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手感輕飄飄的盆栽捧起。感受到花盆粗糙的質感後,眼睛總算對到焦。


    深呼吸後,我注意到鞋子底部踩著的地麵,以及掛在耳後的發絲,周遭的景色跟著蘇醒過來。最後,帶著夜晚涼意的黃昏的風,吹拂過我的頸項,將失望的塵埃掃落。


    我按住額頭與瀏海,深深籲一口氣。就差一步,卻被擋下了。


    那天之後,我做完值日生的工作,順便把老師交待的事情也辦妥。忙完離開校舍時,太陽已開始西沉。我望著夕陽,明明沒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卻跑著回家。我在馬路上疾馳,被好幾輛腳踏車追過,但仍一路狂奔,像要追回某樣錯過的東西。


    快樂的周末來了,我興衝衝地跑過大街小巷,但手裏握著的隻有徒勞,或許追過頭了。然後,我在蹲下的地方看見盆栽,於是連書包都沒收拾就開始照顧它。過程大概是這樣,混亂的腦袋總算理清了頭緒。


    「……噢。」


    不經意流漏的歎息,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是no還是嘔氣的意思。我以手蓋住臉搓啊搓。後侮如排山倒海而來,哪裏該反省呢?如果對話進展得再流暢一點,應該在被班導師抓到前就能成功吧?但那樣也不對。


    結果,我是對的,老師也是對的。


    把錯誤導正並沒有錯。


    但心裏有一絲猶豫。有時隻做對的事情,是無法滿足的。


    如果隻做對的事,我就無法在早晨上學的路上遇見他。


    到了那天早上,周一時,我大概會不曉得怎麽麵對他吧,畢竟太丟臉了。


    為嶄新新的開始而消耗殆盡的勇氣,能在下星期前恢複嗎?


    「姊姊又變成有趣的生物。」


    回家的一陽好整以暇地對我打了聲招呼。我瞪著他,說著「你回來啦」歡迎他。


    「我回來了。」


    一陽打發似地、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進入屋內。我雖然不至於生氣,但確實有股氣咽不下,嘴巴癟成ヘ字形。我目送他離去,對他那從容不迫的態度產生一個想法——


    那小子,不曉得有沒有喜歡的女生?


    書包裏的手機響了。我知道一定不是來自他的聯絡,所以沒有臉紅心跳,但還是確認了一下。


    「哈囉,☆之子!祝你們有個愉快的「終末」……』


    「一點都不愉快。」


    我馬上刪除這則訊息,把手機塞回去,接著拿起盆栽,一一確認發芽的狀況。我養了五個盆栽,但有一個沒發芽。明明沒做什麽特別的事,也一視同仁地照顧它們,究竟是哪裏不同呢?從表麵來看,泥土的狀況也與其他盆栽沒兩樣。植物真難——我這麽心想,瞄向盆底,芽也沒有從盆底的洞冒出來。


    難道是對它的愛不夠?我實在不願這麽想。我也沒有特別偏心哪一盆啊。


    就在我來回比較時,隔壁的門打開來。


    鄰居阿姨走來。總是低著頭、在眼窩及臉頰下留下一片陰影的阿姨,朝院子裏的儲藏室探頭。她將裏麵的東西拖出來,一一擺放在院子裏。看起來曆史悠久的一疊字典上放了一把傘,接著是布滿塵埃的水晶球,連十字鎬都挖出來。所謂的儲藏室大概就是這麽一回事吧,所有東西都沒有共通性。


    若要收拾或打包東西,現在才開始未免太晚了,我心想,盯著院子,正好碰上阿姨的視線。


    阿姨目光垂得低低地向我欠身,看起來十分抱歉。


    「不好意思,吵到你。」


    「啊,不會。」


    我將盆栽放回去,站起身來。我們並沒有熟到能多聊,而且我差不多該進屋了,但阿姨意外的一句話,止住我的腳步。


    「我們最近要搬家了……」


    「咦?……啊,這樣啊。」


    阿姨突如其來的話,令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她輕輕點頭說:


