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做尹寶笙姑娘時住的屋已讓給她母親住,她推門進去,尹夫人正歪在描金漆攢海棠花圍的櫸木涼床上,手裏撚著一串佛珠。屋裏頭一股子藥味,混著人身上的汗臭氣、悶著醃臢味兒和熏衣服香餅子的味道,門窗閉得死死的。


    尹寶笙茫茫然在床邊坐下。


    尹夫人喚道:“笙兒,笙兒?”她方才隱隱聽見書房中的動靜,曉得是何事,直起身子,咳嗽兩聲,用帕子抹抹嘴:“我知道你不容易,可家裏如今也難。你爹越老越糊塗了,一把年歲還扯出臊來,納薛鶯鶯那個戲子回來當三姨太,非是我不賢良,否則當初也不會讓老爺把桂芬收房,可納戲子進門像話嗎?一來就攪得烏煙瘴氣,家也不像個家,你大哥不爭氣,吃喝嫖賭,撒漫使錢,你大嫂那個要強性子,成天滿心不痛快,還有你二哥,如今潘市長下台,你二哥失了靠山,正是眾矢之的,原本指望李家的門路再站穩腳跟,誰料你硬生生離了婚,他們總要鬧一鬧,你多擔待些......”


    尹寶笙萬沒料到母親半句噓寒問暖全無,心裏灰了一半,眼窩裏蓄的淚一點點忍了回去,枯坐著不出聲。


    尹夫人又咳嗽一聲,緩緩歪下來,又道:“這個家,就是個爛木頭撐著金殼子,看著風光,瓤兒裏早完了。你大哥還賭債喝花酒,東拚西湊,把家裏玩器摸出去賣,你二哥看著位高權重,實則風雨飄搖,遲早敗落,還有薛鶯鶯彎著心眼兒從老爺那裏要錢,老爺灌了迷魂湯,被那小賤人挑唆得昏了頭,還給了她一張田契......咳咳咳咳......我啊,久病沉屙,心早就死了,也管不了你,說不準明兒個我就撒手閉眼,咳咳,依我說,你還是回李家去,李若甫再風流,也是念舊情的,衣食無缺還有你的指望,這裏怕沒有立錐之地了......”


    正說著門開了,顧美鳳探身進來道:“媽,方家來的表弟還在樓下,您不下去見一見了?要不,我請他上來?”又小聲道:“綜歸是一家子親戚,如今他好像也出息了,在政府裏供職的。窮親戚不見也就罷了......”


    “都多少年不走動了......”尹夫人咳嗽一聲掙起來,“也罷,請他上來。”顧美鳳上前攙扶,服侍尹夫人穿衣穿鞋。


    尹寶笙不好久坐,怔怔下了樓,好像一抹幽魂,尹家二小姐尹曼筠手裏拿著一冊書走來,見到尹寶笙張張嘴卻沒叫人,臉色驟然變得冷冷淡淡。她與尹寶笙的形容截然不同,生得高壯挺拔,寬肩闊背,一雙眉毛描得極長,眼睛生得美,寬額肉鼻,嘴巴卻有些癟,因天生皮膚發黃,塗了一層法國香粉,算不得十足美人,卻也秀麗端莊,穿著青白格子旗袍,舉止莊重驕矜。她比尹寶笙小五歲,可看著反是她年長五歲。


    尹寶笙垂了頭慢慢走過去,尹曼筠忽然開口道:“姐,不是我說你,你怎麽能膽大妄為到離婚呢?如今新社會,即便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咱們這樣的人家哪裏是隨隨便便就能離婚的。何況家裏的情形你又並非不知情,怎麽能挑這個時候給家裏添亂呢?你這樣的性子多少改改吧,否則離婚了也枉然。”言罷一甩手去了。


    尹寶笙愕然。她與尹曼筠這些年談不上姊妹情深卻也算得融洽,尹曼筠如此咄咄逼人令她始料未及。


    薛鶯鶯抱著肩膀站在臥室門口嗑瓜子,見了嗤笑一聲。丫鬟繡桃端了盞茶來,薛鶯鶯接過吃了一口,一努下巴:“瞧見沒?掐起來了。”


    繡桃道:“為什麽呀?這倆人雖說不是一個娘腸子爬出來的,可關係好著呢,大小姐什麽東西都給二小姐備一份。”


    “還能因為什麽?這年頭反目,不是因為名,就是因為利。尹曼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看上駐德大使段昌安的三公子,尹老二費勁巴拉的撮合,讓兩人看了兩場電影,段三公子一直不冷不熱不遠不近的,吊著尹曼筠茶不思飯不想。誰知道尹寶笙這剛離了婚,段家就立刻登報宣布段三公子和柏林留學的女同窗訂親。沒瞧見尹曼筠氣得臉都綠了,能給尹寶笙好臉色麽。”說完打個哈欠,把茗碗塞進繡桃手裏,一點她腦門兒,“你可記住了,這人呐,最賤,平日裏你對他千日好,他是不會記著恩的,但凡有一****待他有一星半點的不好,不但昔日裏對他的好全都打成泡影,還會對你恨起來,不如一隻狗。”說完一扭身進了屋。


    繡桃抱著茗碗扭頭去看,尹寶笙孤零零站在窗前,一動也不動。


    尹寶笙已癡了過去,直著眼愣愣的,隻瞧見窗外的細雨劈裏啪啦打在玻璃上,混著汙垢留下一道道泥痕,俄而,雨珠子益發細密了,天色陰沉,窗台外麵一盆月季隨風雨飄搖,零星幾片花瓣還殘在蕊上,映襯著墨綠色的窗簾子,無端端又添了兩分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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