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翼緩緩地行進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


    華珠極少與誰這麽親密,尤其是同性,想要動動身子,可她抱得實在太緊。好像剛剛與公主的一番短暫交鋒觸動了她的某根神經似的,她整個人的情緒都不大對勁了。


    華珠的喉頭滑動了一下,輕聲道:“多謝染將軍的救命之恩。”


    “嗯。”染千樺淡淡地應了一聲。


    這語氣、這口吻、這麽直白不客套的答話方式,跟記憶中某個人的如出一轍。她不該說“不用謝,你也救了我祖母”嗎?華珠不再言辭,就那麽靠在她懷裏,由著她帶自己前往了帝師府。


    帝師府門口,停著那輛繪了沙漠與墨蘭的馬車。車邊,一名少女用草逗著馬,正是與女道士起過衝突的穎蘿。


    “你信神婆的話嗎?”染千樺看著穎蘿,淡淡問向華珠。


    華珠眨了眨眼,搖頭:“不信。”


    “你敗給她了。”染千樺不以為然地丟了一句。


    華珠一噎,能不提這麽丟臉的事兒嗎?一個廖子承整日揪她小辮子已經夠可恨了,又來個不讓人下台的。華珠就歎道:“我下次會贏她的。”


    “但願。”不鹹不淡的口吻,似乎不怎麽相信。


    華珠繞了繞腰間的流蘇,輕輕地問:“將軍信嗎?那個神婆的話。”


    “不知道。”


    華珠將神婆詛咒染千樺的話在腦海裏過了一遍,正色道:“將軍你不要信,她是騙人的。”


    染千樺望著穎蘿的方向,麵容沉靜而冰冷:“五天……”


    穎蘿聽到了赤翼獨有的馬蹄聲,朝這邊看了過來,目光觸碰到華珠時微微愣了愣,隨即揚起一副燦爛的笑靨:“師父!年小姐!”


    她也認識自己?在神婆那兒她好像沒自報家門。華珠疑惑地眨了眨亮晶晶的眸子,禮貌地打了招呼:“穎蘿。”


    穎蘿走來,從染千樺手中接過韁繩,為二人牽馬,並笑嘻嘻地道:“我還是小時候坐過師父的赤翼呢,長大了師父就不讓我坐了。”


    有些撒嬌和哀怨的意味,聽得出來,她吃醋了,不過還是非常努力地討好著染千樺。這樣的討好,又不是下屬巴結上級的那種,頗有些類似於流風對廖子承的依賴。


    似是瞧出了華珠的疑惑,穎蘿一邊牽著韁繩往帝師府走,一邊把令牌給門衛看,跨過角門後,又道:“我是被師父從馬蹄下撿回來的。當時在打仗,我差點兒被戰馬踩死。就是胡國和咱們北齊打了兩年的那場仗,當時死了好多人。要不是碰到師父,我想,我也已經死掉了。”


    華珠很想回頭看一看染千樺是什麽表情,又不大好意思,就說道:“染將軍真是菩薩心腸。”


    穎蘿笑著點頭:“是呀,我也這麽覺得。從那以後,師父便教我殺人,軍營裏有很多不聽話的俘虜,我就拿他們練習,反正弄死了也沒事。”


    華珠嘴角一抽,我收回剛才的話。


    內宅前,染千樺翻身下馬,又把華珠抱下馬。


    她們大概是經常過來,帝師府的下人全都認識她們。


    一名小廝福著身子過來,將赤翼牽到私人馬廄裏呆著。為何是私人馬廄,因為赤翼性子太烈,跟別的馬呆在一起,會把它們全部踢傷。


    “我們……要去哪裏?”華珠跟在染千樺身後,低聲問了一句。


    “到了。”染千樺跨過院子,帶著華珠與穎蘿旁若無人地朝裏走去。一路上,下人們紛紛朝她行禮,喚著“染將軍”。


    穎蘿皺著眉頭,一臉憂鬱地跟在身後。


    華珠發現她高高還十分高漲的情緒,一進入院子便變得有些萎靡,不由地問她:“你怎麽了?”