    「承蒙你們照顧。」


    「不不、哪裏的事……嗯。」


    我心中毫無頭緒,所以連社交辭令都講不太出來。


    「那個……是因為工作嗎?」


    我想不到其他需要急著搬家的理由。


    看起來也不像是被逼得走投無路要潛逃。


    我望向天空,清冷的夕陽與藍黑色的烏雲像千層派層層堆疊,黃昏一如往昔。


    「嗯……對啊,差不多。」


    在阿姨支支吾吾地回答時,傳來了開門聲,我的眼睛跟著望過去。


    顏色引人注目的發絲從門後縫隙露出來,是一台少女型安卓與一位小男孩。


    男孩躲在安卓背後而不是媽媽身後。安卓的臉沐浴在夕陽餘暉下,但眼睛一瞬也沒眨,慈愛地用手扶著男孩的背。如果不是因為發色相差太多,說壬疋他們會被誤認成年紀差一輪的姐弟。


    阿姨回頭說了聲「我馬上回去」,安卓一聽,便牽著男孩的手進到屋內。和我家的人型機器人相比,我覺得它的動作靈活許多。


    「啊,幫我搬這此行李。」


    阿姨才剛托付,安卓便又獨自現身。它走過來,漂亮的秀發輕盈地搖曳,將儲藏室裏清出來的東西扛起來。扛、再扛……哇,我發出讚歎。它把東西統統疊起來,包括那把從肩膀突出的十字鎬刀刃,就這樣走向玄關。


    我家的嗶助光是背一罐寶特瓶都要叫苦連天呢。


    「搬走時我會再跟你打聲招呼。」


    阿姨說著也走進屋內。安卓在離開前,向我看了一眼並行禮,我不假思索地低頭致意。安卓看起來比我大兩、三歲。


    即使從頭到尾都是人造的,還是很難與人區別。


    院子裏又剩我一人。我蹲了下來,躲在牆角小聲咕噥:


    「搬家啊。」


    我—壁的阿姨並沒有多親近,但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麽。就像拚圖的碎片滑動、鬆脫,旁邊空出一塊,沒有安全感。知道這件事情後,我感到蹲下來的腳以及鞋子底部踩著的地麵都輕瓢瓢地搖晃起來。我不喜歡這種氣氛。


    再這樣發呆下去,感覺似乎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所以,我將半蹲的膝蓋打直,用力踏地,接著整理被風吹動的製服下襬,深深吐氣,轉換心情想像著煥然一新的自己,然後重新坐好。


