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在家裏請客,老夫人和當家人一句話不留,就雙雙不見的嗎?


    皇帝和太後的先後離席,本就引起了議論,還有膽子大的來向蕭彌堅打聽。大塚宰,大塚宰,皇上和太後幹啥去了?


    蕭彌堅胡子一撅道:“方才太吵,我沒有聽清,你……走近一些,再說一遍給我聽。”


    開玩笑,有些話說一遍已經需要勇氣,但凡是有眼力勁的,哪敢開口問第二次!


    蕭彌堅好不容易擺平了一波,擦,另一波又起。


    母子兩個人吵架,關起門來就行,叫那麽多陪客做甚?


    還嫌不夠丟人?


    關鍵是叫人家南朝的太子做甚?


    人家太子可是十足的外人。


    如此看來,蕭太後要說的事,八成離不開秦愫和玉寶音。


    蕭彌堅頓悟之時,下意識斜了眼蕭景。


    蕭景:“叫了……那就去唄。”光坐這兒猜,什麽都能猜到的話,他爹不用做大塚宰,倒是可以去東市擺攤算命了。


    蕭彌堅冷著臉道:“自然是要去的。”


    那就結伴一塊兒去吧!


    蕭彌堅對著秦纓道了聲:“太子,請。”


    秦纓又覺惶恐,又覺莫名,“不不不,大塚宰先請。”


    幾人剛好擠在了大殿的門前,秦愫從屏風後麵轉了出來,衝著蕭彌堅行了半禮,抬腿就先走了出去。


    秦愫之所以這麽著急……唉,這是不怕她女兒惹了事,倒是怕她女兒“惹”到了什麽人。


    才一邁步進了偏殿,就瞧見她女兒席地而坐,眨巴著一雙眼睛,瞧起來可憐兮兮的。


    再一瞧,對坐著的皇字號母子,秦愫的心頭一緊。


    蕭景也擔心,緊隨著秦愫第二個邁進偏殿,一進去,就問:“寶音,你怎麽坐在地上?”


    玉寶音歎了口氣,沒有言語。她又不能說自己不想跪,站著又太累,還沒人賜座……隻好坐地上嘍!


    她又沒錯,憑什麽跪!


    除了何氏不見了蹤影,蕭太後叫來的人都到齊了。


    就連蕭般若和赫連上也跟在了秦纓的後頭,走了進來。


    蕭太後並不認識赫連上,倒是知道他是跟著南朝太子來的人,多了一個外人她也不在乎,等該坐的坐好,便指著地上的玉寶音道:“我來的時候,偏殿中隻有皇上和寶音公主兩個人……”


    然後呢?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蕭太後這麽說話的時候,隻看著她爹蕭彌堅。


    再然後呢?


    蕭太後便閉上了嘴巴,不再言語。還有什麽好說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還不算大事?


    大家都在猜測蕭太後的用意,有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有的,譬如秦纓是真糊塗哩。


    他下意識扯了扯立在自己身邊的赫連上,一雙眼睛掃來掃去,意思是:到底發生了什麽?


    赫連上一動不動,隻是不由自主地將手腕上帶的那顆絳紫色的驪珠,攥到了手心裏。


    這時候,玉寶音又歎了口氣:“我說了,我在此是給皇上獻東西。”想要忍住不翻臉,實在是一見難事。


    “哦?獻的是什麽?”蕭彌堅問。


    方才他從蕭太後的眼睛裏看出了異樣的光,大概猜出了她的用意。


    蕭太後……想要玉寶音。


    若放在平常,他不一定會幫著蕭太後,但是目前蕭家還不能沒有那鳳印。


    蕭彌堅一直在觀察著元亨的神情。


    從始到終,元亨都是四平八穩地坐著,仿佛這裏發生的事情和他沒有一點兒關係。


    當事人不肯說話,他是想讓玉寶音進宮,還是不想讓呢?


    元亨從前是個想什麽說什麽的性子,為此他苦口婆心地勸說。如今,連他也摸不透元亨的心……有時還真是有些後悔呢!


