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鉻觀察一陣,忍不住發問:“你頭上插的羽毛簪子,是你自己身上的羽毛?真厲害。”


    青年羽扇一揮,微笑頷首:“我看你的眼光也是不錯,緣何與那傻大個混在一處?跟我回昆侖唄,保證你錦衣玉食,逍遙快活。”


    “你是風先生?”陳鉻看看那條直立行走的四腳蛇,再看看跟前的青年,簡直一頭霧水。他當然知道這人肯定就是那隻鴨嘴獸,然而想不明白,這麽短的時間裏,他到底是什麽時候穿上衣服的?不過這種問題,也不太好問,他便隻好說說別的:“你們一家怎麽都長得這麽好看?其實我也想去昆侖壇玩玩,但現在不行,我們還要對付喪屍,還要那個,那個,拯救,救人類。”


    他說著,總覺得這種話在現實裏說出來,感覺實在是太羞恥了。


    風先生輕搖羽扇,走近陳鉻,靴子上一塵不染,道:“人族大難臨頭,何必淌這趟渾水?咱們到昆侖壇裏抱個小板凳,前排圍觀,等人都死光了再回來。到時候我當妖皇,給你當個皇後玩玩。”


    陳鉻莫名其妙,問:“我好像也是人吧?”


    風先生點頭,道:“若非兵祖庇佑,妖族早已不複存焉。你是兵祖後人,自然跟那些凡夫俗子不同。”他說著,竟真將臉貼了過來,用鼻尖輕觸陳鉻的臉頰,一陣嗅探。


    陳鉻無語,被他弄得雞皮疙瘩冒了一胳膊,連忙退後:“我想起來我爸老家那邊,還有個村叫蚩尤村,他有那麽多親戚,你想要聞的話,去哪裏大概能找到一大堆。”


    風先生失笑:“你自己還不明白麽?上下四方,古往今來,俱已因你而改變。”


    陳鉻糾正他:“不是我,是我們。”


    風先生不置可否,隻看向陳鉻,眉眼彎彎,眼裏卻沒多少笑意。


    陳鉻被他看得心裏毛毛的,總覺得這人說不出來的奇怪:“怎麽你們家都那麽喜歡‘當個妖皇玩玩’,這是一種示好的方式?”


    風先生輕搖羽扇,道:“人分三六九等,不過是看出身門第、財帛、德行,實不過是作繭自縛。我妖族則不同,弱肉強食,不爭虛名。你有所不知,上古……巴拉巴拉……自那以後……巴拉巴拉……我龍族……巴拉巴拉……”


    陳鉻聽得耳朵冒煙,連忙攔住他,總結:“你的意思是,龍,自古以來就站在妖族食物鏈的頂端。應龍是妖族的王,他死了以後,就輪到你們兄弟幾個繼承王位?反正別人也打不贏你們。”


    風先生以掌拊扇,發出“啪”一聲脆響,道:“應龍一直守著那堆枯骨,妖族數千年都由女媧大神管著,原也無事。然而萬物終有一死,還是早做打算。原本麽,老二殺了他,也算是為兵祖報了仇,最應該回去當這個王。”


    他瞟了一眼正在跟琴先生吵架的北辰,躡手躡腳跑到陳鉻身邊,貼著他的耳朵,說:“隻是他上回出來時撞壞了腦子,那倒不要緊,最糟的是他把娘娘的花盆給碰壞了,給她氣得不輕呀。這玩意兒原本就傻裏傻氣,這一撞更是撞回了娘胎裏。然而傻妖有傻福,他倒是因緣際會,尋到了兵祖真正的後人。”


    陳鉻眉毛一挑,從他那一串車軲轆話裏抓到了關鍵,問:“真正的?”


    風先生微笑頷首,細長的雙眼眯起來,倒像隻狐狸,說:“九黎薑氏找不出一個男人,當然,我並非歧視女人。這並非是重點,重點是,她們之中無人能號令此刀,許多人都懷疑他們並非兵祖苗裔,不過自戴高帽罷了。實際上這也是我的想法,這幫女人行事怪異,毫無兵祖遺風。”


    說罷挑眉,望向陳鉻背後的長刀,道:“蚩尤刀,兵祖親手鍛造,無數神仙妖魔殞命於此,最後,唉,不提也罷。”


    陳鉻咋舌:“我以為隻要力氣大一點就行了,這刀確實有點重,女孩子拿不動很正常。”


    風先生失笑,道:“非也非也,萬物皆有靈性,兵器亦然。尤其是上古時,天地靈氣豐沛,大神隻消傾盡心力鍛造,那便都是神兵利器,樣樣都有靈識,不得它們認可,威力便無法使出十一。隻不過靈與人不同,或有靈而有智,或有靈而無智,抑或它不想理你,哈,都未可知。”


    陳鉻的好奇像是潮水一般湧起,摟著風先生的胳膊,止不住地問東問西。


    他又問:“您知道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麽?”


