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群瞬間燃火,肉類腐爛的惡臭和被焚燒帶來的怪異味道混在一起。葉寒遠遠看到距離它最近的石豐藝又趴在地上抽抽了。


    火球在空中懸浮著,時上時下。被燒焦的蟲子閃著星點火光從蟲群中剝落,掉進了池水裏。廢柴依舊立在假山的最高點,金色瞳仁閃閃發亮。方易已經力竭,葉寒在他身後以環抱的姿勢支撐他的身體,他全部注意力都凝在廢柴身上。


    “廢柴是什麽?”他問,“是很了不起的獸嗎?”


    葉寒沒有回答。


    “真身很帥,就是太調皮。”容暉坐在地上看了一會兒,聽到方易這樣問,慢慢站起來。


    方易看看他,又轉頭看看葉寒,眼睛裏的神情很複雜。他從葉寒手裏掙出來,安靜地站在一旁。


    “容暉,你以後要小心自己的身體狀況。”方易跟他說了他背後幾道裂縫的事情,“容老師和師母會很傷心的。”


    容暉點點頭、


    “我回去了。謝謝你。”他對方易說,“啊對了,新晉縛靈師,能借你的貓一用嗎?我想把學校裏那個蟲巢也搗毀。”


    “……它不是我的貓。”方易看看容暉的手臂,“你確定沒事嗎?你知道誰會使用蟲巢嗎?誰在針對容老師?”


    葉寒終於開口:“也可能是單純地需要搜集新一批蟲卵而已。你去跟它說,它會和你一起走的。”


    容暉遠遠看著廢柴:“好像完全沒什麽變化啊。話說它一直不太喜歡我,以前也是,看到我就吼。”


    “它不是不喜歡你,是單純地討厭你手臂裏的那個東西。”


    方易默默站著,滿臉呆相。


    你們故人重逢,說話能不能帶上我?


    他很想這樣講,但想想也就算了。葉寒和廢柴是認識的,葉寒和容暉也是認識的,現在連容暉跟廢柴也一副很熟悉的樣子。


    方易覺得自己有點暈。在體力消耗之後的疲倦和茫然裏,他又有種難以言明的憤怒。


    這憤怒不多,而且隻針對葉寒。


    從第一次一起麵對祝正義的惡靈開始,他就知道葉寒有很多事情都不會告訴自己,哪怕彼此之間似乎是夥伴關係。現在看來這樣的夥伴關係也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他從哪裏來,之後要往哪裏去,自己完全不知道。與此相反的是,自己的許多生活都已經暴露在葉寒麵前。


    那憤怒之中又帶著不甘心。自己的坦白並沒有換來對方相應的坦率。


    方易呆站了一會,不甘和憤怒又慢慢消失了。


    誰都有秘密。而且彼此很快就會分離。


    為了自己不能擁有的東西生氣,是一件不值得的事情。方易想。


    蟲群燒了半日,臭氣衝天。周圍的樓上亮著許多燈,遠處的小徑上還有人走過,但沒人發現這裏的動靜,也沒有人聞到這些惡心的氣味。


    葉寒和容暉聊完了,轉頭看到方易不知何時已經下了樓。燈光下,方易走得很快。他跑到魚塘附近把石豐藝拉起來拽到一旁,又轉而走近魚塘,伸手去夠浮在水麵上的木箱碎片。


    “你什麽時候回去?”容暉問。


    “很快。”葉寒瞥了他一眼,“我聽遊雲說,老鬼準備也讓它們幾個實體化。你需要回去幫忙嗎?”


    容暉撿起自己的外套披上:“當然要。我是他最成功的例子,而且實體化的過程很艱難,遊雲那姑娘行麽?不會哭吧?”


    “不止她,好幾個。”葉寒收好了自己的東西,“我走了。再見。”


    容暉衝他露出開朗的笑容:“祝剩下的時間過得愉快。小方人很好,你不要欺負他。”


    葉寒:“……滾吧你。”


    容暉哈哈大笑,從樓頂躍下去消失了。


    方易觀察了大半天箱子的碎片,什麽都沒看出來。箱子很普通,倒是石豐藝塞到他手裏的那根鐵絲讓他緊張。


    和祝媽家中箍水缸的鐵絲是一模一樣的。


    蟲子燒得差不多了,廢柴從假山上跳下來,蹦著要往方易懷裏鑽。


    方易沒抱它,直直瞅了它一會。廢柴很茫然。它感覺到方易不太高興,但不知道是為什麽不高興,隻好衝他拚命賣萌,腦袋和耳朵在他手裏蹭來蹭去,喵喵地叫。


    “……好啦。好了好了不要舔了。”方易拎起廢柴,在它的毛上擦幹淨自己手心的貓口水,“回去吧。”


    葉寒正好走到他們身邊,聞言“嗯”了一聲。


    石豐藝不幹了。


    “就這樣?把蟲子燒死就行了?誰要這樣害我你們還沒搞明白啊,天師……”他撲上去,把方易和廢柴都死死抱著,“方天師,讓貓天師到我家裏吐吐火?”


