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戰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人數和體力上的巨大差距使結果毫無懸念。


    “幾位好漢,我自己走還不成嗎,我保證哪也不跑。”徐中一臉誠懇地指天發誓,對方卻充耳不聞,拿繩子把他緊緊捆了幾十圈。


    孫二威提醒道:“這小子滑溜得緊,你們好生看牢了,別管他說什麽都不要搭理。”


    眾人齊聲應是,一路上果然一言不發,像扛麻袋似的把人扛著,直奔河邊。


    徐中沒柰何,使勁轉過臉,想看看旁邊的盧淵,卻見他同樣被人五花大綁地扛著,一動不動,隻有倒垂下來的長發隨著那人的腳步一下下搖晃。


    這樣的角度看不見他的臉,視線向下,卻看見血順著垂下的手臂淌到指尖,再一滴滴落在地上。


    徐中看得一陣心驚,低聲喊他:“媳婦兒。”喊了一陣全無回應,忽然想起他不樂意聽這個稱呼,又改口喊,“盧淵,你怎麽樣?”


    依然一片死寂。


    他知道盧淵現在的狀況很不好,終於皺了皺眉,閉住嘴不再說話了。


    這人打起架來的確不要命。到了現在,徐中才切身體會到他娘當初對盧淵的這句評價。就像剛剛,明知道打不贏,卻偏要強撐一口氣和人硬拚。


    就算到了最後,那些土匪像貓逗耗子一樣把他圍在中間,故意在他腿上劃開一道又一道傷口,想看這個高傲的男人支撐不住跪倒在地的狼狽模樣,他也隻是揚起一抹冷笑,把刀狠狠□□泥土裏,用刀柄撐住了無力再戰的身體。


    那一刻,早已經舉手投降的徐中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感覺。


    他的手腳好像被什麽東西扯住了,想動卻動不了,整顆心緊繃著,忘了該怎麽跳。


    他知道盧淵一直瞧不起自己,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地上的一條臭蟲。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大概一刻也不願意待在自己身邊。


    但徐中覺得無所謂,他本來就是個小混混,上雍城裏的達官顯貴哪個不是這樣看他的,習慣了。


    何況盧淵越是瞧不上他,每當他故意叫他媳婦兒,對他親親摸摸的時候,就越能被男人又窘又惱的表情取悅。


    這心態大概就像醜八怪娶了個俊老婆,雖然樣樣般配不上,卻更覺得有麵子,看呐,我征服了這麽一個厲害的人物,所以我比他還要厲害。


    可是就在剛才,他覺得自己和盧淵隔著九重天。


    徐中被心底突然升起的那股羞愧嚇了一跳,他忍不住問自己,徐中啊徐中,你憑什麽娶這個人當老婆,你拿什麽配他?


    這一瞬間,他心頭那些色心賊膽虛榮征服欲都被澆滅了,前所未有地冷靜下來。


    他使勁扭過頭,看著那個昏迷不醒的男人,終於開始認認真真地審視他。


    在過去二十幾年的人生裏,他從沒遇到過像盧淵這樣的人。在這個男人身上,似乎永遠看不到低頭認輸四個字。


    即使到了最潦倒最落魄的時候,他也一樣是那個乘著華貴車馬,被侍衛簇擁著巡過上雍街頭的靖王爺。


    他的脊梁由來不能彎下,他的劍由來隻能向前,他血脈裏流淌著的驕傲,由來不能被任何人踐踏。


    徐中愣了愣神,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質疑。難道尊嚴這個不能吃不能喝的狗屁東西,有時候真的比真金白銀值錢?


    思緒漸漸飄遠,再回神時,他已被人扔在間窄小船艙裏,負責看守的人丟下一句“老實待著”,就從外麵鎖上了艙門。


    大概是怕兩個人在一起不好看管,會互相幫襯著逃跑,土匪把盧淵帶走,關進了另一間艙裏。


    其實徐中原也沒想逃,前後左右都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茫茫河水,逃又能逃到哪去?還不如趁這工夫好好睡上一覺,等進了土匪窩再做打算。


    經過這一天一夜的折騰,他隻覺全身每個零件都像被人拆了又裝上,酸痛得不像自己的。心裏一時擔心他娘等不到他回去會不會出什麽事,一時又擔心盧淵的傷口有沒有止住血,腦袋裏一片紛亂。