    地麵不再搖晃。


    將討厭的氣氛一掃而空後,剩下的就是保持樂觀。


    我鼓勵自己,別被今天的失敗拖垮了。


    若連續挫敗十次或二十次,或許會心灰意冷,但現在才第一次。不需要放棄,也不必悲觀。我收起下巴,麵朝正前方,提醒自己微笑。


    我拿起尚未萌芽的盆栽。澆下去的水咕嘟咕嘟地被吸進壤裏。總有一天,它會讓土中沉眠的種子開花結果。


    我把盆栽像小寶寶一樣捧起來,對著它笑。


    「加油唷。」


    再細小的地方,都能找到勇氣。


    相信這個理念並行動,也是勇氣。


    「早安。」


    「早、早……安。」


    就在我一如往常抬頭望著紅綠燈等待時,身旁響起一聲輕佻的「早安」。


    我羞澀地轉過頭去,表情瞬間凍結。


    一陽輕快地拍拍我的肩膀。


    刻意從家反方向、那個男生所走的路徑跑來與我打招呼的弟弟,露出賤兮兮的笑容。畢竟我們基因相似,或許我也能擺出這副表情吧。


    「你很沒精神耶。」


    「是啊,拜你所賜。」


    對於惹我生氣而感到心滿意足的一陽,有些地方我實在不懂。


    他大概隻是單純壞心眼吧。


    「不能遲到唷。」他模仿媽媽的語氣嘲笑我,先一步離開了。


    在綠燈前,一陽與我不同,沒


    有停下的理由。


    他今天先出門,大概是為了玩這場惡作劇吧。


    明明平日早上老是睡眼惺忪,偏偏對八卦那麽熱衷。


    我不曉得該生氣還是覺得好笑,可能兩邊都有吧。我心想,抿嘴一笑。


    「早安。」


    「早、早安。」


    聲音冷不防地響起,這次真的是他。


    他與我的距離比過去都近,聲音也好近。


    我慌忙把顯露在外的隨便態度收好,端正姿態。心裏混了一絲不安。


    「在發呆嗎?」


    「咦?」


    「我剛才叫你,你沒有反應,而且號誌是綠燈。」


    他輪流指著我與紅綠燈。這是我第一次被提醒綠燈了還站著不走,因此慌了手腳。


    「啊、嗯、嗯,我在等綠燈……」


    啊,又要變成紅燈了。


    藉口才說到一半,我就和他一起匆忙穿過斑馬線。


    我三步並兩步跑著,在心底咒罵一陽,決定撤回前言。


    幸好過完馬路時,我們都不由自主地相視而笑,充滿矛盾的藉口也糊裏糊塗地蒙混過去了,令我鬆一口氣。言談舉止如往常溫柔的他,看起來沒有因為上星期尷尬的分別而介懷,這卻讓我心裏感到一絲落寞——他該不金最本不在乎我吧?是我太任性了。


    但我還是一個箭步站到他左邊,開啟了一周。這令我感到安心。


    他的腳步聲有時較重,有時先我一步向前,接著又放慢,追上我。


    步伐較大的他總是不忘走在我身旁,這點一直讓我很開心。


    我轉動眼角餘光,偷瞄他的臉,結果歪打正著地與他四目相交。他大吃一驚地急忙別過臉,與平常截然不同的反應令我遲疑了一會兒,接著情緒沸騰起來。怎麽了怎麽了?我心中刮起一陣風暴。


    他在看我嗎?還有,他現在的反應是怎麽回事?眼前的事實令我瞪大雙眼,臉頰像燒熱的石頭般又硬又燙。太突然了。我把拿書包的那隻手用力握緊,肩膀縮起來,埋頭走路。


    我聽不見周圍的聲音,嘈雜的血流聲撝住耳朵。


    或許他對我並非毫不關心……或許唷。


    沒有啦、啊、那個、不是啦、呃……我拚命忍住以免傻笑出來。


    或許他有一點點在乎我吧。不再壓抑後,微弱的燈火瞬間延燒成火海。疑惑、渴望、夢想,亂七八糟的情感攪成一鍋,眼睛也跟著昏花。


    「那、那個。」


    但我還是逼自己開口。雖然我不討厭現在的氣氛,可是若一直拖延下去,就沒辦法和他說話了。


    等彼此都冷靜下來,恐怕教室就要到了。


    「嗯、嗯。」


    他的聲音與態度也還沒恢複,不安的情緒互相感染。


    「你星期一常常打嗬欠呢。」


    我照過去的觀察問道,他露出被「發現啦」的害羞表情搔搔頭。


    「不知不覺便一直打電動……」


    「啊,因為是假日……」


    「對呀對呀。」


    他更加害臊地將身子微往前傾。我也撇開視線,麵向前方。


    不巧今天的風很微弱,燒燙的臉頰一點都沒有冷卻。


    「…………………」


    電動啊——我心想,在與他分別後於鞋櫃前邊換鞋邊反芻。


    「電動啊……」


    我坐在教室裏的桌子前呢喃,對位子坐滿而吵成一片的周遭漠不關心。


    他的興趣目前我所知道的隻有電動。我用手機再度確認以前查過的那款遊戲,發現好像不是用電腦玩的,這樣門檻就比較低。我不可能咬牙買下電腦,但若是遊戲主機,隻要努起腳,手還是構得到。


    彼此互通的心慌意亂,將我的膽小曖昧地驅散了。再一步,我想再往前跨。


    但我不知該從何下手。遊戲主機要怎麽安裝、怎麽玩,對我而言幾乎是完全黑暗的世界。而且,雖然那是遊戲,但一想到得持槍殺人,我還是沒自信。坦白說,我很清楚那不適合自己。


    要不要跟他討論,說我想玩同一款遊戲呢……他會不會覺得我很厚臉皮?