    穎蘿抱緊雙臂,護住胸部,小聲道:“沒什麽。”


    華珠挑了挑眉,她看出來了,這裏讓穎蘿沒有安全感。


    三人走過穿堂,繞過回廊,來到種了幾株蘭花以及鑿了一個小魚塘的後院,流風坐在小板凳上釣魚。在他身旁,是多日不見的廖子承。


    廖子承穿了一件素白淡雲紋錦衣,外籠墨藍銀邊輕紗,腳蹬白色金邊步履,與腰帶上的金麒麟相映生輝。他俊美的臉,沐浴在陽光下,迷得人心髒狂跳。


    華珠揪住衣襟,小臉慢慢染了一層紅暈。


    “今天感覺如何?”染千樺不請自來地在廖子承身旁坐下,語氣如常地問。


    廖子承翻了一頁書,淡道:“還好。”頓了頓,又道,“杵在那兒幹嘛?”


    華珠撇了撇嘴兒,來了這麽久,看都不看她一眼,好失落,真懷疑每天晚上跟她飛鳥傳書到半夜的人是不是他。信上滿滿的都是一種相思的味道,可見了本人才發現他依舊高冷如天上頂的雪。


    暗暗一歎,華珠在廖子承的另一側坐下,瞟了二人一眼,貌似……他們一早認識。


    穎蘿卻是不敢上前了,想起那個家夥摸她胸部的情景,穎蘿恨不得挖個地洞遁走。


    流風察覺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氣息,扭過頭來,俊臉上依舊戴著黑色麵具,越發顯得一雙明眸如寶石般閃亮動人。


    穎蘿被流風看得頭皮一陣發麻,不禁後退了一步。


    流風將食指放入嘴裏,好開心的味道。


    他已經釣完十條魚了,可是離半個時辰還有小半刻鍾,他不能動。


    流風難耐地吸著手指,頭一次覺得時間過得好慢、好沒意義。


    穎蘿垂下眸子,心若擂鼓,這不是情竇初開,是被流風嚇的:“我……我去外麵走走!”


    她一走,流風也站起身走掉了。


    廖子承眉梢一挑,半個時辰十條魚,雷打不動的記錄終於破了。


    染千樺神色複雜地看著他:“你來了京城,總要回……”


    “七寶,送客。”廖子承毫不留情地打斷了染千樺的話。


    七寶訕訕一笑,上前,做了個“請”的動作。


    染千樺眸光一涼,憤然起身,走了兩步又突然停住:“我知道你想要什麽,答應我的條件,我就給你。”


    廖子承想也沒想便一口回絕:“我想要什麽我自己會取,輪不到你來跟我談條件。”


    這倆人,好像火藥味兒挺重!


    華珠怔在那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跟染千樺一起來的,染千樺走了,她是不是也該道別?


    廖子承卻拉起她小手,帶她回了房。


    一進屋,華珠便抽回手,柔聲說道:“染將軍剛剛救了我,你幹嘛對她那麽不客氣?”


    “你也救了她祖母,誰也不欠誰。”


    今兒才發生的事,他居然全都知道了,真懷疑他是不是在她身上安了一雙眼睛。華珠將鬢角的秀發攏到耳:“傷真的好了嗎?”


    廖子承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華珠見他在冒椅上坐下,倒了兩杯茶,又拿出一盒栗子糕,想著要不要把那個神婆的事兒跟他商討一遍,他先開口了:“你跟那個神婆怎麽回事?”


    華珠拿起一塊栗子糕,忿忿地說道:“她在街上招搖撞騙,我看不過眼打算拆穿她。”


    “結果被她坑了?”廖子承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華珠用手擋了擋他視線,又拿出小冊子,用筆邊圈邊道:“那個神婆的手法很奇怪。信徒把家產贈給她。她呢,會將一張黃符放在一個信封內,然後混合另外九個空信封讓信徒們抽,信徒們抽中黃符就代表他們抽中好運。我觀察了一會兒,凡是奉上了大量錢財的信徒,全都抽中了。你說,十分之一的機會,怎麽抽中率是百分之百?”


