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盛街銅人巷的路牌下,蹲著一個穿著藍灰色襯衫的中年人。


    銅人巷路牌下長年擺著一副殘局,是隔壁茶室老板擺的,能解出來就贈一包好茶,解不出來就一直放著。老板靠在門邊盯著中年人看,越看越覺得奇怪。


    這中年人已經在這裏蹲了兩三天了。每天來看這個殘局,圍觀人們下棋但從不出手。乘涼的老人攛掇他試試,他也就笑笑,繼續盯著那局棋看。老板覺得這人有種仙氣,很出塵,一瞅就是所謂的化外之人,應當特別有錢,也應當特別不好糊弄。


    盡管如此,他還是沏了明前龍井,招呼中年人去嚐嚐。


    好喝就買吧。他想,笑眯眯地看著那中年人。


    中年人瞥了他一眼,擺擺手,說不喝。


    他又指著那副殘局笑道:“研究了幾天,倒是研究出了破局的方法。”


    周圍的棋迷頓時都來勁了:“說說?”


    中年人說了好幾個破局的方法,聽得圍觀的人一下下地抽冷氣。老板心想自己真是遇上了高人。平常人能看出一兩個破局的路徑就已經不容易,這中年人一說就說了五六個,而且還要興致勃勃地往下講。他興趣上來了,忙走出來,請中年人進自己茶室裏聊聊天。


    中年人搖搖頭,眼睛望著銅人巷的巷口:“我等人呢。他來了。”


    老板突然渾身冷得顫了一下。中年人盯著巷口的眼睛裏有冰冷的寒芒,像是嗜血猛獸發現獵物時湧起的強烈興趣和殺戮*。


    不是仙氣啊……老板心想,這分明是鬼氣。


    他忙轉頭望巷口。


    一個娃娃臉的年輕人站在巷口,一步步朝著中年人走過來。


    “好久不見。”


    麵對對麵人的招呼,詹羽冷冰冰地沒有理會。


    “老鬼,不好好窩在山裏搗鼓你的護林大業,出來做什麽?”他說,“城裏不太適合你們這種東西居住吧,嗯?”


    老鬼笑了。“這麽不客氣,嗯?”他盯著詹羽鬢角的汗氣說,“你不客氣,我也隻好不客氣了。”


    茶室的老板覺出些不同尋常的氣氛,嗬嗬笑了幾聲轉身走了。他擦了一會兒桌子,看到中年人帶著那個娃娃臉的年輕人往巷子裏走。


    銅人巷裏多是民居,老鬼帶著詹羽左拐右拐,越走越深。詹羽一邊走一邊觀察地形。容暉站在低矮的屋頂上,腳步悠閑,跟在他們身後。


    老鬼站定之後詹羽立刻覺得事情有趣了。


    他取下自己的那個鑰匙扣摩挲著。老鬼把他帶到了市建築公司的宿舍區外,拐角處燈火輝煌,夜市裏人聲鼎沸,燒烤的煙火氣衝天而起。


    眼前牆上的小門上布滿奇特的紋路,他手中鑰匙扣的圓環上篆刻著同樣的花紋,而這個鑰匙扣正是詹羽在夜市上買的。


    “原來是你的手筆。”詹羽說。


    老鬼輕笑:“做著玩玩,邊賣邊改善,生財致富嘛。”他掏出鑰匙打開小門,帶著詹羽和容暉鑽進去。


    小門內是一個倉庫,堆放著不少紙箱和雜物,篆刻著奇特紋路的鑰匙扣、木刀等等小工藝品四處散落。


    “要批發一些去賣不?”老鬼笑道,“熟人,價錢好商量。”


    詹羽沒理他,一直盯著倉庫角落裏的木桌。


    木桌上方懸著一盞節能燈,慘白的燈光將木桌上孤零零擺放著的白色陶罐映得更加蒼白。詹羽無比熟悉的小人倚靠在陶罐邊上打瞌睡。陶罐周圍的桌麵有一圈淡金色印跡,像是一個陣法。


    詹羽對於容暉的話其實是半信半疑的。


    蝦餃跟著他時間不短,但他絲毫沒找出他就是方易的任何端倪。這是不可能的,詹羽心想,方易實在是個太容易看透的人,他了解方易,因而才更不能相信蝦餃就是他曾經的朋友。


    在詹羽眼裏,方易是個從內到外的透明人。他的善意和他的畏懼,在自己麵前從無任何隱瞞。幼時因故相識,方易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個不會嘲笑他、不會傷害他的玩伴,而他後來也知道,方易的家充滿壓抑,自己也是他唯一的情緒出口。


    方易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詹羽都沒辦法去回憶當時的情景。然而偶爾在夢中,他還是會看到車子和車子裏的人。


    事實上他趕到現場的時候,那些困住方易的惡靈們已經不再動彈。當時方易還有一口氣,看到詹羽滿臉驚慌,他露出了一個很難看的笑容,像是在試圖安慰他。


    而詹羽每每夢到這裏便會突然驚醒。


    他害怕聽到方易最後的那句話。


    後來有一次,他和容暉聊天的時候把這件事說了出來。容暉沉吟片刻問他後悔嗎。詹羽想了又想,沉默很久,什麽話都沒說。


    當時方易拚著最後一口氣對詹羽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不過這樣挺好的。他說:“我太累了。”


    容暉問他後悔嗎的時候,他一下就想起了方易的話。


    詹羽在那一刻突然明白,自己是令方易感覺到累,甚至寧願以死來擺脫這種累的罪魁禍首。


    他遞給詹羽一隻手,給了他一件禦寒的衣服,又將他拉出黑暗的深淵。而自己給予他的回報是,反手,將他拖下來。


    告別容暉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神情恍惚。蝦餃當時還在他身邊,緊張又擔心地看著他。


