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後,兩人的交談陷入僵局。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說怎麽才行?”


    徐中說了幾種法子,都被盧淵否決,終於有些急了。老話講,落架的鳳凰不如雞,他還當自己是王爺,可以發號施令?


    “你先引開守衛,我留下等,好讓你甩開我趁機逃走?”盧淵冷哼一聲,道,“真是好主意。”


    他看出徐中眼裏的輕蔑,卻隻皺了皺眉,隱而不發。


    “兩個人一起走,一出門就給人發現了,何況你現在……”徐中朝他身上掃了掃,嘿了一聲,道,“就算能跑,也跑不了多遠。”


    “啪”地一聲,盧淵一掌按在床沿上。倘若他還有力氣,床板大概已經四分五裂。


    “你真當我不敢殺你,是不是?”盧淵沉聲,一字字從牙縫裏擠出來。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自製力並沒那麽好。


    “是啊。”徐中抱著胳膊看他,故意道。又朝門外指了指,提醒他,“如果不想把外麵的人引來,咱們還是小聲點好。”


    他原以為這次重生能逃過一難,往後順風順水地過日子,誰知沒來由地攤上這些事,樁樁都能要他小命。


    徐中心裏煩得很,此刻也漸漸想明白,麵前這男人不是那麽好糊弄的。


    不管唱白臉還是唱紅臉,自己說的話他一個字也沒信。既然這樣還有什麽可裝的,一個自身難保的落魄王爺,能怎麽樣?


    這麽一想,徐中索性在他對麵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翹著一條腿。


    “我知道,您是皇親國戚,看不上我這種小人物。但是我也有句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到了這個份上,誰求誰還不一定。”


    “你!”盧淵氣得臉發白,心想這是來虛的不管用,打算明著來了。見徐中晃著條腿,越發沒有正形,敢情原先還是收斂著,現在才算原形畢露。


    盧淵重重哼了一聲,把臉轉開,兩人一時沉默。


    過了許久,就在徐中以為徹底談崩,開始自顧自想退路的時候,身旁傳來盧淵幾聲苦笑。


    “即使是飽讀聖賢書的讀書人,也常有見風使舵、捧高踩低之輩,何況一個小混混……”


    男人的聲音極低,仿佛自言自語,徐中幾乎聽不清。


    半晌,盧淵轉過頭來,語氣和緩了一些:“總之,你想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在我們真正安全之前,你不能離開我身邊三尺。等出了府,我自然記得你的功勞,不會虧待於你。”


    徐中暗暗嗤笑,對他的話也是一個字沒信。


    又聽盧淵接著說:“但你若是耍什麽花樣……”他微微挑眉,聲線一沉,“逃出去的本事我沒有,讓你也逃不出去的本事,那倒還有幾分。”


    徐中霍然站起來:“這算什麽,紅臉白臉一起唱?”


    盧淵冷笑:“彼此彼此。”


    徐中的臉黑了下來:“有這種兩全其美的主意,你怎麽不自己想?”


    盧淵譏諷道:“你不是很聰明嗎?連王府都能混進來,溫白陸也舍不得殺你。”


    他支撐到現在已經很疲憊,說完這句便靠著床頭,閉起眼睛養神。


    “好,好。”徐中咬牙連說了兩個好字,心想算你狠。見盧淵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好像料定自己會想辦法帶他走一樣,更覺心頭憤憤。


    過了一刻,徐中忽然走到床前,一把掀開被子。


    “你想幹什麽!”盧淵雖已穿了衣裳,但早被撕破多處,肩膀和胸前都露出大片。


    此刻失去遮掩,昨晚的不堪回憶頓時湧上腦際。


    男人來不及掩飾的羞憤落在徐中眼裏,讓他忽然起了惡劣的心思,一邊解下腰帶,一邊故意壓低聲音道:“你說我想幹什麽?”


    這個不知死活的無賴!盧淵麵罩寒霜,拳頭捏得作響。


    正想著幹脆先殺了他,再另外想法子脫身,卻見徐中已經抱著被子走開,放在地上,用褲腰帶捆紮起來。


    盧淵這才知道被耍弄了,強壓著怒氣,問他:“你在做什麽?”