    蕭彌堅隻好再次瞧向玉寶音。


    可她也不肯說話。


    玉寶音不是不想說,隻是因著元亨不說,便猜測著他不想讓旁人知道。


    都不說話,蕭太後最高興,她正要開口,卻見赫連上走了出來,直接跪了下去。


    他道:“那東西是我讓寶音公主代呈給大周皇上,是我魯莽,我隻是想著寶音公主還年|幼……”


    這句話說的很有意思,蕭太後才想說要讓玉寶音做她的兒媳,這兒就跳出來一個說玉寶音年|幼的。


    她不快地道:“你是個什麽東西,也敢站在這裏胡言亂語。”


    這個時候,秦纓隻能硬著頭皮道:“此乃我朝的羽林中郎赫連上,奉我父皇之令送我來長安,不日便會回轉。”


    “回轉?”玉寶音緊盯著赫連上,瞪大了眼睛。


    可這時候誰也顧不上她的情緒。


    蕭太後覺得他們是在打岔,她得趕緊將話題轉回到“正途”來。


    可元亨已經搶在了她的前頭發難,他指著桌案上的白絹道:“你說這是你讓玉寶音送給朕的,那你自然是知道此物究竟為何?”


    “自然是大周皇上心想的東西……”赫連上才蒙了一句,那廂的玉寶音就突然站起來,突然向外走去。


    蕭太後指著她道:“大膽……”這是怕放走了,就不好抓回來了哩。


    秦愫也道:“回來。”她倒是想讓她的女兒一走了之,可又能走到哪裏去?


    自打踏進這偏殿,她便心跳加速,同為母親,她自然最知曉蕭太後的心意。


    那是她最怕的事情。


    玉寶音停下了腳步,轉頭道:“太後不問明原因便可以生氣,就因為太後是太後。而我卻不行。


    其實我也很生氣,起初我在忍著,現在我忍不下去。


    我說過我在此,不過是送東西給皇上,這有什麽不可以?


    我從建康而來,我是南朝的公主,可我來了長安,旁人還會尊我一聲‘公主’,從不敢怠慢,此乃皇上所賜。黃雀還能銜環報恩,難道我就不能向皇上表明我的忠心?


    我玉寶音行事端正,我可以告訴所有人,我送給大周皇帝的乃是大齊的疆域圖,難道我送錯了人?”


    這最後一問問的是一直不表明態度的元亨,元亨的眼神閃爍。


    所有的人都看不懂那閃爍的眼神,唯有赫連上,隻看了一眼,便心驚。


    同樣心驚的還有秦愫,她看了看白絹,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兒。


    她不知道她女兒怎麽會有大齊的疆域圖,那圖本不應該在她女兒的手裏,她的女兒到底隱瞞了她多少東西?


    她隻瞧著那白絹,便似乎聞見了白絹上的墨香,一下子就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坐在燈下,一邊畫著什麽,一邊對她說話的男人。


    還記得他說:“阿愫,若有機會,一定帶你去大齊的洛陽轉轉,瞧一瞧那聞名天下的牡丹。都說洛陽的牡丹嬌豔,說不定……還是人比花嬌呢。”


    她深吸了一口氣,喉嚨裏卻似哽了什麽東西,她想要使勁往下咽,卻“啊”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酸水。


    玉寶音和蕭景,一個叫了聲“娘”,一個慌忙道:“你怎麽了?”


    遇見了這種情形,旁的人了不得也就是裝個暈。蕭太後心想,高遠公主這演技……無人能及。


    隻有蕭彌堅精神一正,道了句:“快請禦醫。”還和蕭太後對視了一眼。


    蕭太後懂,她爹讓她稍安勿躁。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蕭太後自然曉得。


    誰知,這一稍安,就安來了高遠公主身懷有孕的消息。


    深知蕭彌堅心思的蕭太後,心說,這也算是一個好消息。


    卻聽,那廂的高遠公主呼了聲:“這不可能。”


    緊接著就暈了過去。


    蕭太後覺得秦愫一定是裝的,可她還能怎樣呢!


    她心塞塞地看了她爹一眼,她爹說的正義凜然:“太後委實不該質疑寶音的忠心。”


    她哪裏是在質疑玉寶音的忠心!蕭太後的心更塞了,她爹這是給了她一個台階,她不下也得下呢。


    兒媳婦懷孕了,公爹最高興,這算什麽事……唉,不過好歹蕭家的繼承人算是有眉目了。


    這事對蕭太後的打擊還不算大,何氏和女兒說完了體己話,才到了大殿,人已經走了七七八八。


    蕭霄不悅地道:“你幹什麽去了?”


    何氏自打嗓子啞了,就不太願意和蕭霄說話,這是怕他會嫌棄呢。


    她指了指後麵,無聲地道:“蕭雨。”


    蕭霄點了點頭,囑咐道:“回去準備些上好的人參,叫人送到高遠公主府。”


    可能是體恤妻子的嗓子不好,不待她問緣由,蕭霄又道:“高遠公主……有身孕了。”


    何氏一愣,再也顧不上嘶啞的聲音,出生問道:“什麽?”