    風先生下意識地舔了舔自己的手臂,而後反應過來現在已化作人形,這才“呸”了一聲。那神態在他風流俊俏的麵容上現出來,顯得尤其不協調,他說:“那倒不清楚,我們妖族倒是壽數及長,但未有如你一般傷而不死的。依我看,你這樣的人也不能多了,為後輩著想,嗬,誰願意讓一群老不死的管上個成百上千年?”


    陳鉻:“你們不就讓女媧管了幾千年麽,難道你們想造反了?”


    風先生哈哈大笑:“這話說不得,說不得,你不知這天地間多少無聊之人,就愛窺伺他人。我不喜多管閑事,但實在與你投緣,告誡一句:人言不可盡信,己知不可盡說。”


    陳鉻聽得雲裏霧裏,總覺得風先生欲言又止,忽然想到他和李星闌說話時,對方也曾經提醒過自己,“有人”在偷聽,便知風先生說得確實是實話,甚至可能冒著什麽風險。


    他真心實意地說了句:“謝謝。”


    風先生大為意外,豪邁地拍拍陳鉻,道:“我看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我們抵足夜談?”


    陳鉻對妖族十分好奇,讚同地點頭:“嗯嗯嗯嗯嗯。”


    兩人手挽著手,朝陳鉻的房間走去。


    琴先生:“……準備封、封封封鎖穀穀口,極為可可可疑。”


    北辰:“一幫縮頭烏龜,與我何、何幹?”


    琴先生、北辰:“……”


    經過北辰身邊時,陳鉻見這兩兄弟還在說話,火藥味十足,便勸了句讓他們回房再說,小心別著涼。


    不料北辰手上一使勁,風先生忽然驚呼一聲,屁股著火般一蹦老遠,含淚控訴:“老二!你吵架就吵架,對我下什麽黑手?老子的毛都要被你揪禿了!”


    陳鉻這才注意到,風先生腦袋上的羽毛少了一根,北辰手指間則夾著根雞……鳥毛,根管上還滴著血。


    陳鉻滿腦袋黑線,無力道:“辰哥,你欺負他做什麽?”


    風先生抱著柱子,哭喊:“欺負我呀!夭壽啦!爸媽都不在了他就要造反啦。”


    北辰不耐,罵:“再說些不該說的,把你雞毛拔光。你倆要麽回去,要麽就別插手我的事,言盡於此。走。”


    說罷,拉著陳鉻走了,留下兩個妖怪大眼瞪小眼。


    擴耳狐終於敢舒展身體:“咪?”


    陳鉻還想問問題,但見到北辰一腦門官司氣,隻得作罷。


    一覺睡得異常香甜,隱約感覺到天亮,睜開眼,太陽已經升至中天,然而腦袋裏仍舊昏昏沉沉。


    昨晚過得真是離奇,先是絞盡腦汁地想著李星闌,而後又遇到了一個能夠直立行走的四腳蛇,一個腦袋上插羽毛的鴨嘴獸青年,以及一隻疑似丘比的闊耳狐。同時還要止不住地擔心喪屍和秦國軍隊。


    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萬事萬物都顯得那麽不真實,偏偏自己的大腦還是一個單線程的機器。


    陳鉻生無可量地翻了個身,嚇得靈魂出竅:“你你你……你是誰?!”


    一名少年赤身裸體地躺在榻上,琥珀色的眼睛泛著水光。


    醒來發現美人在側,這其實並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怕的是這名少年的臉,竟然長得與陳鉻分毫不差。


    這……就尷尬了。


    少年不明所以,歪著腦袋:“咪?”


    陳鉻吞了口口水,似乎明白了,問:“你是昨晚那個,闊耳狐?”