    廖子承狐疑地凝了凝眸:“信封做過手腳沒?”


    華珠搖頭:“起先我跟你一樣,也覺得她在信封裏做了手腳。比如,她可能把九個信封都事先裝了黃符,可是她當著我和所有百姓的麵,將被男子選剩的九個信封一一打開,裏麵的確是空的。”


    “嗯。”廖子承眉梢一挑,拿起夾子夾了一顆核桃,將核桃仁放在幹淨的盤子裏,“聽起來,好像她真的會法術,能讓人的運氣突然之間變好。”


    華珠皺起了小眉頭:“何止讓人運氣變好?她還能讀心、預言福禍。”


    廖子承淡淡地問:“這麽神?你在她手上到底栽了多少跟頭?”


    華珠難為情地撇了撇嘴兒:“你是沒碰上,你要碰上了,指不定也要栽跟頭。”


    廖子承看著她,示意她繼續往下說。華珠把冊子拿給他看:“我們兩個打賭,賭了兩次。確切地說是三次,不過第三次尚未應驗,我還不算輸。”


    “講重點。”


    華珠若有所思道:“第一輪比試,她轉過身去,猜我在白紙上寫了什麽。我什麽都沒寫,她猜出來了。第二輪比試,她讓我想兩種顏色,她先寫,裝入信封,我再寫。這一回完全沒法子作弊,要作弊也是我抄襲她。我自然沒那麽傻,在腦子裏精挑細選了兩種顏色……結果我拆開她的信封一看,她的答案跟我的一模一樣!我不明白她是怎麽做到的,你時常跟我說,人的麵部表情能泄露很多內心的情緒,難道其中也包括一些精確的想法嗎?”


    廖子承的食指在桌麵上彈了幾下:“不會,至少不會精確到從表情推斷一個人剛剛在紙上寫了什麽顏色。”


    華珠的眸光微微一顫:“所以,你也認為她真的是天師?”


    廖子承並未回答她,而是問道:“後麵又發生了什麽?”


    後麵她小聲對我說“帝師府,好兒郎,放心許,情愫藏。”但這些華珠不好意思講出口,就模糊了一下說道:“她猜中了我們兩個的關係。”


    廖子承斜睨了她一眼:“年華珠你很高興。”


    華珠的臉一紅,矢口否認:“我幹嘛要高興?”


    廖子承輕輕一笑:“就這些了?”


    華珠垂下眸子,低聲道:“還有,她警告我,如果不遵守賭約成為她的信徒,就會跟染將軍一樣有血光之災。”


    廖子承眸色一厲:“無稽之談!”


    華珠被廖子承忽而變得冰冷的氣息嚇得一怔,隨即又道:“我也不想相信她。可是穎蘿跳下馬車,想要教訓她一頓時,右手突然流出好多血來,憑空的那種。我的意思是,穎蘿的手沒有受傷,那些血是莫名其妙出現的,跟你佛龕中的血淚有異曲同工之。或許……如果我們問出她是用什麽法子辦到的,也能順便解了你佛龕的謎題。”


    廖子承露出了沉思之色。


    華珠接著道:“她分別贈送了染將軍和穎蘿兩段話。‘我看見惡靈在你頭頂,會奪去你最寶貴的東西。贈你一句話——千裏故人重逢,血光之災滅頂。’這是染將軍的。穎蘿得罪她後,她又跟穎蘿說,‘我看見惡靈在你頭頂,要奪走你性命,贈你一句話——你會在微笑中死去。’最後,她告訴我,五天之內,穎蘿的天譴必然應驗。”


    染將軍會有什麽樣的千裏故人?


    穎蘿又會以什麽樣的方式在微笑中死去?


