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子夏跑上山坡,看到眼前景象,先是怔愣住,然後雙手發起抖來,幾乎拿不住手中的劍。


    山坡上是一片草地,及至秋天,草尖有些泛黃,顏色煞是可愛。而此時,綠茵茵的草上卻被塗抹了大片的紅色。薄子夏呆望著上麵橫七豎八的屍體和凝結的血塊,那些麵孔她都認識——皆是昔日的同門和前輩。


    滿山寂靜,隻有溪水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恍若隔了幾個世界。她走了幾步,血腥味中人欲嘔,薄子夏以劍支撐,才不至於腿軟坐倒在地上。


    一夜之間,厲鬼道竟然就被屠了。


    袖姑娘隨後跟上來,倒吸了口冷氣,拉住薄子夏的胳膊,咬著牙說:“別看了,我們快走,到城中去尋厲鬼道其他人來。”


    薄子夏搖頭,掙紮著往前走:“也許……也許還有人活著……還有師父……”


    她所說的師父就是厲鬼道的道主。


    薄子夏在被血浸潤的泥路上艱難邁動步伐,袖姑娘歎了口氣,跟在薄子夏身後。留在厲鬼道的人全都死了,沒有一個活口。她的目光一一劃過那些死人的臉。與她一同練功的姐妹。送過她綾花的小師兄,指點過她的師叔……他們的屍體有的倚靠在樹幹上勉強立住,有的倒落泥濘,血滲入冰冷黑暗的土地裏去。


    如果不是昨晚被一場雨耽擱了,如果不是她在廟中過了夜,如果薄子夏連夜趕回了厲鬼道,她現在也一定和這些人一樣了。


    她停住腳步,伸手抹去了額頭的汗,手卻顫抖著。道主的書房就在眼前了。低矮的平房,堆著茅草的房簷和門窗都濺了大片的血跡。薄子夏想要繼續往前走,推開虛掩的房門,被袖姑娘攔住了。


    “我去看看。”袖姑娘斬釘截鐵地說,扶著薄子夏在道邊坐下,“你等我片刻。”


    薄子夏沒有拒絕。她的頭發暈,惡心得想吐,太過強烈的刺激,反而讓她在一時半刻中連半點眼淚都流不下來。其他人都這樣慘死,暴屍荒野,隻怕師父也凶多吉少了吧……是什麽人一夜之間就將厲鬼道滅門?厲鬼道行事向來小心謹慎,從來不曾豎敵,遑論滅門這種慘事……


    袖姑娘從房中出來,輕輕掩上房門,歎息了一聲。


    “如何?”薄子夏的聲音在顫抖。她已經猜到了答案,可是在袖姑娘說出來之前,仿佛都還要轉還的餘地。


    “都死了,凶手沒有留下什麽明顯的痕跡,不知是何人所為。”袖姑娘神色凝重地將一綹頭發別到耳後,她雪白的袖子上沾了些血跡,然而她格外鎮靜,“子夏,我守在此處,你快點回城裏去通知厲鬼道隱匿其中的門人回來。”


    從厲鬼道到城裏,一來一回再加上通知眾人的功夫,少說也要一整天。薄子夏想著袖姑娘晚上要獨自伴著這滿山的死人不知過多久,心裏有點猶豫。


    袖姑娘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是有些憐憫,但隨即就垂下眼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你等什麽?快走。”袖姑娘轉過身背對著薄子夏往山上走。她的長發被風撩起來,吹拂到薄子夏的臉上,也是一股血腥的氣味。


    “袖姑娘……”薄子夏猶豫了許久,終於問道,“師父是怎麽死的?”


    袖姑娘頓了一下,語氣緩和許多,斟酌著詞句:“道主是被一劍貫胸而亡,他死前並沒有受太多折磨。”


    薄子夏點頭,說句“曉得了”,便轉身向山下走去。她閉著眼睛,卻覺得血的氣味鋪天蓋地而來,心髒也沉甸甸地疼著。每走在山路上的一步,都像是踩著棉花一般。


    見薄子夏走遠了,天空忽然又暗下來,山嵐從山腳往上聚起來,好像是要下雨。袖姑娘沿著山路繼續走,到一棵大樹前停下腳步,她看見樹幹下坐著一個身材瘦小的女子,穿著奇異的露臂服裝,手腕上戴著一大串有尖銳飾物的手鐲。袖姑娘望著她,手握緊了劍柄,幾次要拔劍出鞘,卻終究又停了下來。


    “白袖蘿,不敢殺我?”對方冷笑望著她,像在挑釁。


    “殺了你也無濟於事,我知道這些人都不是你殺的。”袖姑娘把劍又掛在身後,雪白的袖子在風中飛舞。


    “薄子夏已經走了嗎?”那個女子又問道。


    袖姑娘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望著山中的雲霧,輕聲說:“但是你做得太過了,厲鬼道上下幾十條人命,誰能還得起。”


    女子低低一笑:“白袖蘿,你錯了。這些人命,本來就不是為了償還的。何況,你不也是……”


    袖姑娘打斷了她:“隻為薄子夏一人,值得嗎?”