    那少年激動地點頭,忽然撲過來,將陳鉻壓在身下,伸出舌頭來舔他的臉,吻他的嘴。


    陳鉻整個人都不好了,胡亂地將他推開,心裏萬分別扭。


    他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發現那少年雖然跟他長得一模一樣,但氣質卻完全不同。他一頭紅棕色的頭發,越發顯得唇紅齒白,整個人……妖像是加過美顏特效一樣,漂亮、柔弱,帶著一股不分性別的吸引力。


    那少年懵懵懂懂地半坐在榻上,春光無限,眼含霧氣,望向陳鉻,實在是非常無辜。


    陳鉻說話間倒著走出門,摸著後腦勺:“你等等我啊,我去找北辰過來。”


    冷不防裝在門框上,“哐當”一聲,眼淚登時飆了出來。


    陳鉻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跑去找北辰,然而北辰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也不敢回到房裏,索性跑到軍營裏找李星闌,不管了。


    陳鉻一路飛奔,到了軍營門口,見營門緊閉。這才回味過來,剛剛穿街過巷時,似乎街上也是一個人也沒有,各家各戶門窗緊閉。


    老弱婦孺們躲在家中,從窗戶縫裏向外偷偷打量。


    翻牆進了軍營裏,一片蕭瑟,僅有一些巡邏或駐守崗位的民兵,他找了幾個人來問,卻都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有一個人開了口,也隻是說大家出城演練去了。


    心頭泛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陳鉻搖搖腦袋,甩掉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凝神屏氣,靜心聆聽。


    大風將低沉的號角聲送入耳中,與之相伴的,是一陣又一陣詭異的“咯咯”聲,極輕微,卻透著無比的陰森恐怖。


    一抬頭,剛建好的指揮塔已有變化,四個木塔分別位於城中四角,三節木板被調成方向不同的閃電形,似乎在傳遞著隱秘的信息。


    陳鉻立即反應過來,拔腿就朝城頭跑去。


    民兵們知道他不會對自己人動手,便一哄而上攔住他。


    然而陳鉻速度極快,在眾人麵前一閃而過,他們回過神來時,已不見了目標的蹤影。


    民兵目瞪狗呆:“搞不懂李先生到底如何想的,陳公子這樣厲害,還需要‘保護’?”


    陳鉻三兩步奔上城牆,向外望去。


    隻見喪屍列成十餘支隊伍,分別從城牆各處向上攀爬。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而且比普通的喪屍都要迅猛,即使箭矢射中了關鍵處,仍然不停地向上攀爬。這些喪屍還很新鮮,身體各處基本完好,裝扮一看就是平民百姓。


    它們喉頭有淤積的血液,對於血肉的渴望全都化作“咯咯”的呐喊,混著惡臭的血腥氣從風中飄來。


    這一波喪屍並不多,約莫百餘隻。然而民兵們畢竟是初次臨陣對戰“陰兵”,雖已打了預防針,心中卻難免仍有恐懼,射箭的準頭很差。


    更糟糕的是,喪屍化整為零,被分成數十支小隊,專挑防守空虛處向上攀爬。


    民兵們慌亂之下,隻覺得源源不斷的喪屍從四麵八方湧入。


    它們就像打前站的敢死隊,卻比敢死隊員更加恐怖,因為他們沒有痛覺,不會害怕,沒有思想,不會疑惑、恐懼、退卻。即使前麵的喪屍被射中或射死,也不會發出任何除了“咯咯”之外更慘痛的聲音。倒下的喪屍在城牆腳下落了一圈,其後的喪屍卻沒有一個遲疑或停止的。


    他們沒有靈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病毒的控製並在薑氏的驅使下,無所畏懼。


    陳鉻跑到一旁領取弓箭,卻被告知他不在編內,不能領用軍械,內心幾乎是崩潰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城外不是有陷阱嗎,它們怎麽接近城牆的?你們沒有人值守?”


    城頭一片混亂,腳步聲,金屬碰撞聲,吼聲,喪屍的“咯咯”聲,震得人耳膜充血。


    後勤兵大吼:“它們的動作跟蘭芷絲毫不同!守城的人以為是尋常百姓,並未啟動機關。及至它們走到城門口,方有人眼尖發現不對。而後立即關閉城門,然而為時已晚!”


    陳鉻回吼:“給我弓箭,我是來幫忙的!”


    後勤兵:“不行,李先生交代過了!公子你快回去吧!”


    陳鉻:“他交代了什麽?”


    後勤兵:“保護你!不讓你上前線!公子,莫要為難小的!”