    華珠焦頭爛額。


    廖子承將滿滿一盤子核桃仁推到她麵前,放下夾子,說道:“你腦子不好,補補吧。”


    華珠的嘴角一抽,能不能不要在這名嚴肅的節骨眼兒上損她?慢吞吞地吃了幾粒核桃仁,又問:“你覺得穎蘿會不會死?”


    “不知道。”


    怎麽跟染將軍的回答一模一樣?華珠眯了眯眼,湊近他,不懷好意地問:“你們好像很熟的樣子,她說她知道你想要什麽,指的是梅莊地圖吧?”


    廖子承沒看她:“嗯。”


    華珠蹙眉:“嗯是什麽意思?是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還是第二個問題?”


    廖子承的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有什麽區別?”


    區別大了,你們都熟到共享一個我不知道的秘密了。華珠心裏酸酸澀澀的,又問:“她要你答應他什麽條件?”


    廖子承沒有立刻回答。


    華珠開始胡思亂想:“娶她?”


    廖子承偏頭看向華珠,意味深長地問:“你吃醋啊?”


    “我才沒有!”分明撇過了臉。


    廖子承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因嫉妒而微微泛紅的臉蛋,戲謔地說道:“你其實還問她這個月總共來看了我幾回,每回留多久,我們是獨處還是有人陪著,我有沒有跟她做很親密的事,以及……她晚上有沒有在我房裏留宿。”


    華珠兩眼望天:“我哪兒有?”


    廖子承眉梢一挑:“年華珠,你的心思全寫在臉上了,難怪被神婆騙。”


    “廖子承!”華珠杏眼一瞪,“一天不損我你渾身不自在是不是?”


    廖子承站起來,按住她椅背,又輕輕俯下身,淺笑,帶了一絲淡淡的、邪肆的意味。


    感受到他灼熱的呼吸噴在臉上,鼻尖全是他誘人的氣息,華珠不自覺地紅透了臉,忙扭過頭說道:“你……你坐好,有件要事跟你說。”


    “待會兒再說。”輕柔地說完,廖子承挑起她下顎,強迫她麵向了他。


    他的目光,深邃如泊,令人感覺一不小心掉進去便再也出不來。


    華珠的身子漸漸繃緊,呼吸漸漸急促,想逃開他溺斃人的注視,又有些貪念裏麵浮現的溫柔。


    華珠無所適從,喉頭滑動了一下又一下。水潤嫣紅的唇微微張開,她隻想更好地呼吸,可落在某人眼裏卻像一種無形的邀請。


    廖子承的眸光一點點變得灼熱起來,似要將她精致如畫的五官盡數享用一遍,尤其那誘人的紅唇,真像不小心砸在盤裏的果凍,微微顫動間,晶瑩透亮。


    “你……”張了張嘴,華珠想說話,卻發現嗓子沙啞仿佛不是自己的聲音。


    忽然,頭頂光線一暗,他溫軟的唇覆了上來。


    不同於第一次的蜻蜓點水,也有別於第二次的激烈火熱,這一回的吻,如溫泉之水輕輕地漫過,在唇邊漾了漾,又一點點進入口腔。他柔韌的舌,勾著她的。


    舒適而美妙的感覺,令華珠情不自禁地淺吟出聲。


    那聲,宛若時間最動聽的音符,鼓動著廖子承內心深處最壓抑又最熾熱的情緒。


    他的吻,忽而變得激烈,如浩瀚狂瀾一般,朝著她席卷而來。


    不知吻了多久,也不知發出了多少羞人的喘息。華珠整個人都軟成一團,無力地靠在他懷中,小臉緊貼著他結實的胸膛,不敢抬起頭來。


    廖子承輕輕一笑,似乎愛極了她這副泉水般柔順動人的樣子,又低頭尋著她臉蛋,親了一口。


    華珠覺得癢癢,拿手擋了擋,卻被他捉住。然後放到唇邊,咬了一口。


    “噝——”華珠痛得倒吸一口涼氣,“你數狗?”