    “我可以為她做更多,不想再聽你問我是否值得。白袖蘿,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想添麻煩。”


    “厲鬼道在城中大約還有十幾人,俱是一等一的高手。你的勝算並不大……舍脂。”袖姑娘慢慢念出了女子的名字,念的是梵文。


    “我不要勝算,我隻要薄子夏。”女子站起身,沿著山路慢慢走入滿山的霧嵐之中,身影再也看不見了。袖姑娘目送她遠去,正待轉身,忽然神色一凝,乘轉身時再度從背後拔出劍來。山路正中不知何時又站著一個人,山霧湧上來,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樣。袖姑娘來不及反應,對方一眨眼的功夫便已躥到她麵前來,她伸劍一擋,砰的一聲火花四濺。這時候她才注意到眼前這人的手中拿著一把形狀奇特的彎刀。


    “是你!”袖姑娘吃驚道。


    霧越來越濃了,凝結為雨,袖姑娘的發梢上有水珠滾落下來,滿山的血腥氣更重了。


    薄子夏匆匆忙忙趕到城中後,方才覺得傷心、後怕、絕望之類感覺都回來了,也不知要往哪去。她想起來厲鬼道的門人就算散在城中也多數是隱居,並不好找,隻記得有一個叫嚴玉樓的,因扮成煙花女子,住處倒是好找,而且似乎離此地不遠。薄子夏打定了主意,便一邊深一腳淺一腳走在路上,眼淚從眼中墮下來,止也止不住。她哭得正傷心,忽然覺得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姑娘,哭什麽?可是被男人欺負了?姐姐給你出氣。”


    薄子夏抹了把眼淚抬起頭,見嚴玉樓手中提著籃子,內裏盛了紅紅黃黃豔麗的花卉,而她濃妝豔抹的麵容則比花朵更為妖嬈。


    “我……”薄子夏要說話,眼淚又止不住地落了下來,落到嚴玉樓手中花籃的花瓣上,“厲鬼道的人都死了……連師父也……”


    嚴玉樓臉色一變,壓低了聲音:“你別哭,先跟我上樓再慢慢說。”


    嚴玉樓居住的樓閣臨近城中小河,夜裏時常有浪蕩公子劃船到她這裏,上樓與嚴玉樓幽會。薄子夏在室內坐下後,情緒稍微平穩了些,才講了今日在厲鬼道所見。嚴玉樓震驚之餘,難免也啼哭幾聲,隨後便鋪紙研墨,修書數封,叫來幾名靠得住的下人,叫他們拿去送給城中隱匿的厲鬼道各門人。


    “我們該怎麽辦?”薄子夏抹去臉上淚痕,語帶哀戚地問道。


    “別慌。”嚴玉樓染了蔻丹的指甲抵住下頜,若有所思,“三個護法昨晚都不在厲鬼道。他們若還在,就至少還有可以主持大局的人。”


    “道主昨晚將三個護法都遣了出去?為什麽?”薄子夏問道。


    “我不知道,也許是有預感大難臨頭。”嚴玉樓的語氣有點疑惑,“厲鬼道沒有和別人結仇,為什麽會被滅門?分明是無妄之災。”


    薄子夏想到袖姑娘一個人還守在山上,有點放心不下,便先行一步,返還了厲鬼道。其餘人還沒有趕過來,隻有袖姑娘獨自坐在山階上,手扶著肩膀,露出痛苦的神色。薄子夏匆忙走上前去,見血跡正從袖姑娘白色的衣服底下滲出來,又吃了一驚:“你受傷了!”


    “無礙。”袖姑娘勉力站起身,薄子夏急忙去扶她。


    “是誰傷的你?”薄子夏急切地問,心中充滿了恐懼。她覺得那滅門的凶手就在附近徘徊,根本就沒有走遠。


    袖姑娘卻沒有回答,隻是搖了搖頭。


    “子夏,我問你,你在外地可有別的親朋之類?”袖姑娘低頭咳嗽兩聲,問道。


    “沒有。”


    “你趕緊跑吧,跑到哪裏都好,離厲鬼道越遠越好,趕緊走……你留在這裏,會有危險,很大的危險……”袖姑娘艱難地說,聲音越來越低。


    薄子夏搖了搖頭。她是孤兒,厲鬼道就是她的家,就算住在城裏,也是厲鬼道的門人。如今門派遭到如此厄運,她怎麽能說走就走。袖姑娘抓過薄子夏的手腕,聲音中幾乎帶著懇求了:“子夏,我知道你不怕死,我也知道你和道主感情很深。可是你若留在這裏,你也許會遇到比死還可怕的事情……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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