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道地宮中極為複雜,暗道走廊如蛛網般交錯縱橫,其中藏有許多機關暗樁,好在合德對此處熟稔,倒不至於如無頭蒼蠅般亂轉。


    濺到身上的毒酒似乎藥性極烈,侵蝕著皮膚,她卻顧不了這麽多。因為走道狹窄,加之光線昏暗,後麵雖有追兵,但一時半刻也危及不到她。合德盤算著,先回自己的居所將薄子夏帶走,然後順另外一條暗道逃出修羅道。那條暗道正通往嚴玉樓的住處,附近頗為繁華熱鬧,料阿修羅眷屬再猖狂,也不至於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城中殺人。


    她腳步半刻也不敢停頓,毒液極有腐蝕性,滲入到血液中去,合德逐漸趕到氣力流失,呼吸困難。好在暗道之中並未布置伏兵,否則便能將合德擊殺於當場。合德不由懷疑,婆雅稚是否真的要殺她。是婆雅稚對阿修羅王的威望太自信,還是他隻在試探自己,卻不料合德當真會反水?


    抑或是,眼下這一切,都隻是一個局而已……


    “薄子夏……”合德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就算為了這個人,也一定要趕回去。墮入修羅,萬劫不複,也隻是為了薄子夏而已。


    風燈閃出綠幽幽,厲風從袖中湧出,宛若是有生命的怪物,將其後追殺而來的阿修羅眷屬阻擋住。雖然隻是拖延時間,卻已經爭取到活命的契機。合德越跑越覺得難受,劇烈的活動加速毒素蔓延全身,幸好她沒有飲下那杯毒酒,否則此時定已斃命。


    她衝入宮室,侍女對她合十問好,合德一把將她們推開,大步走入內室,見薄子夏正坐在床沿,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怎麽急匆匆的……”薄子夏剛問了一句,忽然訝異地提高了聲音,“你的臉上是怎麽了?你受傷了?”


    合德摸了摸臉頰,想來是毒藥腐蝕出了傷口。苦笑一下,抓住薄子夏的胳膊:“修羅道的人現在在追殺我。”


    “你是阿修羅王的女兒舍脂,他們為什麽——”


    “姐姐,個中緣由我來不及解釋,你先聽我說。”合德盯著薄子夏的眼睛,急切道,“如果你想跟我走,現在馬上和我離開,我一定會護你周全。如果你還恨我,殺了我。”


    合德從腰間解下短刀,將鑲著寶石的刀柄硬是塞進薄子夏的手中。而薄子夏隻是怔怔地看著合德,像是沒有聽明白她在說什麽。


    “不想跟我走,就殺了我,為你厲鬼道的同門報仇。快點,沒有時間了。”合德說著,忽然又微笑起來,“你殺我,我也不會怨你。死在你手中,我心甘情願。”


    她轉身向外走去,衣帶隨之揚起一個近乎於決絕的弧度:“姐姐,你要殺我的話,請一定將刀從我背後刺進來。我不願看到你的刀鋒。快些抉擇,否則你也會死。”


    合德往外麵走著,她並沒有感覺到刀刃穿心而過的疼痛,隻是聽到一陣急促跟過來的腳步聲。盡管冷汗不斷地順著額頭滾落下來,盡管精神繃緊到近於崩潰,合德卻仍然笑了起來。薄子夏選擇跟她一同離開。


    她伸手,緊緊握住了薄子夏的手,手指扣住了她的手指,宛若同心結一般,鎖在一起。


    “我們快走。”合德推開一扇掩在厚重帷幔之後的門,拉著薄子夏走入其中。黑暗有如層層的牆將她們包裹,隔著不遠,聽到阿修羅眷屬跟隨在後模糊的追殺之聲。


    “他們很快會發現我們,快點跑。”合德說著,忽然身體傾斜了一下,倚靠在薄子夏身上,風燈驟滅,仿佛命火消亡。


    “你怎麽了?”薄子夏推了推合德,感覺到她的手臂冰涼,呼吸急促。來不及想太多了,追兵的聲響越來越近,暗道卻長得好似永遠都走不到盡頭,薄子夏攙扶起合德,就像在兩年之前,她挽著合德的手那樣,一同往前走著。


