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初秋。


    一個三進院落的東廂內,滿地碎瓷,一名男子平躺在血泊中,已沒了生命跡象。


    在他身旁,是另一個渾身血汙的人,卻是女人,右手握著一把血淋淋的匕首;左手握著一張字條——“後花園見,勿告知他人”,經比對後確認為死者的字跡。


    老仵作檢驗完了屍體與傷者:“李公子被匕首刺中胸口,失血過多而亡。


    年小姐的腦後部遭受花瓶重擊,少量出血,昏迷,無生命危險。


    應該是李公子喝多了酒,約年小姐來後花園,卻酒後亂性,將年小姐帶回房間意圖不軌,年小姐不從,便拿匕首刺了李公子,而李公子又拿花瓶砸了年小姐的腦袋,因李公子已然受傷,力道不夠,年小姐隻受傷昏迷了。”


    張縣丞捋了捋胡子,若有所思道:“如此說來,年小姐殺人實屬無奈之舉了。”


    家丁是第一個發現此命案現場並稟報了上級的人,他抹了抹並不存在的淚水,眼神微閃道:“什麽無奈之舉嘛?這事兒雖說是我家公子不對在先,但年小姐下手也太狠了,有對未婚夫這麽狠的嗎?”


    李府台操起一個茶杯便摔在了地上:“年政遠!你養的好女兒!居然殺了我兒子!我要你女兒給我兒子抵命!”


    李公子,年小姐,他們在說什麽?


    華珠動了動身子,後腦勺傳來的劇痛令她倒吸一口涼氣,同時,也將她從暈暈乎乎的意識中徹底喚醒!


    她想起來了,十三歲那年,李知縣榮升府台,臨走前大辦酒席,準備當眾宣布下一屆知縣的繼任者。他父親是縣丞,自然在邀請的行列。宴會進行到一半時,她突然收到一張字條,約她在後花園見麵,還不許告訴別人,她認得那字是李公子的,二人已經定了親,她沒懷疑什麽便去了。


    誰料這一去,竟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她一入後花園便瞥見了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她追隨黑衣人奔入東廂房,就看見李府台的兒子瞪大眸子平躺在血泊中,她剛想喊救命,卻有人從後打暈了她。


    醒來後,她成了殺死未婚夫的罪魁禍首,連累父親失去了競爭知縣的機會,還是靠著張縣丞的隱瞞與幫襯才得以入宮選秀,堪堪挽回了家族落敗的命運……


    可照如今的情形來看,她重生了?


    重生在了毀滅她一生的案發現場!


    這回,她一定要讓自己沉冤得雪!


    打定了主意,華珠緩緩地睜開了眼,無聲地道:“父親……”


    年政遠渾身一顫,將女兒抱起來放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華珠動了動嘴皮子,低聲道:“父親,我沒有殺人,快叫廖子承來!”


    “廖子承?”年政遠驚得陡然尖聲喚出了這個名字。


    廖子承的名號在縣裏可謂如雷貫耳,不是因為他曾經有個斷案如神的父親,也不是因為他舉世無雙天資聰穎,而是他……是一個在棺材裏出生的孩子!


    大家說,他是從死人肚子裏爬出來的,天生攜帶陰氣,怕是要一輩子與屍體打交道。果然,與他親厚之人,一個接一個地變成了屍體,未出生先喪母,少年又喪父,後被親戚接回族裏撫養,又斷斷續續地死了三個堂叔。族人怕了,強行把他趕了出來。


    可剛剛女兒說什麽?叫他把廖子承找來?這……這萬一……


    李府台冷芒一掃,問道:“你剛剛在叫誰?”


    年政遠福了福身子,恭敬道:“回府台大人的話,我在想,要不要把廖子承請來一趟。”


    老仵作聞言翻了個白眼:“你居然要請那個小災星?你瞧不起我是不是?你覺得我驗錯了!你就是不肯承認自己的女兒是殺人凶手!”


    年政遠不理他,隻低著頭道:“建陽人都知道,廖子承繼承了他父親的衣缽,一身驗屍的本事出神入化,從未錯斷,如果小女是真凶,廖子承也隻會讓小女的罪名更加證據確鑿而已。我這麽做,完全是不想放過任何一個接近真相的機會,畢竟,我是看著李公子長大的,他遇害,我也難過。”


    李府台闔上水光閃耀的眸子,點了點頭:“正好,今天也請了他來赴宴的,你去前廳看他來了沒有。”


    一刻鍾後,幽幽泛著冷光的門廊,一角白袍輕輕拂過,像一片潔白的雲,輕悠恬淡,卻也帶著天際一抹恣意。


    繡著銀色飛鸞的領口微露出一片雪色肌膚,似極了緊束腰身的那抹白紗光澤。


    寬袖看似隨意地垂下,卻半分不亂地輕輕落在手中的四方箱籠之上。


    屋內,驟然冷寂,連碎碎念的老仵作都屏住了呼吸。


    聽說,有的人,即便衣衫襤褸,也擋不住一身貴氣;又聽說,有的人,即使徒步塵沙,也迷不了鷹一般的眼睛。


    很顯然,當本該被傳聞射成篩子的人,俊逸灑脫地出現這裏時,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目光相錯的一瞬,那種沒有底氣的情緒,不受控製地在心底流星一般閃過!


    “廖子承見過府台大人,兩位縣丞大人。”如沙石碰撞在陽光下,低潤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徐徐打破了久違的沉寂。


    李府台、張縣丞與年政遠回神,微微頷首,示意他開始驗屍。


    廖子承戴上手套,麵無表情地走到華珠麵前,撥開她染血的發絲:“傷者腦後部遭受重擊,凶器為陶瓷,懷疑是從身後突襲。”


    老仵作吞了吞口水:“那一定是她殺完人之後逃跑,剛轉過身,便被李公子砸到了。”


    廖子承不接話,站起身行至死者身邊,一邊檢驗一邊說:“凶手的習慣手為右手,傷口呈倒三角形狀,乃刀刃朝下、刀背朝上,刺中胸口所致,死亡時間為半個時辰,死亡原因,心髒驟停。”


    “心……心髒驟停?不對!這個刀口與心髒的位置相差整整一寸!他是失血過多而亡!”老仵作高聲反駁。


    “誰說凶手是垂直下刀的?這是一個斜刺傷口。”廖子承拿出一個草編的匕首,順著傷口的方向輕輕地推入死者皮膚,就見那刀柄果然是斜著的,且朝向頭部,“死者瞬間斃命,不可能再襲擊年小姐,當時還有第三個人。”


    毋庸置疑,這個人才是殺了李公子,又打暈華珠,偽造犯罪現場的罪魁禍首。


    李府台深深地看了華珠一眼,沉著臉問:“如果年小姐不是凶手,那凶手會是誰?”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了廖子承,廖子承卻淡淡地道:“我隻負責驗屍,並不負責查案。”


    華珠眨了眨眸子,撇開凶手與死者——


    第一個進入案發地點的人是她,之後凶手偽裝了現場。


    第二個進入現場的人是家丁。


    第三個是死者父親——李府台。


    然後是老仵作、張縣丞,以及她父親。


    最後一個被請入現場的是……


    華珠猛然看向了廖子承:“凶手就在這個房間,他身上一定還攜帶著與死者有關的東西。”


    廖子承的長睫一顫!


    華珠正色道:“我知道凶手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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