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子夏的目光越過黑暗去打量白袖蘿和婆雅稚,希望能尋找到他們麵容上相似之處,隨後心裏又是一沉,白袖蘿既然開口管婆雅稚叫“父親”,難道是說她要皈依修羅道?當真如此的話,白袖蘿的立場倒顯得耐人尋味了。


    “白袖蘿,聽話,別鬧!”婆雅稚又沉聲命令道,白袖蘿依然不為所動,解釋道:“無需急於這一時。”


    婆雅稚大約是性格有些急躁,既不肯聽白袖蘿所說的話,也不願讓她再滯留此處,沉聲低喝了一句:“別胡鬧。”便伸手過去拽白袖蘿的肩膀,一邊回過頭囑咐乾達婆:“帶她離開此處。”


    話還沒有說完,婆雅稚忽然吸了一口冷氣,愣在了原地。薄子夏看到白袖蘿不知何時從袖中掣出一把銀光閃閃的小刀,刺入了婆雅稚的胸膛之中。傷得也許並不深,婆雅稚站在原地未倒下,隻是從臉上的肌肉到手指尖都在顫抖著,血滲出來,洇紅了衣物。


    不僅薄子夏,連同合德都大吃一驚。薄子夏來不及阻攔,合德已經取出了風燈,一豆燭光搖曳著,轉瞬化作綠色,殺氣騰騰的綠色。站在不遠處的乾達婆手中持刀,似無意地往合德這邊挪了兩步,用眼神示意合德不要輕舉妄動。


    白袖蘿似乎有所猶豫,一擊得手後並沒有再動作,婆雅稚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身體忽然以腳跟為軸輕輕巧巧一轉,緊接著一腳飛起踹向了白袖蘿。


    白袖蘿向後踉蹌了幾步,小刀脫手,猶嵌在婆雅稚的前胸,如同一件奇異的裝飾物。婆雅稚的那一腳,她分明可以躲開,卻結結實實地受著,不知是出於怎樣的考量。


    “為什麽?”婆雅稚伸手扶住胸前的刀柄,咬著牙問。不知這把刀有多長,是否傷及心脈,若是刀刃拔出,隻怕血便會止不住地噴湧而出,最終失血而亡。血從傷口裏淌出來,順著衣襟緩緩地流下去,婆雅稚卻依然不肯倒下。


    “我恨你。”白袖蘿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跡,微微揚起下巴,燭火映亮了她白皙的頸項,莫名帶了種不祥的感覺,“是你造成了我母親的不幸。她在最需要安寧的時候,你隻能帶著她顛沛流離。她忍辱負重生下我時,你在哪裏?她孤身一人病死床榻時,你又在哪裏?父親,我根本不屑你這樣的父親。”


    白袖蘿的冷靜出乎薄子夏意料,她說出一長串話的時候,每一個字都冷冷的,不帶什麽波瀾,隨後就像是冰塊消融在大殿上空盤旋著的霧氣當中。


    “你……”婆雅稚咳出了一口血沫,艱難地往前走了一步,徒勞地對著白袖蘿的身影伸出手,仿佛是要抓住什麽一般,“袖蘿,你大概有所誤會。你母親對我並無怨恨,所以你叫袖蘿,袖蘿,就是修羅……”


    白袖蘿冷冷地笑起來,笑容殘忍:“父親,你叫出我的名字的時候,就應當有所覺悟。我才是修羅。果報如此,你何苦留戀?”


    “我從來未曾留戀……”婆雅稚的聲音越來越輕,連這輕輕的一句話,都變得如同幻影,無從捕捉。


    “你配不上她,但是你辜負了她。”白袖蘿打斷了婆雅稚的話。


    血從婆雅稚捂著胸口的指縫間滲出來,落在黑色的地上,滲入深深的泥土中去。他大約是再無法支撐了,雙膝跪倒在地上,卻依然執著地伸著手,仿佛要抓住什麽一般。


    薄子夏站在一邊,她分明明白眼前這就是滅門的仇人,現在仇人將死,血腥味在濕冷的空氣中散開,她卻沒有什麽快意的感覺,也許是因為白袖蘿的笑容太為慘淡,薄子夏除了震驚之外,心中隻餘一片茫然。


    “白瑜……”婆雅稚輕輕念著,眼神變得柔和了起來,“是你來接我了,二十年了,我終於又見到你了,眨眼二十年都過去了……”


    大概是婆雅稚彌留之際將白袖蘿當成了白瑜,並非有幽魂造訪,薄子夏卻覺得有陣陰風從頭頂上掠過去,她忍不住縮了縮肩膀。


    “到此為止。”一直被晾在一邊的淩令靈走上前,口中念念有詞,蹲下身,握住婆雅稚扶住胸前刀柄的那隻手,將刀刃用力往裏一推。


    滿室的燭火驟亮,隨後又暗了下去,燭影在牆上搖晃出可怖的影子。婆雅稚口中湧出了深紅色的血,眼睛大睜著仿佛要看清楚什麽,最終還是逐漸地失了神采,手從胸口滑落下去,上麵全是鮮血。


