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不到一個時辰,仰頭就已經能看到厲鬼道那幾間低矮的平房了,在一片雪白的山坡上,就像幾顆灰黑色的石子。


    薄子夏的師公,也就是眼前這男人名字很奇怪,叫“淩令靈”,年輕時,江湖人稱他為“三淩先生”。及至三淩先生退隱,這名號也就逐漸被忘記了。淩令靈雖然健談,但對一些事情卻守口如瓶,亦不去問薄子夏不願回答的問題。


    兩個人開始還交談幾句,後來彼此也就沉默了,相互之間隻有風雪的呼嘯聲。


    “你後悔過嗎?”淩令靈忽然沒頭沒腦問了這麽一句。


    “後悔什麽?”


    “不,沒事,我是在問我自己。”淩令靈笑了笑,“這些年來,我隱居山林,尋仙問道,拜謁了吐蕃活佛,京城聖僧,甚或是名山的道長,我遇見過高人無數,佛道雙修,自以為勘破紅塵,卻始終忘不了她,也放不下這厲鬼道。”


    “她”應當就是白瑜了吧。薄子夏沒有說話,她覺得這師公雖然是努力擺出平易近人的姿態,但始終高高在上,教人親近不得。好在此時已經能見著厲鬼道被白雪所覆沒的山階。她忍不住抬頭去看頭頂樹葉落光的枝椏,曾幾何時,那些門人的屍體就被掛在樹上。她正想著,忽然被淩令靈用力一推,腳下不穩,坐倒在雪地上。


    雪積得很厚,就像大毯子一樣,摔倒在地也不疼。有個什麽東西擦著她的耳朵過去,薄子夏甚至能感受到金屬冰涼的觸感。一支弩箭落到薄子夏身旁的雪地上,黑色的箭杆映著白雪,觸目驚心。


    “看來是有人埋伏。”淩令靈俯身撿起那根箭,“沒想到用這種方式歡迎我們,真令人傷心。”


    話說完,他將箭夾在手指間,似不經意地往身後一拋,隻聽一聲玉碎般的脆響,是兩根箭杆相碰的聲音,淩令靈用撿起的箭擊落了第二支瞄準他們的箭。


    “不識規矩,肯定是那幫吐蕃人。”淩令靈搖了搖頭,對著山道,用薄子夏聽不懂的話喊了幾句,想來是吐蕃語。


    等不多時,便見到有個人踩著山道間的雪跑下來,那人穿了件五顏六色的棉袍,頭發編成辮子,繞著頭盤了一圈,手中拿著弩機。他見到淩令靈慌忙彎腰吐舌,同時雙手手心向上,像是在行禮。


    薄子夏拍幹淨身上的雪,站在淩令靈身後。她疑惑此人的身份,不知他是不是隨央金東行的那夥吐蕃人之一,可是央金都已經回吉曲了,這人為什麽還要滯留此處?


    淩令靈與他交談了幾句,那人連忙點頭,轉頭往山道上走。這時候淩令靈才回過頭對薄子夏解釋:“厲鬼道素與吉曲的爵爺交好,這人是淩修搬來的救兵,名叫格桑,守在此處,以防外敵來犯。”


    說話間,三人已經走到厲鬼道山門之前,見淩修站在門前高處,像是在欣賞風雪。他穿了身黑色長袍,手中捧了個銅質手爐取暖,遠遠看見了淩令靈,先是一愣,手爐掉落,骨碌碌沿著山坡滾了過來。薄子夏一邊好奇淩修為什麽反應這麽大,一邊心中暗喜,師徒見麵,這下恐怕有好戲看了。


    淩令靈俯身將手爐拾起來,抬頭望著淩修而笑:“阿修,多年未見,不指望你再以師徒之禮相待,但也不至於一見麵就殺機畢露吧?”


    他稍一用力,將銅手爐的蓋擰開,裏麵並無炭火。淩令靈將手爐傾倒過來,倒出一堆黃色和黑色的粉末。薄子夏迷惑不解,淩令靈轉頭耐心地對她解釋道:“這是木炭和硫磺,若是點燃,便會爆炸,傷及你我。”


    淩修將雙手攏在袖子裏,表情一如平常,不見絲毫驚慌之色:“師父,久見了。這見麵禮,是我的一點心意,請你務必收下。”他的目光越過淩令靈,看到了薄子夏,便冷淡地點了點頭:“子夏,久見。一路辛苦,請進來喝口熱茶吧。”