    廖子承玩味地看著她,滿眼笑意。


    不記得多久沒見過他笑,華珠隻覺得心頭湧上一層暖流,緊接著,也不知是不是這股暖流衝到了頭頂,她居然直起身子,在他臉上香了一個。


    廖子承微微一愣。


    華珠羞澀地站起身,道了句“天色不早了,我要走了”,便直衝衝地離開了房間。


    廖子承摸了摸被她親過的地方,微微一笑,追了上去。


    *


    年府,正院。


    大夫人與年政遠吵得不可開交。


    “你這女兒我是沒法兒管了!你知不知道她今天給我闖了多少禍?我差點兒沒命回來!她不過是看了幾個斷案的卷宗,竟學著人家大夫瞧起病來了!你絕對想不到她擅自在誰的身上動刀子吧?啊?染老夫人!那可是咱們北齊第一夫人!她也不怕人治死了,全家給她陪葬!”


    “不是沒治死麽?”年政遠橫了他一眼,要他說,華珠做的對,哪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那麽多年聖賢書白讀了?“華珠不僅幫了染家,也幫了襄陽侯府,看著吧,他們都得感激華珠。”


    “哼!”大夫人根本不信,“你是沒看見餘老太君是怎麽擠兌染老夫人,說什麽‘你幾十年沒出過院子了,今兒怎麽有興致跑到園子裏來賞花兒?不怕閃到腰!’還說‘染家的園子可不得比禦花園大,需要跑到行宮來賞花?風大,玉湖的水都快被吹幹了,我要是您呀,就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免得被玉湖的風吹瞎了眼睛!’聽聽聽聽,這都是些什麽話?衝這層恨意,華珠救了染老夫人,餘老太君能高興?”


    話音剛落,房媽媽打了簾子進來,震驚道:“老爺,夫人,襄陽侯府和染家送謝禮來了!”


    年政遠揚眉,得意地瞟了大夫人一眼。


    “叫大奶奶去接待。”吩咐完房媽媽,大夫人又一屁股坐在了貴妃榻上,冷著眼道,“好好好,她救了染老夫人,勞苦功高,但衝撞公主殿下又算怎麽回事兒?她以為自己是哪根蔥?在琅琊,全虧我大哥大嫂罩著,她闖再多禍也沒事,可到了京城誰給她撐腰?”並不知道她大嫂差點兒把華珠罩進馬家做小妾的事兒。


    “不是還有燕王妃?”年政遠反問,想到了什麽,又問,“咱們入京這麽久,還一直沒上燕王府拜見拜見,會否太失禮了?”


    “聖上的親弟弟,你以為隨便想見就能見的?”大夫人沒好氣地說道。


    年政遠點了點頭:“世子上哪兒了?許久沒他消息了。”


    大夫人不甚在意道:“不知上次在琅琊闖了什麽禍,一回京便被燕王妃送少林寺悔過自新去了。”


    年政遠眼眸一瞪:“世子要當和尚?”


    “怎麽可能?”大夫人白了年政遠一眼,從抽屜裏取出幾個名帖,也沒察覺數落華珠的事兒怎麽一下子被繞了過去,“華珠、麗珠和希珠老大不小了,該議親了。我挑了幾個門當戶對的,你瞧瞧可妥當?若妥當,我就答應相看了。”


    年政遠翻了翻,挑出幾個丟掉:“咱們家的女兒不給人做妾,不給老頭子做填房,其餘的你看著辦。”


    不做填房不做妾,那還能怎麽辦?若是嫡出倒也罷了,畢竟有琅琊顏家做靠山,幾個庶出的丫頭難不成還妄想攀高枝兒?大夫人選女婿,自然得選能對年政遠的仕途有所幫助的,年俊璽不上不下,將來也不知能成器否……多幾重望門關係才是硬道理。


