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離開後,楊銳瞅著情形,極有眼色地離遠了些。


    風紓難眼神複雜,許多話堵在胸口問不出來。


    ——青君是怎麽認識夜的?


    ——為什麽要避開烏雷跑來小樹林?


    ——他們在這做什麽?


    風紓難隻覺得心裏像火燒一樣。


    “我們走吧。”


    容青君卻沒察覺,他沒什麽心理包袱,夜離開就離開了,他們也該回去了。牽著風紓難的手,走了一步才發現身後的人沒跟上。


    轉頭,遞過去一個疑問的眼神。


    “青君,你……知道那人是誰嗎?”


    “不知。我進來找人,他忽然出現,是個奇怪的人,不怕毒。”容青君很介意這點,不過這次他下的是不傷大雅的花粉,下次若再見到那人,可以試試更厲害的,看是否能奏效。


    風紓難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擔憂:“青君……以後遇見他離他遠點,他不是好人。”


    容青君歪了歪頭看風紓難:“我不怕他。”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麽?”容青君追問,目光坦蕩清澈。


    風紓難忽然說不下去了,要怎麽解釋?他心中苦笑了下,搖搖頭:“沒事,你剛剛說你來找什麽人?”


    “已經死了。”容青君不在意地說道,頓了頓,又補充:“他們殺了娘親。”


    這個回答一下子引起了風紓難的高度注意:“是什麽人?屍體呢?”


    容青君沒有說清楚,風紓難一聽之下以為是容青君殺了人為娘親報仇,他一下子想了很多很多,那些人背後的勢力,對青君的企圖,以青君的性格殺人後勢必沒有作善後處理,若讓背後之人發現是否會反撲報複?


    “在林子裏麵。”容青君指了個方向:“那裏,我找到時他已經死了,不知是誰殺的。”


    原來不是青君所殺,那倒不必多加幹預,不過還是要看看的。叫來楊銳吩咐了一番,讓他前去查探。


    “還有一個老的,我將他製住,留在林外。”


    “走,去看看。”


    兩人往林外走,按記憶尋回原處時,卻發現空無一人。


    “不見了?”


    風紓難俯身查看地麵,片刻後起身:“草地有被壓過的痕跡,地上也有血跡,地方沒錯,想來是有人將他救走了。”


    容青君再厲害也是有短處的,他江湖經驗淺,不知道一個人即使被壓製了,也是有許多方法求救的,抿了抿唇,有些不快。


    風紓難有些壞心又有些不合時宜地想,青君這樣也是極可愛的,就算他什麽也不會,他也願意一輩子陪著他,保護他,縱容他。


    “青君,你還記得他的模樣嗎?”


    容青君一邊回憶著一邊細說了老者的樣貌衣著和言行。


    聽完描述風紓難心中有了個猜測,他眉頭漸漸蹙起,若真是他猜想的那人,那就要盡快找到封文,讓他做好準備,那人經此刺激,沒準會使大事有變。


    正好這時看到何飛與何宥跑過來,他們分頭找人,這兩兄弟運氣不好找錯了方向,一直沒見到容青君的影子,簡直心急如焚,此時看到容青君安安穩穩站在風紓難身邊,心頭大石總算落定。


    “主上,還是你與容公子心有靈犀,一找一個準。”何飛一站定立馬拍了個馬屁過去妄圖減輕自己的過錯。


    何宥比較厚道:“容公子,你沒事就好。”


    容青君點點頭,風紓難則意識到事情可能有後續,沒與兩人閑話,吩咐道:“何飛何宥,你們去通知封文讓他來找我,我有話問他。”


    東湖別苑後院。


    風紓難將老者的容貌舉止轉述了一遍。


    封文想了想,肯定了風紓難的猜測:“應當是傀儡門的呂照山呂掌門沒錯,傀儡門的門派服即是黑衣禳紅邊,這個不難確認,蠱係大比場上就有傀儡門的長老,而掌門與長老的服飾隻在領口繡線處有所區別,容公子對比一二即知。另外按容公子所言,那兩隻蠱蟲應當是金甲護身蟲和幽影蝶。”


    風紓難:“這兩隻蠱蟲與呂照山有關係?”