    徐中一邊忙碌,一邊抽空答道:“有辦法逃出去了,快來幫忙。”


    片刻後,他發現讓盧淵來幫手真是個錯誤的決定。


    那人兩腳才一沾地,膝彎一軟,便摔倒在地。


    肩膀上的鐵鉤不敢隨意拔出,隻撕下條床帷草草綁了止血,這時劇烈扯動,立即滲出幾點血色。


    徐中見狀停下了手底動作,想要扶他起來,卻被狠狠推開了。


    “不用你管。”盧淵垂眼喘了幾口氣,自己撐著地麵,慢慢站起來。


    徐中便收回手,在一旁看著。


    隻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就令盧淵全身顫抖,汗如雨下。


    他終於倚牆站穩,嘴唇血色全無,聲音都有些發顫:“說吧,要我做什麽?”


    “……”


    徐中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對這個不怎麽討人喜歡的男人產生了好奇。


    他所見過的人裏,從來沒有一個像他盧淵這麽能忍。無論是常人無法承受的痛,還是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的屈辱,都沒能讓他屈服。


    溫白陸想用這種辦法來打擊他,踐踏他的自尊,大概真是打錯算盤了。


    徐中蹲下|身,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你?”盧淵怔了怔,目露疑惑。


    徐中埋頭把腰帶打了個結,道:“你還是留著點力氣,等會兒跑的時候別拖累我。”


    盧淵皺眉,沒指望從他嘴裏聽到什麽好話。他的確累到了極點,即使靠在牆上,都覺得可以入睡。


    街頭的更鼓敲過四聲。


    徐中大功告成,算了算時辰,又到了該換崗的時候。


    兩個守衛一人靠著一邊的門柱假寐,到了後半夜,正哈欠連天。


    忽然屋裏“咚”地一響,什麽東西翻倒在地上。


    一個守衛睜開眼,要進屋瞧,卻被同伴攔住:“別去,你忘了九千歲的吩咐,隻要人沒跑沒死,不管聽見什麽動靜都不準開門。”


    “可是……”那人有些遲疑,仍忍不住回頭朝屋裏望,一下便看見窗紗上投著條黑影,被繩子掛住,正一下一下地蕩,“哎喲我的天!”


    另一人跟著回頭,也嚇了一跳,心想定然是靖王受不得侮辱,懸梁尋死了。


    誰都看得出來,九千歲和靖王的過節不是一點半點,這回好容易逮到機會,不好好折磨幾天怎麽能甘心?


    要是明天過問起來,知道人是在他們倆當值的時候上吊死的,這股子沒發完的火氣,就指不定發在誰身上了。


    兩人二話不說,慌手慌腳地開鎖入內。


    衝進門抬頭一看,登時愣住。


    房梁上吊的哪是靖王,分明是拿褲腰帶紮住的一卷被子。因為離得遠,從窗外隻能瞧見模模糊糊的影子,乍一看還以為是個人!


    兩人一驚過後,就明白有詐,忙回手拔刀。


    然而徐中和盧淵早藏身在門扉後,這時閃身而出,眨眼間來到兩人身後。


    盧淵抓住其中一人的肩膀,抬手一記手刀,正中後頸。


    那人一聲都沒來得及吭,就暈倒過去。


    另一邊,徐中有樣學樣,也朝守衛的脖子上敲,卻沒一擊奏效。


    那守衛雙眼圓睜,一手捂著脖子,一手拔出了佩刀,大聲喊人:“快……”


    才吐出一個字,兩眼一翻,也撲倒在地,露出了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的盧淵。


    盧淵收回手掌,汗珠順著臉頰直淌,顯然已是強弩之末。


    但他知道再有片刻工夫,換崗的兵士就會趕來,憑他們兩個人,真是半點生機也沒有。


    他狠狠閉了閉眼,趕走一陣強似一陣的眩暈,對徐中道:“快走。”


    徐中卻道:“現在不能走,等把外麵的人都引開才行。”


    盧淵心弦一緊,冰冷的聲音充滿警告:“別忘了,你不能離開我身邊三尺,否則……”


    “否則你就要壞我的事,大家都得死。”徐中拖著抑揚頓挫的調子,很有幾分諷刺意味。


    盧淵哼了一聲,道:“你記得就好。”


    徐中撇嘴,自顧自走到一邊。他早就看好木架上有一隻青花瓷瓶,這時取下來,在地上輕輕磕下一塊,又放回原處。


    他用碎瓷片刮了胡子,借著屋裏的水盆洗了把臉,這才扒下兩個守衛的衣服皮甲,自己留一套,另一套遞給盧淵:“快換上。”


    盧淵伸手接過,再抬眼看他時吃了一驚。


    自打第一次見麵,徐中就是一副胡子拉碴灰頭土臉的樣子,這會兒為了不叫人一眼認出來,特意整理一番,竟也是個模樣端正的青年。


    “幹什麽,看上我了?”徐中發現了他的注視,一邊穿衣裳,一邊朝他輕佻地望了一眼。


    盧淵怒道:“放肆!”