    雖然我覺得他會親切地和我討論,但感覺太得意忘形了。不過真要說起來,遊戲不過是藉口,我隻是希望能藉此增加和他相處的時間,對我而言這才是最要緊的事。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如果他看穿的動機,肯定不會有好臉色。自己喜歡的事物被這樣利用,任誰都會不高興。好難喔,我抱著頭,陷入苦思。


    然而煩惱歸煩惱,我卻覺得心情比平日都開朗。明明是僅僅一次的眼神交會,我自己覺得好笑。光是這樣,星期一就變得如此燦爛。


    今天這個星期一的寶貴程度,可不輸給周末。


    我抬頭,想起尚未發芽的盆栽。


    一定要認真幫它澆水。


    現在我的腦袋瓜裏,肯定冒出一株小小的芽。


    雖然不是連續兩天,但畢竟是接連著,會不會太明顯了呀?


    「……很明顯。」


    我握緊拿書包的手,抬頭望向低矮的天花板。如果是高個子的男生,跳起來手應該構得到。


    上課時,我腦中裝的全是在操場上奔跑的他,把口沫橫飛的老師扔在一旁,始終盯著操場。他跑得很認真,和其他同學一起追著足球。雖然他不顯眼,動作也沒有特別敏捷,甚至不一定在隊伍的核心,但在我心目中,他的背影是獨一無二的。


    稀鬆平常的景色,在我眼裏變得與眾不同。


    隻要喜歡上一個人,就會開啟另一個世界的門。


    上午我一直想著這此事,而現在是放學後。


    像要改寫上周的命運,我又埋伏在鞋櫃前……說埋伏或許有點誇張吧,總之我在等他。但邊等邊發現改寫也有令人傷腦筋的地方。


    今天一起放學吧——不不,說「一起走吧」應該就可以了,記得要冷靜地說。


    心髒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而雀躍的心情一點也不輸給心跳。連續兩次,恐怕偶然這個藉口已經不管用。但我心想無所謂啦,已經有點豁出去了。


    畢竟是偶遇嘛,隻好一起走囉。沒有啦,其實是費盡心思想站在他身旁。


    總覺得現在的我,應該做得到。


    即便是會錯意,現在的我也想主動出擊。我覺得自己該這麽做。


    認識的同學從眼前經過,她輕聲對我打招呼,我笑著說:「嗯,有此事情。」糊弄過去。就這樣,經過眼前的人一個接一個。就如同我獨自站在十字路口,陌生的臉孔不斷流逝。即便是在比城鎮還小的學校裏,認識的人也隻有一小撮而已。


    即使到了後年該畢業的時候,我想認識的人數也不會改變多少。


    我回憶起自己在茫茫人海中與他邂逅,聽見他的聲音、認識他,然後咬緊嘴唇。幸好遇見了他,我心想,一股暖流滿溢胸膛與臉頰。


    如此令我朝思暮想的他來了。


    他走下樓,光瞥見腳與半張臉,我就知道是他。我的背脊瞬間挺直。


    病得不輕啊——我聽見自己這麽嘲笑自己。


    如果眼神對到,我就要走向他。


    我下定決心,手指一推,離開牆邊。手腳失去支撐,顫抖起來,彷佛訴說著誕生喜悅的嬰兒。


    「……咦?」


    然而,就在他走下樓前——


    腳步停止了。


    他將下顎緩緩抬起,仰望頭頂。我也一樣,察覺到同樣的氛圍。


    平板的噪音後是一陣嗶嗶剝剝聲,那是走廊上的喇叭連接到遠處的聲響。嗶嗶剝剝,聽起來如無數的絲線斷裂。剩下的線藕斷絲連地苦


    撐,接著,聲音傳來。


    『學生廣播。同學……』


    那聲音比喇叭更高、更遠,彷佛從天而降。


    我不自覺地仰望天花板,張著因動作遲緩的下顎而半開的口。


    是他的名字。


    『同學,請立即到校長室……』


    眶啷眶啷,廣播聲震動著遠方的玻璃窗。聲音震耳欲聾,令我產生右肩被撕裂的錯覺。不痛也不燙,我卻感到天旋地轉,彷佛從頭到腳直挺挺的我都扭曲了。


    廣播結束後,我仍然抬頭望著天花板,從右到左,一遍又一遍。就在我顧著張望時,他下樓到一半而停住的腳縮了回去。我「啊」了一聲,眼睛定在頂端。他的身影愈來愈遠。我不假思索地踏出腳步企圖追上去,卻又顧慮著不能叫住他害他遲到,結果,最後並沒有追上他。