    “金甲護身蟲不難煉製,許多人都有,但幽影蝶據屬下所知,蠱係諸多門派裏隻有呂掌門擁有。”


    “那隻蝴蝶很毒。”容青君淡淡插話。


    何飛何宥對視一眼,有容青君一句“很毒”的評價,他們大約能猜到那蝴蝶是什麽級別的了。


    封文若有所思,看了看容青君淡定的臉,問道:“容公子,不知能否讓在下看看你身上被幽影蝶沾染之處?”


    天氣炎熱,容青君隻穿了一件單衣,聞言一撈袖子,就露出了半截白皙瘦長的手臂,當時他隻感覺到有東西附著在了自己臂上,有劇毒,但因他百毒不侵的體質並沒有放在心上,也就沒有查看,如今再看似是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想到這兒他忽然聯想到麵具男,是否他也是體質特殊所以不懼百毒呢?


    容青君露出手臂時,風紓難的眼神暗了暗。


    楊銳早已回來,此時站在風紓難的下首,敏銳地注意到主上的神色,似乎……發生樹林那件事後,主上對容公子的占有欲更強了?


    作為始終沉默的一員,楊銳麵無表情地走神著。


    風紓難不動聲色地將容青君的袖子拉下遮好手臂:“那蝴蝶有何特異之處?”


    封文目光還落在容青君的袖子上,眼中有些奇怪:“我曾聽說過幽影蝶翅膀上有一種特殊的粉末,人的皮膚隻要沾上,就會將全身皮肉化去,隻剩白骨,極為厲害,因為發作太快,所以是無藥可醫的。”


    眾人的目光也一下子全落在容青君的右手上,剛才他們親眼所見,那手完好無損,可一點不像封文說的那種後果。


    “因為太厲害,所以呂掌門自己也很少動用幽影蝶,蠱係鬥爭厲害,但少有人敢對他下手,未嚐沒有幽影蝶的震懾作用。而且即使知道他有幽影蝶,也很難防備,因為它的翅膀還有一項特殊的能力,就是隱身。幽影蝶平常看著翅膀上流光溢彩很是美麗,但在蠱師的催化下,它全身可隨光線變幻顏色,讓人防不勝防。”


    封文最後總結道:“呂掌門於蠱術之道上可謂天才,造詣無人能比。此次大比最終獎勵,那隻天蠶蠱王也是他煉製的。”


    容青君眼睛一亮,歪了頭看風紓難:“把他抓來煉蠱可好?”


    雖然容青君喜歡煉藥,但對於比賽卻沒什麽興趣,若有更快的方法弄到想要的東西,他完全不介意在比賽中棄權。而且他對養蠱之法不了解,單贏了那隻蠱蟲也不一定能研究出什麽,而把蠱師抓來,卻可以讓他細細演示解說,或許還可再養隻蠱王出來,一舉兩得。


    “青君對養蠱很好奇?”風紓難想了想,前世容青君似乎對製蠱之術沒有涉獵,他最愛使毒,偶爾遇到疑難雜症也會醫人,當時江湖上若有人中了難解之毒通常愛去找他,隻因容青君雖然喜怒不定,但遇上奇毒,總愛研究醫治一番,隻是要小心,有時他興致一來,沒準醫好了又拿人試個新的毒物,讓人叫苦不迭。


    “我的毒,沒有能將人變成傀儡的。”容青君記得大比開始第一天,封文介紹那隻蠱王的能力,有一項就是能食人腦,將人變成傀儡。


    “這隻蠱蟲,著實太陰毒了。”何飛忍不住說道,難以想象萬一有一天他們中的誰著了那蠱蟲的道,沒了腦子變成個活死人,真是太可怕了,還不如一刀抹脖子死了痛快,隻是到那個時候,隻怕連這都是種奢望。


    何宥心有戚戚,點頭附和。


    封文:“蠱王煉製極其不易,他手中也隻此一隻。”


    何宥:“那他如何肯貢獻出來作獎勵?”


