慣地抬手,很輕摸了摸腦袋,“別畫太久,好好休息。”。


    便背過手,邁開步子走出“臨江仙”。


    小杏看著那潦草墨字,發了段時間呆。不止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覺得很有些奇妙。雖然穆家世代經商,但怎麽說也有了些底蘊,怎麽這個哥哥的字……


    沒有般冷麵嚴謹男人那種鐵畫銀鉤,清秀瘦勁什麽的,反而不大齊整。


    “為什麽要題詞呢……”小杏撫了撫他大手摸過地方,覺得這個名義上哥哥,還是有些小秘密。


    而且,雖然根據記憶來看,他厭煩妹妹糾纏,但是旦有所改變,他不受煩擾,也能做出相應配合。


    會不會,他其實想當個好哥哥?


    小杏腦子裏刹那閃過這個念頭,在原地立了會兒,方抱起畫卷入屋。


    雖然同住宅,但兩人交際仍然不多。


    穆家看中了晶石礦的生意,想攙和一腳,就將兒子派到了祖籍所在的小城——曲陽城來爭奪名額。他們家家底不薄,但在晶石礦這一塊畢竟是新手,擔心長安城的名額爭不過去,到小城來機會也大一些。


    至於原主穆子秀,那是聞著哥哥的肉味顛顛兒跟過來的。


    所以穆子雋大半的精力都放在了評選晶石品質的洞仙會上,而現在的穆子秀——也就是蘇小杏,苦惱於攻略對象的身份以及奇妙的性格,不敢擅自出招。


    一時之間,穆府倒是呈現了前所未有的風平浪靜之態。


    “女郎,要不,咱戴個帷帽?”花沙拿著一頂高頂薄絹的帽子,挪著腳走過來。陪了個甜笑,試探地問道。


    雖說現在禮教寬鬆,女服男衣不是問題,諸如上一回外出騎馬,女郎便是穿的新製男袍。但既著女裳,傅粉施朱,珠翠點綴,未免坊丁武侯懷疑,奴仆擁簇不消說,戴淺露帷帽也是有必要的。


    她家女郎慣是不愛拘束,昔日在長安與姊妹踏馬遊街,嬉笑拋花兒,沒一刻閑的。


    然而眼下長安的流行風向轉變不久,管製是鬆了,這等邊陲小城可沒接收到那邊的氣息,還是依照原樣的。


    “拿來拿來。”小杏彎眉一笑,生人勿進的姿態收斂,又成了嬌俏甜美的小少女一枚。


    她連畫了幾天畫,除了穆子雋題詞的那一幅,皆在某日裏付之一炬。看著火光漫天,心裏倒紓解了許多。眼下的她還不甚了解,內心的糾結的原因是什麽。


    隻是遵從心意去做而已。


    花沙喜滋滋地給女郎係上了帷帽,邊拍馬屁道:“依奴說,女郎花容月貌,區區一層薄紗,怎麽能掩的住。這裏的小郎君沒見過世麵,女郎定能將他們迷的暈頭轉向。”


    她還真個擺出一副躍躍欲試的狀態。


    小杏咯咯笑起來,抬素手拂下寬簷上的麵紗,眼珠轉了轉,悶聲逗她:“那你說,阿兄怎的不歡喜我?”


    “呃……”她頓時慫眉耷眼的愁苦起來。


    “走走走,咱們喝酒去,一醉解千愁。”小杏一揮手,豪氣萬丈。


    “……”


    花沙警惕,她怎麽覺著,這才是女郎的目的?


    ******


    小杏去的是西市的小酒肆,她人馬浩蕩,桌子都不用拍,店裏的博士就滾了過來。


    他亮著小白牙,拎著白巾子掃了掃油光的桌麵兒,笑的憨態可掬:“客人想喝什麽吃什麽?咱們這兒除了白酒、清酒,還有最新的葡萄酒。這下酒菜除了蘿卜幹豆腐花生米,還有斜對門家烤的羊肉,裹了金黃酥脆的餅子,那味道,嘖嘖……”


    微風徐徐吹入店中,驅走周遭悶熱的氣息,麵紗亦是輕動。小杏輕聲笑道:“白酒和花生米,勞煩你了。”