    大夫人目光一閃,笑道:“老爺的話我記著了。”


    年政遠不再多言,記掛著尚未處理完的公文,又交代了幾句便離開正院了。


    月朗星稀。


    廖子承與華珠漫步在外院的小路上,大手牽小手,漫無目的地走著。


    二人的衣擺裙裾自草地上緩緩拂過,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情人間低低的喘息。


    廖子承捏了捏她小手:“明天,我們去走訪一下長河街。”


    長河街,便是張阿婆居住的地方。張阿婆說自己曾被遺棄在破廟裏十年,信奉天師後突然轉運,被兒子接回家中撫養。


    華珠點頭:“好。”跟你在一起,做什麽都好。


    廖子承舉眸望了望無邊穹頂,輕聲道:“時候不早了,你回院子歇息,我明天來接你。”


    “好。”華珠再次點了點頭,等他鬆開她的手。


    廖子承呢,也在等她先鬆開。


    二人誰也沒動。


    又十指相扣著走了一刻鍾,來到二進門斜對麵的假山後。


    這回,換華珠開口了:“我要回去了,再不回去父親會發現的。”


    廖子承緩緩地鬆開了她的手:“你先進去。”


    華珠微微一笑,依依不舍地轉身,走了幾步,總覺得心裏有個鉤子,每多走一步就會鉤一下。華珠忍不住回過頭,他依然站在原地看著她,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華珠心中一暖,捏緊帕子,跨過了二進門。


    可仍舊不舍得回院子,背靠著牆壁站了一會兒,心道,他走了吧?


    探出小腦袋,望了望他站著的地方,沒見到人影,眸光一涼,果然走了呢,這麽迫不及待。還以為他跟她一樣,都有些舍不得,都會傻呆呆地站著。


    斂起心底小小的失落,華珠歎了口氣,邁步朝內宅深處走去。


    誰料,右手突然一緊,整個人被扯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熟悉的蘭香,熟悉的氣息。華珠心頭一喜,圈住了他腰身。


    廖子承抱著她拐入假山後,一手摟住她纖腰,一手繞過她後背扣住她後腦勺,也不吻她,也不說話,就這麽緊緊地抱著。


    華珠就悶悶地笑。


    又黏糊了一刻鍾,實在不得不歸了。


    華珠緩緩直起身子:“真的要走了。”


    “嗯。”廖子承低頭,在她眉間印下一枚輕輕的吻。


    卻說年政遠離開正院後,直直邁向外院的書房,一跨過門檻便聽到華珠的聲音,似乎和一名男子在一起,他嚇得臉一白,趕忙上前喝道:“華珠!”


    華珠眉心一跳,糟糕,被抓包了……


    *


    花廳內,年政遠端坐於主位上,廖子承坐於下首處,華珠則給二人奉好茶後,乖乖地繞到了紗櫥後。


    年政遠端起茶杯,以杯蓋緩緩地摩挲著杯沿,意味不明地目光像雷達似的在廖子承身上掃來掃去。這小子,能啊,明明都被退親了,時隔六年又跟他女兒攪在了一塊兒。他就說呢,怎麽華珠上琅琊,他也去琅琊;華珠來京城,他也來京城,敢情一直追著呢。但追就追,偷偷摸摸算怎麽回事兒?不曉得過明路嗎?萬一被旁人瞧去,華珠的名節還要不要了?


    思及此處,年政遠又有些惱怒,他剛剛看得很清楚,女兒是自願的。


    女大不中留!


    年政遠心裏老酸了,恣意問道:“提督大人上了門,該知會我一聲,我也好前來恭迎。”


    “不敢。”還算客氣。


    年政遠晃了晃茶杯,拿腔拿調地問:“小女年幼,就不知提督大人今年貴庚?”


    “二十有一。”


    “二十一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了。敢問提督大人何時上門提親啦?”


    華珠的素手一握,她爹要不要這麽直白?萬一被拒絕,豈不是很丟臉?