    不知過了多久,徐中終於扛不住困倦,往旁邊一倒,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他娘的睡什麽睡,給老子滾起來!”還在睡夢當中,徐中忽覺身上慘痛,已挨了兩記重腳。


    緊跟著,他被人用黑布蒙住雙眼,拎著衣領子拖下船,另有人解開他身上繩索,改為隻綁雙手,由人在前頭牽著,後頭幾人持刀押送。


    “大哥,咱們這是要去哪啊?”他目不見物,心裏不免七上八下,生怕對方二話不說,就把他從山上推下去喂狼。


    剛一張嘴,腿上就又挨了一腳,耳邊響起道粗啞男聲:“少廢話,快走!”


    徐中痛哼一聲,疼得險些跪在地上,再不敢胡亂講話。


    被人拉著上了一道坡,拐過兩道彎,又朝前行了一陣,引路的人終於停下腳步,給他摘下眼上黑巾。徐中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座高大的廳堂前,頭頂匾額及屋簷下均纏著白綾,廊下有白旗白幡。


    身後的大漢厲聲催他入內,待邁入門中,一眼就瞧見正中大大的“奠”字,知道定是二寨主的靈堂。


    堂內停放著一具棺材,前有百來名身著白衣白帽的寨眾燃香拜祭。


    大寨主常飛虎是個火爆脾氣,早些時候派人給孫二威傳訊後,就急吼吼地率人殺去了奉天寨,故而並未到場,此間全由孫二威主持。


    孫二威在靈前上過一炷香,轉回身來,一雙虎目直視徐、盧二人,揚聲道:“把人帶過來!”


    徐中被幾名大漢押至堂前,按跪下去,一旁的盧淵卻仍未醒轉,被人往地上一扔,便無意識地皺緊雙眉,嘴邊溢出一聲悶哼。


    徐中趁跪下去的機會看了他一眼,見他身上的傷口已不再淌血,臉色雖然蒼白,卻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不由心下稍安。


    這時,孫二威麵向山寨眾人,朗聲說道:“眾兄弟們,我二哥乃是被奉天寨的狗賊韓錚所害,死不瞑目,我孫二威今日就在靈前立誓,若不能替他報仇雪恨,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眾人含淚聽了,無不沉痛。


    孫二威又上前一步,指著徐中二人道:“這兩個都是韓錚手下的狗腿子,今天就先當著眾家兄弟的麵砍了他們狗頭,以慰我二哥在天之靈!”


    話音才落,眾人紛紛振起一臂,齊聲喊好。


    震耳欲聾的呐喊聲中,孫二威提起大刀,當先朝盧淵走去。想起盧淵先前殺了他手下不少兄弟,他心中暗恨,朝手掌心吐口吐沫,作勢便砍。


    徐中心頭一急,叫道:“且慢動手,我還有話說!”


    然而在樹林中時,孫二威就見識過他胡說八道的本事,那還肯再上當,當下聽也不聽,照舊揮刀砍去。


    “不要!”徐中隻來得及喊了一聲,就被身後兩人死死抓住,扣著脖子按在了地上。


    他半邊臉死死貼著地麵,用盡全力掙紮起來,卻無濟於事。


    眼見孫二威暴吼一聲,手起刀落,卻聽一道尖利的破空聲同時響起,一支鐵箭從門外激射而來,咄地一聲插在“奠”字正中。


    孫二威動作一頓,手停在了半空中。眾匪大驚,急忙出外查看,卻哪裏還有人在?


    “箭上有信!”一名瘦高漢子用力拔下鐵箭,將插在箭頭上的信紙呈給孫二威看。


    孫二威一把接過信紙,拆開掃了一眼便即臉色大變,火冒三丈道:“姓韓的殺了二哥還不夠,現在連大哥也被他抓了,要咱們準備三百兩銀子贖人,真是欺人太甚!”


    眾人聽聞此言,無不慘然色變。


    雖然早知道韓錚勇猛,可他們的大寨主常飛虎同樣是大孟山上數一數二的狠角色,且不說一手祖傳的常家槍難逢敵手,單說他這次帶去的兩百個弟兄,個個身懷絕技,都是寨中的精銳。


    沒想到這樣一支隊伍,在奉天寨麵前竟然不堪一擊,連大寨主都被人俘虜了去,簡直奇恥大辱。


    孫二威努著一對血紅的圓眼,對眾人道:“姓韓的太他娘的囂張了,要是忍了這口氣,咱們還算是男人嗎?弟兄們,不怕死的這就跟我走,就算是龍潭虎穴,也要把大哥給救出來!”