    “我中毒了,但無大礙。”合德按住胸口,加緊腳步繼續往前跑著。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在此地倒下。薄子夏就在她的身邊,她在黑暗中能看到薄子夏的存在,卻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分明又是一場逃亡,合德卻想,如果一直這樣也不錯。生死攸關時忘記過往的仇恨,兩個人就這樣依靠在一起,其餘的,什麽都不必擔憂。


    “閃開。”合德忽然低喝了一聲,將薄子夏往旁邊一推。薄子夏肩膀撞在石壁上,還沒來得及感到疼痛,便覺耳邊細微而尖銳的破風聲貼著耳尖擦過去,珥璫為之輕輕一顫。薄子夏皺了皺眉,其後的追兵中有人在放冷箭,暗道狹小,難以躲避。合德退到薄子夏身後,附在她耳邊道:“你在前麵走,我為你擋箭。”


    “可是你……”薄子夏猶豫了一下。合德手中的風燈忽然又亮了起來,綠色的火苗一明一暗,跳動如妖魅。她加快腳步,推著薄子夏道:“快點!”


    薄子夏閉上眼睛,沒命地往前跑著。好像有很多嘈雜的聲音如利劍般從身旁躥過去,卻始終沒有傷及她分毫。她好像聽到合德的悶哼,是因為合德受傷了嗎?還是……薄子夏不敢回頭,她記得有人告知過她,在修羅道的暗道中是不能回頭的,否則就會迷失於黃泉路之中。合德與她有多遠,她不知道,光暗交錯,這條路仿佛永遠也走不完。


    為什麽莫名其妙就陷入了逃亡之中?顛沛之苦,薄子夏還要吃多少……


    不知道逃了有多久,薄子夏腳下被什麽東西一絆,險些摔倒。她慌忙穩住身體,借著不知何處而來微弱的光,才看清楚眼前是一段石階。這段石階想必就通向城中了。薄子夏駐足,猶豫著是立刻上去離開此處,還是留下來等合德。


    隻要沿著這道石階上去,薄子夏就離開修羅道了。這麽久以來,她不就渴望著離開此處嗎?但是合德……薄子夏側過頭往身後看去,盡是看不見盡頭的黑暗。她正著急間,忽然感覺到被人從身後一把抱住,那人的力氣並不大,連說起話來,都十分虛弱:“等什麽,快上去。”


    “合德……”薄子夏百感交集,亦不知說什麽好,隻能攙起合德,沿著石階往上走。合德好似又受了傷,薄子夏感覺到她身上有溫熱的液體落下來,滴到自己的手上。薄子夏心亂如麻,她自然不可能去感激合德,就連眼前的這一切,不過都是由合德所鑄下的,然而現在她卻說不出半句責備合德的話語來。


    石階最上麵是一扇小門,薄子夏用力將門推開,天光驟然從門後流瀉而下,使她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將合德攙扶了出去。


    小門之外是個地窖,窖口的門敞著,因此便有光漏了下來,合德用力將小門關上,然後從旁邊取過門閂將小門從外麵閂死,方鬆了一口氣,脫力坐在地上。薄子夏回頭去看,見合德的左肩受了傷,將半邊袖子都染紅了。她走過仔細查看,合德的肩頭有一支不足兩寸細小的羽箭,箭鏃深深沒入肉中。


    薄子夏喉嚨中像是哽了什麽東西,說不出話來,亦感覺不到悲喜。合德苦笑了一聲道:“姐姐,我現在受了傷,攔也攔不住你。你若想走,就走吧。”


    薄子夏抬頭看了看地窖敞開的門,灰塵在光線中飛舞,而合德卻坐在沒有光的陰影當中。薄子夏站在原地怔了片刻,一言未發。修羅道的人隨時都會打破小門追上來,此地也隻能安全一時,而且合德受了傷,薄子夏又別無去處……


    她沒有說話,獨自離開了。合德坐在地上,望著薄子夏離去的背影,突然苦笑了起來,伴隨著笑容,眼淚自眼眶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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