    廖子承沉默。


    年政遠不動聲色地呷了一口茶,說道:“十天。我隻給你十天時間,十天過了你如果還沒上門,我就把華珠許給別人。”


    廖子承依舊沉默。


    年政遠用餘光瞟了一眼紗櫥,斟酌了一下言辭,說道:“我明白你在顧慮什麽。當年的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她到現在也不知道當時到底出了什麽事,你要是個男人,就別為這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拿喬。”


    華珠微微一愣,父親在說什麽?


    “四月初九,我約了刑部尚書喝茶。”年政遠下了最後通牒。


    華珠的心口一緊,她深知父親說到做到,絕不像年絳珠那樣雷聲大雨點小,四月初八是最後期限,如果廖子承過時未攜帶聘書上門,她便要與刑部尚書的兒子議親了。


    廖子承,你到底……會不會娶我?


    *


    翌日,華珠起床,與大夫人、年麗珠、年希珠用了早膳,又去陪倪氏說了會兒話,跟年俊璽鬥了幾句嘴,門房來報,大理寺的馬車來了,請華珠協助查案。


    所謂大理寺的馬車,其實隻坐著水師提督廖子承。


    經曆了昨晚的事,華珠見他又多了一分尷尬,但二人似乎約好了似的,誰也沒提起一字半句。


    馬車抵達了長河街,有幾戶人家的院門敞著,華珠直接走進去,邊走邊問:“有人在嗎?”


    出來的是昨日在女道士攤子旁碰到的胖大嬸,胖大嬸一眼認出了華珠,笑道:“小姑娘,是你呀?”


    華珠微微一笑道:“大嬸,我想問一問張阿婆家的情況。”


    胖大嬸用罩衣擦了手,很熱情地說道:“我也是天師的信徒,我講的怕你不信,我帶你到別家轉轉,咱們這兒也有不信天師的。”


    胖大嬸的身上有股濃鬱的沉香味道,華珠聞慣了廖子承身上的淡雅香氣,隻覺這種氣味太過濃烈,反而不好聞。


    “陳大貴!”胖大嬸帶著華珠叩響了一個五旬老伯的屋子,老伯在院子裏劈柴,出來開門時手中的柴刀忘了放下,直嚇得胖大嬸抱頭尖叫。


    老伯尷尬地把柴刀放一邊兒,看向二人問:“有什麽事兒?”


    華珠拍了拍胖大嬸,示意她別激動,爾後禮貌地問向這名左眼蒙著一塊黑布的老伯:“陳老伯,你認識張阿婆嗎?”


    “她呀,認得,十年前被她兒子丟到破廟,前不久又給接了回來。我們都說他兒子那麽不孝,會遭天譴!可到後麵才發現,老天爺的眼睛根本是瞎的!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死一大堆!”老伯不屑地說完,又坐回小板凳上,操起柴刀開始砍柴。


    跨入院子,一股馥鬱的沉香味撲麵而來,華珠凝了凝眸:“陳老伯,你知道他兒子為什麽突然變得孝順了?”


    “誰知道?說是受了什麽天師的感化。哼!我才不信!年紀輕輕的不靠自己一雙手,非要求神拜佛,遲早把自己坑死!”老伯劈了一塊木板,木屑濺得到處都是。


    這老伯火氣好大,華珠後退了幾步,看了看院子裏晾著的衣裳,問:“老伯你一個人住嗎?”


    陳老伯冷冷地哼了一聲,沒答話。


    胖大嬸拉著華珠小聲道:“他老婆前幾年得天花死掉了。”


    “他沒孩子?”華珠又問。


    胖大嬸眼神一閃,囁嚅道:“也得天花死掉啦!”


    陳老伯狠狠地劈了一塊木板:“我叫她把我兒子女兒變回來給我!她變不回來,還說自己是天師!天師她個狗屁!隻知道招搖撞騙!”