    封文:“當然並非自願。”


    藥王穀各門派之間互不信任,若是幽影蝶這樣的毒物,被暗算了大不了也就是個死字,但換成天蠶蠱王,卻是不死不活,做人傀儡,若被人得逞,後果不堪設想。這樣的蠱物放在誰手上他們都不放心,幹脆就拿了出來送給別人。蠱係一盤散沙,呂照山無人可聯盟,再不願意,以一派之力又如何能抗衡?


    幾人想了想,也大抵了解了其中機關,隻怕這結果並非大多數人所期望,隻不過是眾門派間權衡博弈而產生的無奈妥協之舉。


    封文又對容青君說:“容公子想抓呂掌門再行煉製,這恐怕也難實現,先不說蠱王飼養耗時長久,往往要積數年之功,就算是同一個人去做,也不一定能複製出另一隻蠱王來。所以若真想要蠱王,還是贏得大比最是快捷省事。”這樣的機會以後怕是也難有了,畢竟有好東西大家都更願意藏著掖著做鎮派之寶,哪像如今的藥王穀……


    容青君點點頭,接受了封文的說辭,隻是就算不為製蠱,他與那人也是有私仇的,仍是要與他為難一番。


    “他說我是即蕪派去殺他的,即蕪是誰?”


    聽到即蕪兩個字,封文神色變得有些奇怪:“即蕪……師姑,原是我師父的師妹,後來因為一些原因,叛出了桫衍門,轉而拜入毒係夕火派門下,現在是夕火派的長老。”


    “他們有仇?”


    “……也不是。”封文更加尷尬,想了想,還是措辭小心地略微解釋了下:“師姑她愛慕師父,可惜師父無意娶妻,一心撲在了門派之上,所以她一怒之下破門離去,行事也變得越來越偏激,時不時要與師父作對惹他生氣,可若是有別人與師父作對,她又能冷血無情殺人全家。說來,毒係幾大門派中,夕火派也是素年來與桫衍門關係最好的。”


    何飛笑:“嘿,原來方掌門還有這樣一朵桃花啊!”桫衍門掌門的名諱正是方如海。


    風紓難喝了口茶,將話題拉回:“呂照山與即蕪長老有私怨?”


    “未曾聽說。”


    “既然他與即蕪長老無仇無怨,近日來也沒有針對方掌門的舉動,為何呂照山認定是即蕪長老要殺他呢?”


    何宥見主上神色堵定,略想了想,有了明悟:“他心虛了,他一定是暗中在謀劃著什麽,極有可能是針對方掌門的,見容公子手段與即蕪長老相似,情急之中以為被識破了惹來殺戮報複,才喊出了即蕪長老的名字。”


    “暗中有謀劃是必然的事,我們如今要想的是,在他以為自己被識破,又受了那麽大屈辱的情況下,他會怎麽做?”


    封文低頭想了想,他並非自己一人投於風紓難麾下,而是代表了整個桫衍門,乃至整個藥王穀在風紓難跟前聽命。在事情開始的時候,隻有身為師父親傳弟子的他,和其他幾位受師父信任的長老知道內情。


    他的師父,桫衍門掌門方儒海有意重整藥王穀,然今時今日,藥王穀之聲望勢力早已不比百年前,想將各門各派重新凝聚成一股勢力,先不說來自內部的反對,藥王穀外,也有人不願意見到江湖重新崛起這樣大一股力量。


    機緣巧合之下,方掌門結識了風紓難,並從中看到了藥王穀複興的機會。


    風紓難身為長公主之子,有郡王爵位,卻並非一個普通的閑散王爺。他替當今天子執掌暗衛,監察天下武林,手中權力之大不輸一朝宰相。


    天底下又有什麽背景能比得過皇家背景呢?


    方儒海向風紓難投誠,願為皇家驅使。得到了支持之後,沒有外部的幹擾,他便可以放手收攏藥王穀內部的勢力。


    桫衍門經營多年,早已是穀內名副其實的第一大門派,藥係門派相較毒係、蠱係更為和氣,絕大多數門派早就以桫衍門馬首是瞻,毒係、蠱係則要多費些力氣。


    至少像傀儡門的呂照山掌門,是絕不願屈居於人下的。


    “我去告訴師父。”封文想明白了其中關節,隻怕呂照山狗急跳牆,要馬上展開行動對師父不利,跳了起來就要出去。


    “慢著。”風紓難放下茶杯,叫住了封文:“還有一事,你可知傀儡門與梅江城謝家有何恩怨?”