    她本是茲溜口水,饞吃那餅子,但一想如今戴著頭上的鬼東西不方便,還是走時再帶上一份回去吃好了。這個朝代的製度限製,沒有夜市一說,縱然她可以讓婢仆來買,坊市也早早關了門。


    更何況大晚上在街上滯留,可是會讓武侯抓起來兜頭噴口水,外加痛打一頓的。


    “不麻煩不麻煩!”博士搓了搓手,嘿笑的滾回去準備起來。


    就在這空當裏,一隻貓兒從門口唰地竄進來,它繞店兩圈,驚起客人無數。最後蹭到了小杏腳邊,就地賣萌打了個滾兒,在她腿邊繞起圈兒追起尾巴來。


    花沙本是想踢它邊兒去,一看它大紅色的毛發,躍動似火焰,一時驚奇,目不轉睛地呆在原地。


    小杏也覺得有趣,但擔心野貓身上帶了細菌,手碰不衛生,便用腳尖踢了踢它。那貓兒縮了縮肚子,細細地“喵”了一聲,繼續傻乎乎地繞著圈兒。


    “咦,這不是李四家的貓嗎?”店裏有知情的客人仔細一打量,不由和旁邊的好友說道起來。


    “你知道?”


    “嗐,和他一個坊裏的左鄰右舍都知道。李四每日挑熟肉出門去售賣,都要告誡他娘子,說這樣的小城裏還沒有這種家貓,若讓它外出,必然遭賊惦記。他老來無子,視這貓如親兒。我們還隻當時虎斑貓,稀奇是稀奇,也不至於讓他如此護著,笑過他好些回。”


    “那你如今又知道了?”


    “你看那貓脖子上掛的東西。這個響鈴花的聲音特別,我光在他家門外聽過。偶然聽他提過名字,便記下了。這會兒再看這貓生的如此特別,想著必是李四家的那隻。”


    兩人的談論不高不低,恰恰被小杏收入耳中。


    “火團一樣的貓,真新鮮。”原先的博士端著酒盞碟子過來,看見這貓膩乎在女客腿邊,不禁咂嘴感歎,“瞧著還挺有靈性,可惜囉,咱們沒銀錢不能自己養一隻。”


    他搖了搖頭,放下東西陪笑一句:“客人您慢用。”便招呼旁桌去了。


    小杏丟了一顆花生給小貓,小貓爪子扒著嚼了兩下,又呸呸呸地吐出來,舔起了爪子。


    帷帽後的笑容加深,她兀自端起酒盞。待看見淺綠色的酒液,上頭還浮了一層細白像螞蟻似的漂浮物覺得有點窘。但在孤兒院的日子裏也不過如此,髒的惡心的,但凡能入口就拿來填肚子。她秉著好奇探索的精神,還是半撩開麵紗,嚐了一口。


    然後,她就再不想嚐第二口了。


    酒是酸的也就算了,這種*的味道是怎麽回事兒……


    “女郎快瞧,那是不是三郎?”旁邊的花沙戀戀不舍的從貓咪身上收回視線,因朝門口立著伺候,立即發現了對門裝潢美觀的酒肆裏走出的男子。


    “阿兄。”小杏聞言立刻放下盞子,抬臂歡快地招呼了一聲。


    穆子雋帶了一身凜冽之氣走出來,旁邊還跟著談生意的人。那人唯唯諾諾,見對麵一看不清麵容的小姑娘嬌脆的喊了他,便連忙讓道:“您請自便、自便。”


    “嗯。”他漠聲回應,走進了對門。


    他看見桌上擺的酒也很是嫌棄的皺起眉頭,隻是到底沒在人家店裏說什麽。倘或是平常人家關係好的兄妹,說不得就要數落妹妹幾句,但他一向不喜妹妹管自己的事,如今反過來,便也覺得不該這麽做。


    但等他看見妹妹腿邊那隻紅色的小貓,先是抿了抿唇,眼裏飛快的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


    然後一蹙眉,凝視片刻,冷笑了聲。


    “這是誰的?”


    作者有話要說:入v求支持,嗯……盜文和看盜文的妹紙,求手下留情,先緩一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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