    胖大嬸不高興了,指著他鼻子嗬斥道:“喂喂喂,你不要詆毀天師啊!你兒子女兒都死了多少年了,骨頭都化成灰了,大羅神仙也變不回來啊!天師是帶給我們這些活人好運的,你不懂就別亂說!”


    “呸!”陳老伯啐了一口。


    胖大嬸急了:“當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討厭天師嗎?少在那兒裝清高!”


    陳老伯又劈了一塊木頭,板子一飛,打到胖大嬸腳邊。


    胖大嬸嚇了一跳,麵紅耳赤道:“你這老頭子,我說錯了嗎?你是怪天師搶了你生意,害你整日隻能靠劈柴為生啊!”


    華珠疑惑地眨了眨眼。


    胖大嬸氣呼呼地拉著華珠走出了院子,拍著胸口道:“哎呦哎呦,氣死我了,就知道不該帶你來問他的!這瘋老頭子,活該一輩子孤獨終老!”


    華珠想起在陳大貴院子裏聞到的沉香味,問道:“大嬸,您剛剛說天師搶了他生意,莫非他以前也是做這一行的?”


    胖大嬸沒好氣地道:“他年輕的時候去過湘西,跟茅山道士學了些本事,在咱們這一塊兒也算小有名氣。不過後麵他妻兒病死,他又瞎了一隻眼睛,生意淡了很多。”


    華珠狐疑地挑了挑眉:“他的眼睛是怎麽瞎的?”


    “喝多酒,撞到香灰上燙瞎的。”胖大嬸嘖嘖搖頭,“我還沒說完!再然後天師來了,他完全沒了生意。他曾經也去砸過天師的場子,用柴刀把天師的攤子砍成了碎片啊!可是那又怎樣?天師靠的是真本事,哪兒像他,隻會裝神弄鬼!說的好聽,開壇做法,不過是忽悠一下我們!”


    華珠弱弱地吸了口涼氣:“昨兒天師說來過比我更難纏的信徒,說的是陳老伯?”


    胖大嬸擺手,難掩嘲諷地說道:“他才不是信徒!是他自己砸不爛天師的招牌,又叫了幾個街坊鄰居一起去挑釁,結果那些人全都受到了天師的感召,成了天師的信徒,現在已經沒人理他了!要不是天師時常勸導我們以德服人、以愛友鄰,我們早把這不知死活的老頭子趕走了!”


    “天師是什麽時候來京城的?”


    胖大嬸想了想:“大概……半年前吧。九月份還是十月份的樣子,具體日期我不記得了,我不是她的第一個信徒。”


    之後,胖大嬸又帶華珠走訪了幾戶人家,得到的答案基本一致,張阿婆的兒子的確是被天師感化了才將張阿婆接回家侍奉的。


    “張阿婆的兒子有什麽不良嗜好嗎?比如賭博或者其它?”由不得華珠不多長個心眼兒,為了達到理想的宣傳效果,不排除天師收買一些托兒的可能,比如,給錢,讓張阿婆的兒子侍奉張阿婆。


    胖大嬸果斷搖頭:“沒,他是木匠,脾氣衝,有些好吃懶做,但不賭博也不亂逛窯子。”


    “毫無頭緒啊,看來真是天師顯靈,讓張阿婆的兒子轉了性子。”華珠將查到的消息事無巨細地告訴了廖子承,然後看著他一臉悠閑地靠著軟枕看書,自己則跑動跑西累得滿頭大汗,不由地沉了臉:“為什麽每次出力的都是我?”


    廖子承看了她一眼,眸子裏掠過一絲促狹:“因為以後出力的會是我。”


    華珠一時沒明白過來他這句話的含義,隻以為他洗心革麵,以後都不會讓她累到了,便沒再深入探討。見馬車不是回往年府,疑惑地問:“我們去哪兒?”


    廖子承闔上書本,淡淡抬眸:“昨天不是被人坑了嗎?現在去坑回來。”


    ------題外話------


    喲,今天是愚人節!愚人節快樂!呼呼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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