    乾達婆歎了一聲,慢慢走過來,打量著婆雅稚的屍體。


    “其實,他一直都待我很好。他將我當做白瑜是真,待我好卻也是真。”她的手掌從婆雅稚臉上撫過,為他闔上眼睛,又將深紅色的披風解下來,蓋在了婆雅稚的身上,將他的臉遮住。白袖蘿一直站在旁邊看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薄子夏有些擔心她,不知道是不是白袖蘿受了什麽了不得的刺激。


    乾達婆走到白袖蘿的身邊,也不管在場的還有其他人,就將白袖蘿抱在懷裏,極為憐惜地撫著她垂在肩上的長發。


    “愛一個人到底是什麽樣的感受?”白袖蘿喃喃道,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低得幾乎如同從蠟燭火焰上輕輕拂過去的微風,轉瞬即逝。


    “就是如我現在這樣的感覺。為她的一舉一動而掛心傷神。”乾達婆為白袖蘿將一綹劉海撥在耳後,附在她耳邊輕聲說,有如山霧裏出現的精靈溫柔的呢喃,“無論她做什麽,都會像我現在這樣,緊緊地擁住她,不會再放手。”


    淩令靈收拾起地上的火藥,用碎花包袱皮裹起來,又背到了身上,準備邁步離開。


    “且慢,你要去哪裏?”乾達婆放開白袖蘿,雙手抱胸,叫住了淩令靈。


    淩令靈腳步一頓,稍微側過頭去看了乾達婆一眼,卻沒有說話。乾達婆笑起來:“這裏是修羅道,你的去向,我總有權過問吧?”


    “我要去地牢的十五層之下。我知曉那裏時嚴禁阿修羅眷屬進入的,但是如今阿修羅王已死,想來你也很好奇吧。”淩令靈輕輕歎口氣,臉轉向了白袖蘿,不知是陳述還是埋怨,“你殺了他倒是痛快,但是很多事情從此都成了秘密。既然死人不能開口講話,不妨一同去看看。”


    乾達婆稍一沉吟,便隨淩令靈走去,順便招呼白袖蘿和合德都跟上。白袖蘿回頭看了一眼地上婆雅稚的屍體,又望向合德和薄子夏。薄子夏蒙著麵紗,白袖蘿與她對視的短短一瞬,薄子夏卻想,白袖蘿一定是認出她來了。但是白袖蘿什麽都沒說,目光隻冷淡地掃過去,便不再往合德這邊看一眼。


    “你不跟著一起去嗎?”見合德站在原地不動,薄子夏小聲問。


    “先等一下。”合德走到婆雅稚的身邊跪下來,雙手合十,深深躬身,發梢浸入地麵半幹涸的血裏。合德念著梵語的經文,像是在與她這所謂的“父親”最後訣別。見她這幅模樣,薄子夏心裏有些淒然。合德與婆雅稚應當是有感情的。然而她轉念一想,當時將厲鬼道滅門的主謀,所謂阿修羅王就躺在此處,輕而易舉被他的親生女兒所刺死,又覺得心中頗不是滋味。


    隨後合德站起身,加快腳步去追已經快走出大殿的淩令靈,薄子夏一路小跑跟在後麵。


    “你怨恨白袖蘿嗎?”薄子夏問合德。


    合德稍微一怔,隨後搖頭:“我並不怨恨她,如果她不這樣做,這樣做的也許就是我。”


    薄子夏不明白合德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是說合德也曾想殺了婆雅稚?來不及想太多,她隻沉默著繼續跟合德沿著黑暗的走廊往前走。修羅道此時空無一人,隻有前麵幾個人的腳步聲,隔著濃濃的黑霧傳過來時,帶著回聲,顯得十分駭人。薄子夏有些害怕,合德便扣緊了薄子夏的手指。她的手很涼,唯有手心溫度相觸之處才有一些暖意。


    修羅道中的地牢薄子夏倒是不陌生,但是對於其中更深的地方卻一無所知。台階濕滑,幾人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彼此交談聲音都很低,生怕驚擾了蟄伏於此處的亡靈一般。


    “為什麽我們都要跟著淩令靈走?”薄子夏悄聲問合德。


    合德從袖中取出風燈,神情凝重:“我不知道,不知道乾達婆和白袖蘿是怎麽想的,但是我們跟著就行了。白袖蘿這麽胡鬧,乾達婆居然都不管?”最後一句話,她像是在自語。


    幾個人沿著石階一層一層地下去,整座地宮空曠安靜得像是墳墓,走入地下深處,反而不再那麽冷,讓薄子夏忍不住懷疑是否有地獄的烈火正在所謂的地牢十八層中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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