    下一刻,果然接收到徐中嘲諷的目光,他怔了怔,眼神黯然下去。


    已經龍遊淺水,虎落平陽,還有什麽放不放肆的……


    連他自己也忍不住自嘲發笑,抖開手裏的衣裳,伸手去解衣帶時,卻遲疑了。


    雖然都是男人,但昨夜的種種經曆,讓他十分反感在徐中麵前袒露身體。


    可是此時此刻,根本沒時間去計較。


    徐中已經準備妥當,正用瓷片割破守衛的小腿,放了點血抹在自己身上臉上。


    一抬眼,見盧淵背對自己除去了衣袍。


    長期養尊處優的生活,令他的皮膚白淨細致,然而全身肌理分明,不過分隆起,卻潛藏著成年男人的力量感。


    寬肩,窄腰,勻稱修長的線條向下收緊。若非肩胛處貫穿的傷口太過猙獰,整個後背上布滿青青紫紫的曖昧痕跡,這具年輕的軀體堪稱完美。


    盧淵艱難地穿好衣衫,正試圖套上皮甲,可是手臂的活動範圍受限,幾次碰到背後突出的鐵鉤,疼痛鑽心。


    即使是這樣,他也絲毫沒有要求助的意思。


    最後反倒是徐中看不下去,走到他身後接過皮甲,幫他穿戴起來。


    盧淵愣了一瞬,難得地沒有拒絕。


    過緊的裝束叫他吃足苦頭,他硬撐著沒再發出一聲。但徐中不用看也知道,那兩隻鐵鉤被皮甲一勒,一定在肉裏紮得更深。


    他沒說什麽,叫盧淵也沾血擦臉,自己拖著兩個昏死的守衛到裏屋,把他們藏進床底下。


    之後檢查一遍沒有留下蛛絲馬跡,便和盧淵一起弄亂幾縷頭發搭在臉上,趴著躺到門外。


    少時,果然有侍衛過來交班。


    他們老遠看到房門大敞,兩個“同伴”滿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知道出了事,急忙闖進屋查看。


    屋裏當然半個人影也沒有。


    他們立刻出來,邊朝院外跑邊大聲喊道:“不好了,人跑了!”


    徐中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不多時,身邊多出許多腳步聲,進進出出,嘈雜得很。


    官兵很快搜查了府裏上上下下,徐中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見他們沒有搜這間臥房,才略略放心。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把他翻過來,伸手去探鼻息。


    他連忙憋住一口氣,撐得片刻,便聽那人稟報道:“啟稟千歲,兩個都死了。”


    溫白陸正端詳著落在地上的鎖,鎖頭完整,顯然是這兩個守衛上了人家的當,自己拿鑰匙打開的。


    他狠狠扔下鐵鎖,臉上烏雲密布。


    “廢物!眼皮子底下也能讓人跑了,你這百來號人都瞎了聾了不成?”


    溫白陸正在訓斥一名統領,聲音近在耳邊,徐中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千歲息怒,卑職即刻封鎖城門,加派人手追捕逃犯!”統領跪地請罪,聲音惶恐之極。


    過了半晌,才聽溫白陸冷聲下令道:“通通去找,就算翻遍整個上雍城,也要把人給我帶回來!”說罷拂袖便走。


    “是!”那統領如蒙大赦,迅速點齊人馬,分頭趕赴大街小巷,挨家挨戶地盤查。


    等到周圍一絲動靜也沒有了,徐中一翻身爬起來。他朝外麵張望一番,見確實沒人,便朝盧淵疾聲道:“趁現在趕快……”


    說到一半,才發現身邊的人全無反應。


    他伸手一拉,蹭了一手黏糊糊的東西,血腥味衝鼻,觸之尚溫,竟不是抹在身上的假血。


    “盧淵?”


    男人雙眼緊閉,臉色在月光下泛出死一樣的青白。


    徐中心頭一跳,把手伸向他鼻底,已然是氣若遊絲,僅一息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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