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易拉著她想要走出廚房,卻發現房門怎麽都打不開。


    “不行的,他困住我了。”岑芳春看看腳下保持著打人姿勢的莫世強,“我被他影響了。我知道我害了很多人,對不起……我不想的,但我沒辦法……”


    方易重重踢了幾腳那扇門,但紋絲不動。他繞著廚房看了一圈,發現這房子雖小,但門窗都莫名地無法打開。岑芳春一直在流眼淚,反複說著“出不去的,不行的”。


    她跟著方易,然而走到莫世強身邊時又怯怯地躲開。方才掙紮時爆發出來的勇氣已經毫無蹤影,方易歎了口氣。岑芳春也許不是個懦弱的人,但她已經習慣被莫世強壓製,偶爾的爆發也不能持久。


    方易從僵直的莫世強手上取下那根燒火棍,掂了掂,覺得還是不夠,又去牆角把一把鋤頭拿給岑芳春。


    “砸了它。”他指著地上的莫世強說。


    岑芳春身體一顫,下意識地搖頭。


    “砸了它。”方易堅定地說,將那把鋤頭塞進岑芳春的手裏,“有辦法的,隻要你想改變就肯定有辦法的。阿春,看看他。他已經死了,你知道的。他已經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了代價,現在在你麵前的隻是一個幻影。你吞噬了他的靈體,是嗎?”


    岑芳春緊緊握著鋤頭,想了半天才點頭。


    “太惡心了……”她聲音發抖,“但我無法控製自己。他死了都不肯放過我,那條大蛇幫我,我吞掉了他……可是我變得奇怪了,村裏的人是我害的,是我害的……”她哭著訴說,自己被莫世強脅迫舉行婚禮的時候全村的人都來吃酒,人人都在祝賀新郎,又轉過來恭喜她,說她嫁了個好老公。“我恨他們,我又恨我自己……”岑芳春將手指塞到自己口裏狠狠地咬。她的手上滿是這樣的牙痕,一個壓著一個。


    方易握著她的手安撫她。


    “你很了不起。你已經為自己報仇了,你殺了莫世強,還吞噬了他的靈體,世界上已經沒有莫世強這個人了,連他的靈魂都不存在了。你還怕什麽呢?”方易輕聲道,“你很清楚的,那個混蛋已經不在了,死透了,對吧?可是葉寒還在,大老虎還在,你爹也在。他們都等著你出去。”


    岑芳春眼裏都是淚,但已經平靜了許多。


    “砸了它,我帶你出去,好嗎?”方易再次壓低聲音說,“誰都困不住你,你是自由的。”


    岑芳春記憶裏的莫世強隻是一個虛像。鋤頭重重砸下去,岑芳春發出似哭又似笑的嘶吼。那具僵硬的虛像化成了黑色顆粒,連同同樣漸漸消失的廚房,都隱沒在周圍一片濃翠的霧裏。


    “走出來了,你很棒。”方易真心真意地鼓勵她。


    想到這個女人曾以怎樣的心思注視過葉寒,他心裏就難受得不行。她被莫世強殺了,又偽裝成自殺的樣子,最不堪、最醜陋的一刻卻完全落在葉寒眼裏:岑芳春當時的心情如何,方易根本不能細想。若那個遭受這種惡意的人是他呢?他絕不願意葉寒看到那樣醜惡的自己。


    在自己傾慕的人麵前,人總希望自己是完美的、端莊的、幹淨整潔的。


    而自己醜陋不堪麵目暴露的一刻,無異於世上最可怕的刑罰。


    他拉著岑芳春的手,循著那條小路一直往前走。岑芳春問他到底是誰,方易告訴她自己的名字,她念了好幾遍,微微笑著說我記住了。


    “若有來生,讓我報答你。”她認真說。


    方易不需要她報答。但他沒有拒絕。“我記住了,你要趕快投胎轉世,趁我還記得你。”