    這是平地一聲炸雷的節奏。


    高遠公主有身孕的消息,真的好比這平地響起的一聲雷,別說何氏了,連孩子的親爹都覺得不可思議。


    一直等到回了高遠公主府,蕭景都還沒回過神來。


    本來是從不指望的事情,突然降臨,不止是歡喜,實在是驚喜。


    蕭景本來就夠看重秦愫了,如此一來,完全將她的話當成了聖旨。


    秦愫道:“你不是和蕭太後說過,莫打寶音的主意!是不是你們姓蕭的,都是如此這般的出爾反爾?”


    蕭景:“這話說的……這不是沒出什麽事情。”


    這還叫沒出事!秦愫可不管他的態度有多好,自顧自地又道:“現在你去同你爹明說,誰要是敢讓寶音進宮,我就一頭撞死在誰的家裏。”說完了,還嚶嚶哭泣。


    “別,別啊,我這就去,這就去。”蕭景一撩衣擺就跨了出門。


    臨走的時候,還不忘囑咐丫頭,想法子先讓高遠公主消消氣。


    他是不知道,他前腳剛走,秦愫立馬就沒了淚水。


    她不過是仰仗著自己有了身孕,趁機和蕭彌堅談條件而已。此一時彼一時,若不這樣,她已經沒了更好的法子。


    秦愫一手摸向平坦的小腹,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今日發生的一切都是那麽的不真實。


    她居然又有了一個孩子,這孩子還來的正是時候。


    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高興,隻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雜亂不堪,滿腦子都是蕭家、元亨、秦纓、還有她女兒。


    秦纓要在長安等待回南朝的機會,這需要蕭家,乃至元亨的支持。


    她女兒不能和元亨扯上關係,如今能夠鎮得住蕭太後的隻有蕭彌堅一人。


    還有她女兒的大齊疆域圖……這是最讓她驚心的。


    那疆域圖出自玉榮之手,她自然知曉,可那疆域圖自打玉榮畫好,她就在不曾見過。


    她都不知道在哪兒的東西,她的女兒怎麽可能知道?


    秦愫心知,她若是直接詢問玉寶音,一定是沒有結果的,她的女兒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


    她不止要不問,還得裝作並不在意才可以。


    如此,她讓許傳去北梁洲之時,才不會被她女兒懷疑。


    ***


    玉寶音的單純,就在於她從不會懷疑她相信的人。


    譬如,她從不會懷疑她娘,也不會懷疑赫連上。


    赫連上知道,他終是讓她失望了。


    其實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


    將秦纓送到長安,他本就該離開的,可他一拖再拖,如今已經拖無可拖。


    這一夜,不知會有多少人難眠。


    赫連上便趁著夜,在高遠公主府門外求見。


    他要求見的不是寶音公主,而是高遠公主。


    蕭景本不想讓秦愫見赫連上,可他卻道是真元帝有話讓他帶到。


    這便隻得讓他進來,隔著屏風說話。


    深夜來訪,已經惹的蕭景不爽。赫連上一進來,還得寸進尺,說真元帝的話隻能說給高遠公主一人聽。


    蕭景的火氣還沒有冒出來,就聽秦愫喚他:“將軍……”眼神裏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


    他還能怎樣!


    蕭景臨出去之時,給了赫連上幾記眼刀。


    “起來說話吧。”


    秦愫的話隔著屏風傳了過來。


    赫連上伏在地上道:“阿上不敢。”


    秦愫歎息:“我在建康之時,你自是阿上。可如今,你已是中郎,而我……已經快什麽都不是了。”


    “不,皇上的身體並沒有外間傳的那樣不好。”


    赫連上是個通透的,和通透人說話,無需拐彎抹角。


    秦愫又道:“你姓赫連,卻是我父皇的羽林中郎,你是站在中間,還是站在兩旁?”


    赫連上沉默了片刻,答非所問地道:“我此來長安,皇上讓我找個機會和高遠公主說,昔日真元皇後為高遠公主卜的那一卦,卜的隻是公主個人的命盤,與他人無幹……而瑞王的命盤確實是命中隻有一女。真元皇後唯恐高遠公主多想,便不曾提及這件事情。”


    過了好久,秦愫才緩緩地道:“事情都已是定局,他再讓你同我說這樣的話,有什麽意思呢!倒是你,我父皇究竟拿什麽降服了你想好了你再說給我聽。”


    有些話現在說了不會靈。


    赫連上對著屏風磕了個頭,說的是這樣的話語。


    “高遠公主是不是也在害怕大周的皇帝?”