    耳鳴仍在持續,視野變得狹窄,我踉蹌地將背再度抵在剛才離開的牆上,頭與係在發上的緞帶隨著這個動作搖晃。


    「……唉……」


    如嫩芽般呈雙葉狀的緞帶,一摸,彷佛枯萎了。


    我決定找時間查一下遊戲主機的事。


    當然,學校功課我也會做。


    想與他並肩一起放學,還有很多地方需要檢討,我回憶著,打起如意算盤。


    接著我把這此念頭統統拋開,窩到床上。今天我又一個人回家了。和上次不同,這次沒有—令人想狂奔的後悔,我卻受盡虛脫感折磨。


    在那之後,我在人聲嘈雜的走廊等他,但完全沒看見他的身影。老師接二連三地從麵前經過,催促我快回家,所以我沒辦法待太久。這次也揮棒落空。


    第二次的失敗比第一次平靜,但深深的滲入五髒六腑。


    早上萌生的高昂士氣,現在也因為缺水而枯萎,乾癟地黏在心上,沒有剝落,教人五味雜陳。我放鬆身體閉上眼睛,隻想歎氣。一闔上眼皮就懶得張開了,但鄰家居男孩天真無邪的笑語與另一個不可思議的聲音如耳語般傳來,使我睜開眼。那聲音聽起來像在笑,比人聲更悅耳,宛如歌聲。


    我抬頭,眼前是一如往常的夕陽,身旁則是空洞的嘈雜聲。


    在我根本不想看電源卻被打開的電視機前,一陽坐在那兒。


    「你在這裏做什麽?」


    「打發時間等吃飯。」


    「回自己房間看啊。」


    「我那裏又沒有電視。」


    坐在地上、隻有臉朝向我的一陽,眯起雙眼說道。盯著身子斜得都快傾倒、揮動手臂努力平衡的他,我的心情一點也沒有好轉。


    等一樓的電視變舊,要買新的替換時,一陽的房間就會擺一台。我房間的電視就是這麽來的。姊姊先,然後才是弟弟——這個順序似乎令他很不服氣,而家裏又遲遲不換新電視,所以一陽就跑來我房間。


    他收看的是重播的老連續劇。


    小時候我和一陽一起看過,所以內容印象深刻。


    故事描述機器人在荒廢的世界統治了人類。


    「這又不好看,換一台吧。」


    早就知道劇情的連續劇,實在無法引人入勝。


    話雖如此,但此刻我不論麵對什麽,大概都看不下去吧。


    我橫躺在床上抱怨,一陽頭也沒回地說:「我覺得很好看啊。」


    他不轉台。看過的場景、熟悉的情節發展,就像在窺看日常一樣索然無味。


    空氣與吸入空氣的自好乾燥。


    途中播出新型安卓的廣告,是女生型機器人,淡淡的粉紅色頭發填滿畫麵。這樣的機器人在鎮上行走一定很搶眼。隔壁家的安卓也是,這類機器人的發色好像都故意設定得很鮮豔,聽說是為了與人類做出區別。至於區別的意義嘛,像是在鎮上遇到持刀砍人的瘋子時,我們不能抓身旁的人當擋箭牌,但抓安卓抵擋攻擊就沒什麽問題。


    我聽到的說法是這樣,但這根本講不通,畢竟若怕與人混淆,就不必做成人型,也沒有理由讓機器人的外觀精巧到無法與人區別。或許這是研發人員的某種堅持吧。還是,該怎麽說呢……想造出不遜於人類的東西之類的?