    岑芳春終於笑起來,也隨之握緊了方易的手。


    他們越走越遠,山路上霧氣也漸漸濃密。方易察覺到自己掌中的手變小了。他轉頭,看到紮著歪辮子,臉上還有紅色的水果汁液的岑芳春,眼睛又大又明亮,帶著單純的笑意。


    “大老虎和葉寒都在外麵,他們都很想你。”他低頭說。


    岑芳春點點頭,稚嫩的聲音說了句謝謝。


    兩人手牽手,步入漸漸通透的空氣中。


    方易睜開眼,□□歲年紀的岑芳春站在樹下,衝葉寒咧嘴大笑。


    他悄悄走開了一點。


    白虎和蛇靈扭打正酣,常嬰邊打邊咬邊罵人,罵來罵去都是那幾句“混蛋”“滾犢子”“傻逼”“狗娘養的”。方易估計他是在自己家裏看電視劇學來的,哭笑不得。白春水在確認那條蛇靈就是自己的大福之後也加入了混亂的戰局。


    他主要是去阻礙白虎的。


    蛇靈在他懷裏扭個不停,粗長巨大的蛇尾時不時在白春水背上打一下,疼得白春水滿臉是汗,但就是不放手。


    “大福大福大福……”他口裏不斷喊大福的名字,臉緊緊貼著冰涼漆黑的蛇身,“你不會傷人的,好大福,你不傷人的……”


    “滾開啊白光頭!”常嬰大怒,白春水趴在蛇靈身上,自己根本沒辦法下口,“再不滾開我連你一起打了!”


    白春水還是抱著大福說話。


    常嬰尾巴一掃,在白春水的光腦袋上打了一記。一直在說話的白春水痛得嗷了一聲,說不下去了。他懷裏的那條蛇靈倒是突然來勁,一挺身從那人懷裏掙出來,猙獰的蛇頭衝白虎竄過去,毒牙又尖又利。


    “別打了別打了……”白春水捂著腦袋又去勸架。


    方易是旁觀者,看得很清楚:蛇靈在白春水懷裏隻是亂掙紮,在看到常嬰打了白春水一尾巴之後才真的發怒了。他看得很有趣味,掏掏口袋,掏出沒吃完的烤饅頭,扭頭看到葉寒還在和小岑芳春說話,又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兩獸相爭上,邊啃邊看。


    常嬰發起怒來並不管那個是白光頭還是黑光頭,爪子該撓的還是撓,尾巴該掃的還是掃。蛇靈蜷著受傷的蛇尾,將白春水護在懷裏,戰力大大受損,接連被常嬰狠抓了幾把,嘶嘶作聲。


    白春水心疼得不行,把他身上的那些粉末一個勁兒地往蛇靈身上倒。


    “別打了,乖啊別打了。”他像哄小孩一樣跟蛇靈說,“我對不起你,是我錯了,大福別打了,別生氣,我錯了我錯了。你打我吧,打我出氣……”


    粉末紛紛附著在蛇靈身上,它在白春水的懷裏不再動彈,一臉凶相的蛇頭擱在白春水肩上,蛇尾纏在他腰上,像是將他抱著。原本粗碩的黑色軀體緩慢消融,黑色顆粒消散在空氣中。方易看得目瞪口呆:好清俊的一條竹葉青。


    他要是養了這樣一個獸靈,肯定不舍得丟下他自己跑了。


    大福終於顯出原形,白春水卻苦笑道:“完了,這下連眉毛都要掉了。”


    他讓大福纏在自己手腕上,低頭親親它冰涼的蛇身。大福的尾巴彈起來在他臉上甩了幾下,白春水連連點頭:“該打,該打。”


    白虎相當不高興:“白光頭,身上帶著這些粉,你們還叫我來做什麽!我電影還沒看完!”


    “不能再掉毛了,再掉連眼睫毛都沒了。”白春水說完之後話鋒一轉,“還不是因為你太無能,折騰那麽久了都沒能讓大福顯出原形。”


    白虎這下是真的吹胡子瞪眼:“我……我頂你個肺啊!你講不講道理!是誰攔在中間礙手礙腳的!”