    封文擰眉想了下:“並未聽說過,不過我與蠱係之人來往不多,有所不知也是可能。”


    風紓難點點頭:“去吧。”


    封文臉上有些迷茫,告退後疾步離去,暗暗將此事記在了心上。


    梅江城謝家,那不是朝華妹子的娘家嗎?何宥暗忖,看了看大哥見他完全沒反應過來的樣子,隻能問風紓難:“主上,您問起梅江城謝家是何意?”


    “此事有封文去查即可,你們不必過問。”在查清楚之前,容青君的身世不宜宣揚。


    聽何宥主動問起,何飛緩了一下總算憶起謝家是哪家,隻是他雖偶爾粗枝大葉,但並非莽撞之人,風紓難既已說了不讓他們管,他們也不好違逆。


    何宥應了聲是,而後風紓難讓幾人都出去吧。


    何飛何宥在前,楊銳跟在最後,替主上將門關好。


    走到院子裏時看到了縮在牆角的一團黑影。


    聽到聲音那黑影緩緩轉過身來,兩眼淚汪汪。


    楊銳視而不見,殘酷地從黑影身旁走過。


    黑影對著那背影伸出了一隻手無聲召喚……


    他被罰麵壁思過,不準吃不準喝不準出聲,已經對著牆角畫了兩個時辰的圈了,他不要再繼續啊,統領,求放過!


    烏雷流著寬麵條淚在心底呐喊著。


    第二天封文一早來到風紓難暫居的院落。


    平日裏風紓難與容青君還是回他們在寧城的那座小宅院裏住,隻是因為昨日發生的事情,這一夜暫時沒有離開東湖別苑,就在藥王穀為他們準備的客房裏睡了一宿。


    昨天事了後風紓難派了人去東院毒係長老處看結果,容青君毫無疑問是通過了的,說是看結果不過是走個過場。


    今天是內門大比,封文匯報完昨晚的後續後,還要趕去參加今日的比賽,看上去頗為疲憊。


    昨天夜裏傀儡門果然發動了內鬥,被早有準備的方掌門一一化解。呂照山在煉蠱上是天才,在陰謀算計上比起方掌門還是遜了不止一籌的——他連自身所在的蠱係都不能全盤掌控,又如何鬥得過方如海?


    隻可惜傀儡門的弟子全被呂照山下了寄生蠱,叛亂事敗後,呂照山就催動了蠱毒,讓傀儡門所有弟子悉數為他陪葬了。


    因此風紓難若想查傀儡門與謝家的關係,隻能等回到藥王穀,去傀儡門中看看是否能找到線索了。


    還有一事封文亦提了一句,便是藥王穀此番帶來的藥物,許多都遭了竊,尤其是毒係損失最多。


    “大概是哪方竊賊昨晚趁著亂時守備不嚴順手牽羊了。”藥物被偷固然叫人心痛生恨,但比起傀儡門叛亂一事,就不那麽讓人放在心上了,方掌門也給了示意,此時正值藥王穀多事之秋,些許身外物,就不必追索了。


    封文說得隨意,容青君卻覺得藥物失竊或許發生在更早之前,不知道為什麽他直覺地想起那個奇怪的麵具男,以及他被下藥時異常的反應,或許此事與他有關?


    容青君漫不經心地想了一下就把這事放開了,畢竟是藥王穀的事,與他無關。


    此後再無新鮮事,大比照常舉行,容青君順風順水地贏到最後,挑了蠱王做獎勵。


    他打開盒子,一隻拇指長的金蠶趴在盒底,伸手捅捅,金蠶沒什麽反應。


    一張血盆大口忽然從肩後冒出,瞬間將金蠶吞進了嘴裏。


    容青君扭頭看著花蟒,感受著它傳遞過來的“味道不錯但小樣的太弱了還是我最厲害”的洋洋得意的心思——算了,它高興就好。


    風紓難眉一挑,這麽費勁贏回來的蠱王沒養熟呢就吃了?


    輕笑了下,罷了,這邪門的蠱蟲吃了也是除害,青君高興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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