    他對蝦餃說,我對不起一個人。他都快死了還在為無法陪我到最後而道歉,我有點後悔,該怎麽辦。


    蝦餃說沒關係,他應該不怪你。


    當時聽起來毫無力度的安慰,此刻卻振聾發聵。


    木桌上的小人耷拉著腦袋睡得很熟。詹羽心想他能算是方易嗎?從出生的時候就被抽離的靈魂,不可能懷有方易的記憶,那些話應當隻是他麵對自己主人的時候,下意識說出的安撫話語。


    但詹羽又希望蝦餃說的是真的。


    “認出來了吧?”老鬼敲敲木桌,把蝦餃給震醒了,“你的小東西。想要嗎?”


    蝦餃的腦袋在陶罐上磕了一下,疼得他捂頭發抖。片刻後他抬頭看到了站在木桌前的詹羽,露出一個笑:“啊,主人。”


    詹羽默默看著他。蝦餃順勢又跟容暉打了個招呼,繼續蜷在陶罐邊上。


    “如果他是方易,為什麽和方易一點都不像?”詹羽問。


    蝦餃臉上的笑容頓時凝住了。


    “一樣的話就不好玩了。”老鬼的指節在桌麵上輕敲,“我給他套了個別人的殼,覺得有趣嗎?當時確實是讓你自己選,但我知道你肯定會選擇這個陶罐的。”


    “也是你動的手腳?”詹羽平靜地問。


    老鬼欣然點頭:“是的。你選了別人,那就沒有意義了。”


    詹羽:“什麽意義?”


    老鬼:“這個意義是為了讓我們互相幫助。我幫你把方易的靈魂保存好,我還可以承諾,能為他找到一個合適的身體,讓他不死不滅。作為交換,你幫我做一件事就行。”


    容暉突然動了動,老鬼瞥他一眼,又收回視線看著詹羽。


    詹羽就站在容暉跟前。他聽到容暉以微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句:別答應。


    “什麽事?”他問。


    “我對你的不死之身很感興趣。”老鬼直接道,“就在這裏,死幾次讓我看看。”


    蝦餃被淡金色的法陣困住,無法出來。他跪在法陣邊上發抖,看向詹羽的眼裏全是緊張和祈求。詹羽突然覺得這個小東西確實就是方易。自己每次向方易提出“殺死我”的要求時,方易也差不多是這個表情,這個狀態。


    “如果我不答應呢?”


    老鬼伸手去摸了幾下蝦餃的腦袋:“我能讓靈體實體化,那麽讓它消失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詹羽默默站了一會,摸幾下自己的脖子:“好。我需要一些稱手的工具。”


    此時山中,陳四六和遊雲已經將葉寒等人送到了山腳下。


    “過了雞腳村就能出去了。”陳四六說,“葉寒和老白常常走這條路,你跟著他們就行。”


    方易點點頭。


    那日聽到他說老鬼去找一個不死之人,方易嚇得不輕。葉寒本來不想管,隻想帶著方易再逛逛自己生活的這個地方,然後在自己喜歡的山洞裏做些喜歡的事情。方易放心不下詹羽,常嬰又牽掛他的朋友蝦餃,兩人天天拉著葉寒軟磨硬泡,葉寒這才答應離開。


    白春水和大福也跟著跑了。他本來就不願意呆在這裏,這次回來幹脆將大福帶走,一了百了。


    對於陳四六和遊雲如此不遺餘力地幫助葉寒和白春水離開這裏,方易心裏是很困惑的。


    陳四六和遊雲完全沒覺得自己的行為對老鬼來說意味著背叛。他們興致勃勃,像是規劃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後來方易懂了:其實這兩人是單純的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類型。他們對老鬼有感激,但這份感激還沒到達對他死心塌地的地步。方易覺得不太好理解,轉而又想,他們的生存狀況和人類太不相同,因而對於他們的想法也就不再糾結了。


    下山之後白春水和大福向葉寒等人辭行。


    白春水不願意回到城市裏,他對方易朋友遇上的困境也沒有什麽興趣。


    “你不是要找重明鳥嗎?”白春水說,“我和大福先幫你們探路去找唄。反正和人相比,我更習慣跟別的東西打交道。”


    大福很親昵地趴在他肩上,小腦袋在他脖子上蹭來蹭去,方易看得滿心起疑。


    幾人相互道別,說了些秘密的聯係方式就分道揚鑣了。


    葉寒牽著方易的手帶他走出山的道路。往日一個人或一人一貓穿過的路徑突然間充滿了趣味,他告訴方易哪裏有好吃的果子,哪裏有肥油橫流的兔子,哪裏是天然的藏匿地點,特別歡快愉悅。方易也聽得很認真,高興了就在葉寒臉上親一口以示嘉獎。


    廢柴看不下去,噌噌噌跑到兩人麵前,以屁股表示自己的不滿。


    “欠操啊你。”葉寒皺眉盯著它的貓屁股說。


    廢柴震驚了。它刷的回頭瞪著葉寒,然後看到葉寒和方易相視而笑,尤為猥瑣。


    ——我了個草!


    廢柴說不出人話,隻能憤怒地亂喵喵喵。


    請不要把你們床笫之間的話拿出來調戲我!廢柴金刀大馬地站著衝葉寒張牙舞爪。葉寒和方易淡定地跨過它,往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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