    「跟我們家的機器人差真多。」


    一陽的聲音聽起來帶了一絲沮喪,於是我問他:


    「你比較想要這種可愛型的嗎?」


    畢竟是男生,大概多少會這麽想吧,我隨口問道。


    隻有頭轉過來的一陽,仍是一貫的麵無表情。


    「不會啊。」


    他的回應很簡短,聲音也很僵硬,從背影可以感覺到他有點。


    被誤以為對女生型機器人感興趣似乎讓他覺得很丟臉,倔強的態度反而欲蓋彌彰。再抓住這個話題取笑他,感覺他會生氣,所以我不再多說。而且,我也沒有那樣的精力。


    安卓的廣告結束後,改為播放其他廣告,這次要宣導的是「愛能拯救地球」。


    是嗎?我半信半疑,目光追著字幕。


    但反過來說,是不是代表除非擁有「愛」這樣偉大的情操,否則就無法救星球呢?


    像我就知道自不到,所以我不會去做也不想做。不論我如何費盡心思,都拯救不了星球,連想產生一點影響力都是在癡人說夢。


    我能做的隻有改變渺小的自己,僅止如此。


    我是不是有些變了?


    「啊?怎麽搞的?」


    一陽突然怒喝,我闔上一半的眼皮被他的大嗓門扯開。


    電視螢幕顯示的不再是壯闊的連續劇內容,而是身著正式西裝的新聞主播。


    看來不是轉台,而是新聞插播。


    「好像出大事了。」


    一陽指著螢幕對我說。跟我講也沒用啊,雖然這是我的房間我的電視,但不是我在播節目。新聞快報持續播放,內容是遠方國家的爆炸案。爆炸案發生在都市,但似乎沒有找到爆。新聞裏的爆炸畫麵如夕陽隕落到陸地般慘不忍睹。


    這則新聞看來非同小可,連預定好的節目都得改成插播的新聞。


    我側臥在床上,呆望著這則大新聞,彷佛眺望遠方的景色。覺得在遙遠的彼方,似乎有那麽一點吵鬧。


    「什麽?連續劇竟然不繼續播?無聊死了。」


    一陽哼了一聲站起來,看來他對爆炸案一點興趣也沒有。


    老實說,對我而言,那也不是我切身關心的事。


    爆炸案是在電視裏,我隻覺得那是一則故事。畢竟附近別說爆炸案,連火災都很少見,這種新聞一點真實感都沒有。我覺得身邊不可能發生那種事,實際上也沒有發生,所以這則新聞沒有帶給我任何震撼。


    就像不曾碰過火,就不怕燙。


    我的視線從電視機移開,盯著天花板,麵對微小但更切身的問題。


    我抓著抱枕,再次思索關於他的事。


    竟然不是被叫去教職員室而是校長室,到底發生什麽事?校長就是負責在全校集會上長篇大論的人,平常很少看見他。的人竟然用廣播把學生叫過去,這還是我上學以來頭一遭遇上。


    會不會是他做了什麽惹校長生氣的事?像是,嗯……把校長室的玻璃窗打破,或者把校長的車窗玻璃弄破之類的……怎麽都是破壞玻璃啊?但其他的我一時也想不到。還是恰恰相反,是要表揚他呢?如果是的話,應該是社團活動得了冠軍,那麽光找他過去也很奇怪,所以應該不是。何況,之前聽說他沒參加社團,所以果然不可能。


    整件事依然疑點重重,隻有時鍾的指針往前走。我該不會在虛度光陰吧?我感到一心慌。


    這種感覺很不舒服,像尾巴被踩住、撕裂,隻有根部仍留著。不如斷光光還比較好,一種拖泥帶水的不悅占據


    我的心。


    我想明天見麵時問他,但明天還久得很。


    「還好嗎?還好嗎?」


    繞過來,闖進我的視野。


    「……我看起來怎麽樣?」


    我反過來問它,但嗶助隻是蹦蹦跳跳地沒有回覆。看來係統沒有登錄這種應答。明明我知道這是機器人功能的極限,現在卻不知為何感到沮喪。


    「不太好。」


    我用機器人也聽得懂的方式重新回答,嗶助輕聲安慰我:「那可糟了。」


    「打起精神來啊。」


    我雙手將它捧起,故意這麽說鬧它。嗶助僵住了。


    它與我近距離地大眼瞪小眼,接著不發一語地從我掌中跳下,拍著不會飛的翅膀朝房間角落而去,接上充電器,喊了一聲「充電中」,然後便一動也不動。


    我呆望著它,最後愣住了。


    「……不不,那個,要打起精神的不是你,是我。」


    究竟它是誤解了,還是覺得不可能,所以不想理我而逃跑?