    薄子夏心中默默掬了一把感動的淚水。淩修在她心中嘴臉醜陋得跟惡神差不多,此刻總算說了句暖心話。


    薄子夏吃過一頓飯之後,也不管淩令靈,淩修和吐蕃人之間的各種恩怨糾葛,去客房倒頭便睡,足足睡了四五個時辰,醒過來時,大約是寅時,天還未亮。她推開窗看了看,山間的寒風往屋子裏一灌,睡意被吹得半點不剩。雪已經停了,繁星在深藍的天穹中閃爍,銀河像是被洗過一般,顯得格外澄淨。


    似乎很久沒有看過星空了,修羅道的天穹隻有無盡的黑暗。薄子夏披好衣服走出去,群山靜默,天地之間仿佛都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山坡前本有一片空地,積了雪,像是片無際的雪原。薄子夏走過去時,她看到有個人立在雪原中央,手中提著燈,有如采擷地獄之火而如冰河,隻幽幽照亮了一隅。風從山間掠過去,卷起那人的頭發和衣帶,細微的雪粒貼著地麵被吹起來,像是散落的花瓣。


    薄子夏沒有跑,也沒有躲,她隻呆呆地看著那人,就像是在夢中相遇,因為夢終究要醒,所以也不必去逃避。她看著那人一步一步接近自己,腳印深深踩在雪地上。不是夢,因為她帶著淚一般的笑容讓薄子夏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


    “合德……”薄子夏喃喃著。


    “是我。”合德在薄子夏的麵前站定,兩個人的衣服被寒風撩動,衣帶觸碰到了一起。合德手中的風燈是暗紅色的,映著潔白無瑕的雪地,顯得格外淒冷。


    “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你受傷了,而且還……”


    合德微笑起來。她總是喜歡微笑,帶著譏誚諷刺或者殘忍意味的微笑,也許是此刻雪地反射的冷光將暗流之下的湧動盡數消融,薄子夏讀不懂合德這種笑的含義。


    “我是舍脂啊,姐姐。就算被修羅道所追殺,我也是舍脂。對於我而言,隻要你在我身邊,受傷,中毒,都不算什麽。我猜測你會回厲鬼道,所以我就過來找你……”合德冰冷的手指攀上了薄子夏的臉頰,“你逃也沒用,我總能找到你的。”


    薄子夏深深歎了口氣。即使是在夢中,合德也要對她這般糾纏不休嗎?如果眼前所有發生的,真的隻是一場夢。她沒有掙紮,而是抬頭看著夜空。合德來自於阿修羅道,可是那些星辰,卻是屬於人間的。


    “姐姐,無論你去了哪裏,無論是碧落還是黃泉,我都會找到你。”


    合德將手中的風燈拋到一邊,雙臂伸開,緊緊地擁住薄子夏,像是試探一般,小心翼翼地將吻印在薄子夏的額頭上。霎時風驟然停止,天地靜寂,隻有星辰在夜空中閃爍著。


    “我不想再讓你離開了。”合德的聲音變得悲哀起來,“原諒我。”


    風又刮起來了,貼著地麵打轉,旋風像是堵牆,將兩人圍在中央。薄子夏像是幻夢被人所擊碎,慌亂起來,連忙伸手去推合德,想要掙開合德的懷抱。


    “你要幹什麽?”薄子夏驚恐地問。


    “永遠留在我身邊吧。不用再離開,什麽都不必去想,隻要你睡在我懷中。”合德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短刀,刀刃被白雪映出寒光,有如夜風一般凜冽。


    忽然間,一道火光將風牆撕開了一個口子,薄子夏覺得有什麽眼前一花,橘黃色的火光驟然而起,在雪地上沿一條線燒起來,火遇風則愈狂,直逼近了兩人。合德臉色丕變,低聲道句“不好”,轉身踏著積雪,眨眼間就跑得不見人影了,隻有雪上留下的兩行淺淡的足跡。


    薄子夏驚愕回頭,見淩令靈手持拂塵站在火光中,麵帶怒容,頭發和衣帶揚起,宛若祝融之神一般。


    “你離她太近了,這樣很危險。”淩令靈隻淡漠地瞥了薄子夏一眼,說出這語焉不詳的一句,隨後便將拂塵甩到肩上,轉身離開。腳步踏出,火牆驟熄,雪地上隻有幾個人的腳印,看不出半點著火的痕跡。


    薄子夏站在雪地正中,低頭看著合德留下的足印,忽然問道:“師公,你不去追嗎?”


    “不必。現在尚不是時機。”淩令靈頭也不回,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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