    一人一虎吵起來,大福懶洋洋地纏在白春水手上,很滿足的樣子。


    方易也終於吃完了烤饅頭,把常嬰拉了回去,讓它見見岑芳春。


    葉寒不知和岑芳春說了什麽,小姑娘眼裏都是笑意。她的形體比之前方易所看到的要淡了許多。


    “要走啦?”常嬰走過來趴在她身邊。


    岑芳春在他身上滾了幾下,格格地笑。


    “別回來了,去投個好人家。”常嬰說,“外麵花花世界,好精彩啊。什麽吃的都有,什麽玩的都有,電視劇也特別多。”


    “好啊。”岑芳春蹲在它大臉旁邊輕聲說,“我看完了花花世界,再回來找你們玩。”


    常嬰尾巴甩來甩去,聲音低沉了許多:“你快一點,別耽誤時間。我可不等你。”


    岑芳春又過去抱了抱白春水。她碰不到他,隻虛虛地做了個姿勢。白春水說你下次投胎也要投得那麽好看,不然就別回來了。說完嗷地叫一聲,被大福咬了。


    岑芳春轉頭要去抱方易,然而才走了幾步,靈體就開始消散了。


    她歎了口氣,這個表情出現在□□歲女孩的臉上顯得十分老成。“來不及了,謝謝你。”她衝方易說,又扭頭朝葉寒重複說了一次。隻是最後這句“謝謝你”沒說完,她就不見了。


    林間安寧寂靜,葉寒撿起地上遺落的一簇紅色果子。果子在他手裏消散成煙。


    常嬰在地上滾了一下,化成一隻貓,竄進方易的懷裏。


    “不想走路。”它在方易懷裏蜷成一團,“心裏不好過,你抱抱我。”


    方易便抱著它,隨著白春水和葉寒一起走了。身後山林浸在夜色裏,蟲聲鳴響,似有萬物生長。


    走過幾道禁咒的時候,白春水會把手搭在方易肩上。方易過後想回憶,怎麽都想不起自己經過了哪些地方,才意識到白春水當時搭肩膀的動作是有意義的。


    “先別過去。”葉寒說,“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兒,我回去看看。”


    “看什麽?”方易訝然。


    白春水替葉寒解釋:“看老鬼回來沒有。”


    他和白虎也隨著葉寒走了,臨走的時候將大福留在方易身邊。大福不太情願,別別扭扭地盤在方易肩上。


    方易坐在石頭上,抬頭看到半個月亮和稀落星輝,山巒時有震動,鳥雀飛鳴,不像人間。


    他呆坐了一會,覺得肺裏的髒東西都在這麽清澈的空氣裏被淨化了。閑著也沒事,於是方易沒話找話跟大福聊天。


    “白春水可真帥呀。”


    大福沒理他。


    “你喜歡自己的名字嗎?”


    大福轉了個身。


    “你是不是喜歡白春水啊?”方易鍥而不舍。自從葉寒說要做到“第二點”,他心裏就滿是戀愛中的喜悅,看什麽都自動帶上一層甜蜜臆想。


    大福跐溜一下從他肩上溜下來跑了。


    方易忙站起來:“喂……你老大讓你保護我你跑什麽?”


    這時肩上突然一重,有人在他身後將他牢牢抱緊了。


    “你剛剛說誰帥?”葉寒哼了一聲。


    方易心跳得快了幾分,手覆在葉寒的手背上。葉寒將他抱得死緊,腦袋擱在他肩上深深吸氣。方易不合時宜地想到攝魂怪。葉寒是要將他的快樂和希望都吸走嗎?他覺得自己想得太好笑,忍不住笑出聲。


    “笑什麽?”葉寒在他耳朵上親了一口,啞著聲音問,“我很好笑?”


    方易縮了縮腦袋:“不是。”


    葉寒覺得他沒說實話,舔了舔他耳朵:“那你笑什麽?”


    耳朵太癢,方易忍不住伸手捂著。葉寒一把抓住他的手,溫熱的唇落在他手指上,又吻在手心裏。


    “方易,我想你。”葉寒貼著他耳朵說。


    這句話令方易幾乎整個人都酥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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