    不管答案是哪一種都令人感到虛脫。我的肩膀垮下來,喉嚨溢出乾笑聲。


    原來如此。跟剛才的消沉相比,說壬疋我還真的變得比較有精神了。


    接著我又笑了一次,這次是有意識地笑。心中的煙霧蠕動成倒三角形。


    「…………………………」


    綠燈變成紅燈。這是第幾次了呢?我始終盯著它,卻記不得了。


    我的注意力一直朝向背後,肩胛骨一帶好燙。


    但熱度接二連三地剝離,流向天空。


    一如往常的十字路口,天氣與我的心卻灰蒙蒙的。沒有太陽,失去了光彩。宛如從烏雲中垂落的黯淡人影,成了城鎮的血液來回循環。朝天空延伸編織的鐵塔,在微陰的天空中閃爍。


    抬高望向紅綠燈的頭,也枯萎般地低垂下來。越過我的腳步聲減少,隻剩不明確的雜音。彷佛起了好多毛球般毛毛躁躁的城鎮聲響,在頭頂飄浮。


    在這茫然的喧囂中,我聽見鍾聲,抬起頭。


    不見太陽的早晨已經爛熟,底下的城鎮老早就開始了一天。


    而他,沒有來。


    如果沒有昨天的事,我就不會擔心過頭了。有些聯想可能太誇張,但想像力就是無限膨脹開來。該不會真的做了十惡不赦的壞事被停學了?還是感冒?找藉口請假?睡過頭?轉學?換一條路上學?思緒幾乎都往壞的方向跑。


    老師的講課聲傳不進耳中,發呆時我被提醒了兩次,但始終無法專心。


    事後才聽說,老師發飆了三次。


    我自己也因為遲到而被特別關心,直到午休大家才比較不注意我。午餐吃完後,我立刻從座位起身。


    我想確認他有沒有來學校。或許他隻是偶爾比較早出門,而我沒趕上。如果是這樣就好,確認一下我便能安心。但願我們隻是剛好沒碰上。


    我祈禱著走出教室,加快腳步,像要把離我而去的平凡追回來。一定是我太武斷了,才一天不見就慌成這樣也太奇怪。但願如此——我邊想邊在走廊上前進。


    他的教室在同一層樓,隔了兩個班。不曉得他知不知道我讀哪個班。一方麵,我又介意我們兩個並沒有很熟,所以假裝隻是正好路過。我偷瞄教室,教室正中央靠向窗戶的地方有個座位空著,空位愈來愈顯眼。我走過頭,來到走廊的盡頭,在樓梯前停下,以手撫摸胸口,稍微緩和一下快被擠破而撲通狂跳的心髒,等待了一會兒。


    等急促的呼吸也平緩後,我沿著原路折返。我假裝路過,同時確認教室內。我盯著他的座位,發現桌子上空空如也,但位子沒有被撤掉。我順勢朝自己教室的方向走回去,除了腳以外,幾乎什麽也感覺不到。


    他沒有來學校。希望真的隻是感冒而已。


    我覺得小題大作的自己很蠢,卻又放不下心。但我也沒有認識的人能打聽他的近況,甚至連他的聯絡方式都沒有。無計可施之下,隻好回到教室。教室裏的喧鬧聲,彷佛桌子間的障礙物。


    明天會怎麽樣?可想而知,就像與他相處的五分鍾每日重複般,明天也會跟今天一樣。一旦跌倒,灰心便會接踵而至。


    我抬頭望著沉默的喇叭,提出不可能的心願。


    希望廣播再呼叫他一次。


    這樣一來,現在的我就能將各種思緒拋開,往前奔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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