    民兵:“讓讓讓讓,箭!公子你別擋道。”


    陳鉻跟那名後勤兵說了一陣車軲轆話,簡直沒了脾氣,氣急敗壞地抽出長刀,直接跳下城牆對著喪屍一頓亂砍。


    箭如雨下,長刀破風,喪屍們血肉翻騰,自黑色的血液與腦漿如禮花炸裂。


    不一會兒,喪屍折損大半。


    陳鉻每砍死一隻,便聚精會神地找出蠱蟲,刺破。


    民兵們也在放箭,陸陸續續殺死了另一半,那些蠱蟲失去宿主後,在地上掙紮蠕動,匯成一道紫黑色的溪流,腐臭惡心至極。


    三個木塔變換了形狀,木板水平放置連成一線,表明威脅已除。


    空曠的城門外,血肉遍地,僅有一人屹立其中。


    狂風吹起他的衣袍,紅衣如同鮮血染就。


    陳鉻長刀一揮,抗於肩頭,紫黑色的血肉被拍至地麵,滋滋作響。


    他警惕地掃視戰場,繼而向城頭的民兵們比了個安全的手勢。


    士兵迅速吹響號角,號角聲此起彼伏,最後一座木塔也變換成了同樣的形狀。


    眾人大汗淋漓,喪屍們沒有順利爬上城牆,民兵僅有少數被自己的箭矢擦傷,並無折損。


    所有人按照規定,或留守城牆,或退下集合。


    各隊清點人數,匯報戰況。


    陳鉻知道,這些喪屍並不尋常,每一具屍體裏都有黑色的蛆蟲,這代表一定有紫衣人在附近操控。


    而且很有可能,她就在喪失最多的這一區域。


    他先是向出城回收箭矢的民兵們千叮萬囑,一定要注意安全,用火將蛆蟲燒個幹淨。


    而後,急匆匆地提著長刀向城外跑去。


    陳鉻調動所有的感官,隱約在綠色的樹叢中察覺到一抹銀光。


    那是她們身上的銀質佩飾!


    陳鉻一躍而起,幾乎化作一道赤紅閃電,奔向那抹銀光。


    然而那紫衣人也迅速察覺到了陳鉻的殺意,以指為哨,吹出一聲尖銳的口哨。


    金雁展翅,騰空而起,羽毛如同碎金飄落,它刺破樹林,如離弦之箭般衝入天空。


    陳鉻足足追了數十裏,最後還是比不過天上飛的金雁,跟丟了。


    他負氣地將長刀擲向天空,那金雁與紫衣人同時大驚,回頭望向長刀。


    奈何陳鉻的力氣雖大,卻仍尊重牛頓,未到隨手一扔便能打出個迫擊炮的效果。長刀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不知道墜落到了哪裏。


    他便隻得放棄追蹤,去叢林中尋找“極其貴重”的蚩尤刀。


    入夜,城頭的風燈已經燃起,到處都是百姓們的歡聲笑語。


    陳鉻拖著一把長刀,垂頭喪氣地緩步行來,遠遠望去,城門緊閉。


    然而門外卻也飄著一支風燈。


    定睛一看,原來是個提著燈的男人。他著深藍長袍,披著一件領口縫了狐狸毛的披風,頭發很短,半邊臉頰被象牙麵具遮住,露出的右臉異常英俊,薄唇緊抿,好似閃光的利刃。


    高大,勁瘦,身姿挺拔,像顆紮根於此的蒼鬆。


    陳鉻覺得自己這樣任性地跑出去,應該是有錯的。


    但李星闌明明白白地向所有手下交代,不讓自己上前線,這是否也不對呢?


    他下定決心,一個小時不理李星闌,以此表達自己的不滿。


    於是,陳鉻要死不活地走上前,與李星闌擦身而過,保持沉默。


    偷偷瞄了眼,卻發現李星闌也在看他,一瞬間便忘了故作深沉,咬著牙,抬頭瞪他。


    然而,李星闌不發話,沒人敢給陳鉻開城門。


    陳鉻既然已經決定不理他,就隻好摟起衣袖,準備攀著城牆爬進去。


    剛剛兩隻腳蹬上牆壁,陳鉻被人攔腰抱住,一把拉進懷裏。


    風燈掉在地上,燈油流了一地。


    大風驟起,“呼”地一聲響,野火在草地上燒出一道蜿蜒曲折的火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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