    “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你若是肯留在長安,我便將寶音許給你。如何,你肯留在長安不走嗎?”秦愫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麽,提前堵住了他的話。


    果然,赫連上僵了一下,才道:“其實……我可以帶走寶音公主。”


    秦愫輕笑了一聲,“然後呢?父皇可會護著她?父皇若是不管不問,你便將她藏起來嗎?”


    “我會保護她,我會將我擁有的全部給她。”


    赫連上說的是真心話。


    可真心和抱負,他會選哪個呢?秦愫問他:“那你可知她最想要的是什麽?”


    “那公主這個做娘的就一定知道?”


    秦愫想起了讓她耿耿於懷的大齊疆域圖,冷聲道:“不知又如何?可我知道,像你這樣帶不走她,又不肯為她留下的,不是她想要的。”


    “高遠公主明知,你若不答應,她一定不會跟我走,又何必說這樣的話!”赫連上被這話戳的心疼,怒火中燒。


    秦愫還是輕笑,“我答應,你這就去告訴她我答應讓你帶她走,你去瞧瞧她跟不跟你走就是了。”


    赫連上一愣,突然就沒了跟高遠公主爭執的氣力。是了,他是帶不走她的。


    她若是肯走,當初便不會偷偷地跟著來了。


    赫連上是怎麽走出高遠公主府的,他已經不記得了。他隻記得高遠公主最後問了他一句,臨走前還要不要同寶音見一麵,他搖了搖頭。


    他不敢見她,即使她站在他的身旁,他也不敢抬頭看她。


    赫連上在高遠公主府的門前一直坐到天亮,這才牽著馬,一直向南。


    他的隨從,就在南門外等他。等著和他匯合,等著和他一起回建康。


    ***


    赫連上離開高遠公主府不久,玉寶音就牽著馬出了門,也是一路向南的。


    說不生氣是假的,可她氣來氣去,不過是在氣他有話不肯直說,叫她白高興了一場。


    昨日一從皇宮裏回轉,她就鑽進了書房。


    蕭般若還在書房門外問她,可是因著她娘有了身孕才這樣的。


    他哪裏會知道,她隻想讓她娘快點兒生寶寶。


    如此一來,她就可以放心地離開長安了。


    沒人知道她想要離開長安的想法,就連赫連上,她也沒有告訴他。


    她本是想,等赫連上在長安待個兩年,等她謀劃的差不多的時候再講。


    誰知……竟是這樣!


    如今建康的情形也不知有多糟糕,此次一別,下次再見,不知又要等到什麽時候。


    這麽一想,就算是有天大的氣,玉寶音也決定要送一送赫連上。


    說的是送君千裏,終有一別。


    可她若不送,怎對得起那年他隔江跑馬!


    玉寶音騎著小馬追星,一直追到南門外十裏的地方,隻見赫連上已經過了定安橋。


    定安橋並不長,橋的這邊和橋的那邊,可以隔橋喊話。


    就像那日在蕭城,他在船上,她在岸邊,她喊了一聲:“上哥哥~”


    卻止馬於橋前,並沒有過橋。


    赫連上聽見了聲音,止住了馬。


    兩個人,一個在橋的北邊,一個在橋南廂。


    玉寶音對著赫連上揮了揮手,又喊道:“送君千裏,終有一別,我就送到這裏了。還望上哥哥保重身體,我會給你寫信的。”


    赫連上也對她揮了揮手,殊不知,這一揮手有多麽的艱難。


    他不敢在看她。


    那年,他最終選擇了停下,看著載著她的大船,遠離,再遠離。


    如今,他還是選擇了向前,任由自己,遠離,再遠離。


    他的腦中回響著高遠公主的話,“你想要的太多,並不單單是寶音一個。就算你選擇了留下,也終有一天會走的。”


    赫連上使勁甩著馬鞭,馬兒嘶叫了一聲,風一樣地疾馳著。


    橋這邊的玉寶音也想起了她娘的話,“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不是因為你不重要,他才不選擇你。當初你也一樣,丟下了他,隨著娘到了長安。”


    赫連上永遠都不知道,昨天晚上,屏風的後麵,玉寶音至始至終都沒有說話。


    他和她娘說的話,她似懂非懂。


    隻是知道他有他想做的事情,她想做的事情也有很多。


    他不能為她留下,她也一樣不能跟著他走。


    她有點兒想哭,就像當年她決定離開建康時一樣。


    直到看不見赫連上的身影,也聽不見漸行漸遠的馬蹄聲音,她調轉了馬頭,自言自語道:“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們……各自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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