    葉寒大步走上來把他拉開:“這樣就行了。回你家去。”


    石豐藝不肯,黏著方易跟他一起回去了。


    被燒焦的蟲屍撒了滿地,魚塘上也厚厚浮著一層。水麵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下一刻又被打破了。


    一隻手穿過碎裂的綠藻,伸入水中摸索。


    物業的保安巡夜經過,看到有個男人在池塘邊轉來轉去,問了聲“做什麽”。


    “我的東西,在水裏,被弄壞了。”男人滿臉無可奈何,“現在的人啊。”


    “需要幫忙嗎?”


    “不用不用。”男人說,“都撿起來了。”


    他腳下一堆木箱的碎片。


    石豐藝第二天還是被趕回家了。他請求葉寒為他寫幾張辟邪的符,葉寒找不到黃裱紙,拿幾張打印紙畫。


    石豐藝嘴角抽抽,不太想要。但礙於是天師禦筆,不要太不給葉寒麵子,最終還是千恩萬謝地卷起來揣褲兜裏了。


    方易在陽台上配廢柴曬太陽,手裏拿著那本書,看得很認真。


    “蟲巢”的相關故事書裏有幾個,其中有一個提到,懷著惡意和怨恨之心製作的蟲巢,所產生的蟲子具有很強的攻擊性,它們能鑽破木頭、牆壁,鑿出適合自己藏身的孔洞,並且能一直鑽進人的骨頭裏去。那種蝕骨的痛,非常人可以忍受。


    製作蟲巢的關鍵是插在肉上的那支香。製香的過程很複雜,所用的東西也極不好找。它發出的香味對蟲子來說是極大的誘惑。


    將一塊香木植入人的身體之後,驅動法術烘出木料的香氣,蟲子立刻會被吸引過來。但蟲子一旦進入那人的身體,很快就會被吸收消化:適量的香木能催使蟲卵孵化,但一旦過量就會迅速加快它衰弱的過程。


    孵化、生長、死亡、吸收,全都在香味的控製之下。


    白日暖陽裏,方易無端端看出了一身冷汗。


    他已經知道容暉的右臂裏放著什麽了。


    葉寒也過來坐在他身邊。方易讓他轉過身,掀開他衣服看他腰上的傷口。


    昨晚上回來之後葉寒就脫了衣服讓方易和石豐藝幫自己挑蟲子。他腰上鑽進了幾隻毒蟲,傷口一直在流血。葉寒說不疼,但方易看著這顆心都難過起來了。


    方易幫他把蟲子清理好,石豐藝又抓來廢柴舔了一會,葉寒才慢慢輸出一口氣。“沒傷到內髒。”他試圖安慰方易。


    傷口愈合情況不太好,隱隱還在滲血。方易拿來紗布和消毒水,打算再包紮一次。葉寒拒絕用藥,隻能做些簡單的處理。


    廢柴被太陽曬得渾身舒爽,軟綿綿地喵喵叫。方易一聲不吭地給葉寒換紗布。葉寒在風裏坐了一會,塗了酒精的皮膚微微發涼。他突然問:還生氣嗎。


    方易心道沒生氣啊。一直都沒生氣。沒什麽生氣的資格,所以也不敢談生氣。


    何況在看到葉寒身上傷口的瞬間,他什麽不滿都消失了。


    石豐藝身邊有廢柴,方易自己是不會被蟲侵入的,容暉則根本不怕蟲子。幾個人之中隻有葉寒毫無防護措施,他甚至還把引蟲的藥水在身邊倒了出來。


    方易默了一會兒,悶悶回答:“沒有生氣。你不要亂動,我先包好。”


    葉寒還是轉過身,看著方易說:“你昨晚上做得很好,繼續看,繼續學。你掌握好縛靈能力,以後那些東西就不會欺負你了。”


    方易一下笑了出來。葉寒的口吻簡直像是在哄小孩子。


    “好。”他嘴上應了,手裏動作沒停。


    頭頂伸來的手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腦袋,帶著小心翼翼的親昵。


    傍晚做飯的時候,兩人都聽到了不遠處尖利的救護車呼嘯聲,聽得整個人都緊張起來。


    “怎麽回事?”方易聽著覺得聲音很近,“……三輛還是四輛?這麽多?”


    已經被方易教會刷微博的葉寒正拿著他手機看段子,一個人默默地在樂。方易的聲音剛落,他就刷到了一條當地的實時新聞。


    “出車禍了。”葉寒站起身,“連環追尾事件。”


    微博上的現場圖片很簡單,是網友隨手拍了官微,官微再轉發的。吃飯的時候又刷出一條現場記者發出的消息。


    方易和葉寒的腦袋湊在一起看微博。


    事故現場四車追尾,傷亡十幾人。在其中一輛車上,警方發現了一具已經死亡數日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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