    聽了這話,在場的人裏有半數附和,另外一半卻猶豫起來。連大寨主親自出馬都落得慘敗,他們這些人就算去了,不也是白白送死嗎?


    雙方各執一詞,為是打是和爭論不休。


    “大家靜一靜。”始終沒有表態的軍師站了出來,等議論聲稍止,才撚著胡須道,“派人攻打不妥,交納贖金也不妥,鄙人倒是有個辦法,可以一試。”


    孫二威忙道:“先生有什麽辦法,快快教我。”


    軍師便道:“聽說韓錚為人很重義氣,對手下的兄弟都像親手足一般。咱們不如寫封書信,讓他用大寨主來交換這兩個人。”說著看了一眼徐中和盧淵。


    眾匪又是一陣議論,孫二威猶疑道:“這兩個隻是小嘍囉,我看姓韓的不能同意吧?”


    “他一定會同意的。”軍師笑道,“眾寨主正要推舉他做總瓢把子,眼下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不是錢財,而是名聲。何況大寨主德高望重,韓錚也不敢真下殺手,無非是想勒索幾兩銀子花用。倘若能做個順水人情,成全他的仁義之名,那他何樂而不為?”


    眾人聽了他這一席話,都覺得有些道理,孫二威也點了點頭,道:“好,就這麽辦,那寫信的事就麻煩先生了。”


    軍師頷首微笑,命人先把徐中和盧淵帶出去,關進後院。


    晚些時候,孫二威叫了郎中來給盧淵治傷,大概是怕他傷重死了,破壞大事。


    然而盧淵身上新傷疊舊傷,又染著風寒,直教那郎中邊把脈邊搖頭,最後開了藥方命人抓藥,又留下許多治外傷的良藥才走。


    徐中剛往鬼門關裏邁了一隻腳,萬萬沒想到還能再邁出來,簡直像做夢一樣,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覺得有幾分真實。


    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盧淵,伸手摸他額頭,果不其然又發起熱。趁草藥還沒煎好,他索性把郎中留下的瓶瓶罐罐都倒騰出來,先給他處理皮外傷。


    屋裏的銅盆裏有幹淨水,徐中擰了帕子,把盧淵身上那件染血的衣服扒下來,幫他上上下下擦了幾遍身體,才終於把血汙洗淨。


    修長瘦勁的男性軀體不著一縷,美好的線條完全展露在眼前,徐中卻生不出半點邪念來。


    這具身體上有著數不清的大小傷口,肩膀上被鐵鉤穿過的舊傷也還沒有愈合,經過河水浸泡,大部分都紅腫起來,慘不忍視。


    也虧得他硬氣,一路上一聲不吭,還刀光劍影地和人拚命。


    徐中拿過一瓶藥粉給他灑在創口上,再找出布帶不太熟練地包紮起來。


    盧淵人在昏迷當中,依然能感覺到痛楚,而令徐中吃驚的是,這人意識不清的時候竟還能克製自己的反應,隻是緊緊擰著眉頭,把痛苦的呻|吟都咬碎在牙間,不肯泄露出半句。


    徐中不知怎地,看得心裏一陣發酸,忍不住伸手在他眉間撫了撫,等他眉頭舒展開,才收回手。


    徐中拉著凳子坐在床邊,心想我媳婦兒果然還是好看。


    但他今天才發現,媳婦兒好看的不光是這張臉,他拔劍時候的鋒芒畢露,戰敗後的傲然冷笑,甚至是他昏迷中偶爾露出的一絲脆弱,都很好看。


    天色黑沉了,並不寬敞的屋子裏點起一支蠟。


    四周很安靜,安靜到仿佛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徐中趴在床前,有些昏昏欲睡了,恍惚中看到牆上投著他和盧淵融在一起影子,竟產生了一種彼此相依為命的錯覺。


    夜風有些涼,他把盧淵的手塞進被子裏,可還沒等把自己的手拿出來,就已經困得上下眼皮直碰,迷糊著咂了咂嘴巴,陷入睡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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