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嬴政十六年九月初六,秋日將盡,鴻雁來賓。


    當日午後,韓樘將陳鉻三人帶回五裏外的靈運城。


    然而“靈運”二字雖好,城中景象卻與之並不相符,此城大小不足千畝,長寬不過三千尺,城牆以土坯夯築,牆高二十尺餘,環繞城廓的護城河已然幹涸。


    即使樹木蔥鬱,在這萬物蕭瑟的秋末冬初,仍給人一種塵土飛揚、孤獨零落之感。


    幾名玄甲士兵懶洋洋躺在城頭,百無聊賴,似乎就是這座城池的戍衛軍。他們見了韓樘,隔著老遠揮手打招呼,忽而發出一陣爆笑,最後遠遠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韓樘頭也不抬,領著幾人入城,一路上雖然偶或遇到巡城的士兵,卻沒有任何人上前盤問。


    陳鉻好奇:“韓國士兵的裝束,怎麽跟秦國的那麽像?”


    韓樘咬牙切齒:“秦國狗。”


    陳鉻一頭霧水,卻忽然見到李星闌盯著自己搖頭,便識趣地不再追問,或許有什麽複雜的政治原因吧。


    走入城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玉帶蜿蜒,自西北向東南穿城而過,將整座城池一分為二。東為居住區,房屋區域劃分得方方正正。西為商貿區,販夫走卒、行商坐賈、江湖人士魚龍混雜,熱鬧非凡。


    小商販們沿街叫賣,蒸窩餅、釀米酒、瓜果蔬菜、山林野味。


    將要入冬,獵戶們推著成車的動物毛皮在酒館茶肆旁大甩賣,很快便被哄搶一空。


    陳鉻第一次進入這種古代大城市,當即被這新鮮的場景所吸引。


    韓樘不以為意,對好奇的陳鉻露出白眼,道:“都是南來北往的行商,城裏的百姓不過三千五百七十九戶,秦國駐軍五百人。”


    陳鉻:“城門上明明寫著靈運縣,沿路的招牌旗幟卻都是汴陽城,怎麽回事?”


    韓樘:“名字麽?混著叫,數十年前秦設靈運縣,但百姓們習慣稱汴陽城。現在名義上雖是韓國的屬地,但事實有目共睹。”


    李星闌用布條遮住左眼,但臉上仍有大片可怖的燒傷,他一直低著頭走,間或機警地環顧四周,很少參與兩人的交談,心事重重的模樣,配著滿臉的燒傷,說不出的陰鬱。


    他忽然開口:“夾在靈寶鎮與運城之間,四戰之地,無險可守。誰拿下來都是顆燙手山芋,秦軍索性將這裏作為出關後的一處落腳點。”


    韓樘:“是這麽說。這裏朝不保夕,哪來的縣令縣長、官府官衙?就一個汴陽君,還是幾百年前周天子分封的。秦國五百士兵駐軍於城西大營,整日耀武揚威。”


    “你們這裏綠化真好,城裏也有那麽多樹。”陳鉻有了剛才的經驗,也不直接問為什麽韓國的地方要秦國駐軍,而是調轉話頭,說:“太漂亮了,這條河的水很清澈。那是什麽地方?”


    韓樘向陳鉻手指之處望了一眼,道:“城隍廟,土包子。”


    陳鉻:“有小吃賣嗎?”


    韓樘:“那是祭祀水墉神的神廟!”


    眾人又向東走了許久,穿過橫跨小河的石橋,隻見許許多多的小船載著貨物往來其間,原來是一條運糧的人工河。


    城池雖然是土木結構且年代久遠,但由於十分清潔,往來有序,並不顯得破落。人人皆有禮有節,見到眾人衣衫襤褸、形狀怪異,也不會流露出排斥的神色,更沒有人盯著他們看。


    李星闌聲音嘶啞,仿佛喉嚨十分幹涸,壓著嗓子,卻仍然感歎了一句:“能在亂世之中,將一座城池治理得這樣井井有條,汴陽君是個人物。”


    韓樘聞言,全身炸毛,怒氣衝衝地獨自走到前麵去了:“汴陽君就是個笑話。”


    李星闌不解地望向那孩子的背影,似乎有些疑惑。


    北辰幫看熱鬧的陳鉻扛著長刀,刀上掛滿了剛打來的獵物,說了句“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的風涼話,兀自打量著四周悠悠踱步。


    李星闌微微搖頭歎息,示意一頭霧水的陳鉻繼續走。


    陳鉻完全摸不著頭腦,聚精會神地盯著韓樘看了一陣,才發現進入東城區後,往來的百姓似乎都認識他,並稱呼他作“公子樘”。


    他是汴陽君的兒子?


    當日傍晚。


    “景候受威烈王分封於三晉,祖上責備分封至此地,為汴陽君。”


    說話的男子身著玉色禮服,深綠蔽膝,上衣下裳,裙長及地,腰帶以金銀錯飾以雲紋,佩一枚羊脂玉衡。


    這就是靈運城的城主,汴陽君韓原。


    韓樘將眾人帶到東城深處,卻開始猶豫不前,還是李星闌與他說了幾句話,這才讓他把眾人帶到了家中——與尋常百姓住家麵積比起來,幾乎算得上是一座公園,上刻四個大字“汴陽君府”。


    然而這府邸卻與靈運城相反,它是外麵看著風光,進入後才覺得淒涼。汴陽君府家徒四壁,幾個掃地煮飯的大叔大嬸似乎就是周圍的鄰居,白天在府裏幫工,接近傍晚就各自回家了。


    韓樘見了父親,一張臉拉得老長,而他的父親則十分熱情,令不情不願的韓樘找來幾個鄰居幫忙采購衣物,燉肉熬湯,再讓他帶眾人沐浴更衣。


    汴陽君韓原,形相清臒,雖然有一隻跛腳且一貧如洗,言談行止卻不卑不亢,衣裳雖舊卻收拾得幹淨妥帖,是一名充滿貴族氣度的美大叔。他繼續向眾人介紹,道:“靈運城地處陝陌峽穀,與靈寶城、運城比鄰,西行二百裏至函穀關。文候時乃韓國屬地,因在汴水之南,古稱汴陽。文候九年,揮師東進,至於桑丘。秦人東出函穀關,攻占汴陽,易名靈運。光顧著說話,招待不周,各位遠來是客,請滿飲此杯。”


    汴陽君坐主位,北辰居左側首位、李星闌居次,韓樘居右側首位、陳鉻居次。


    眾人飲酒,形態各異,僅有陳鉻端端正正地回敬主座上的汴陽君。然而他換上一身純白長袍,腰帶緊束,更加顯得偏於柔弱文氣。微卷的短發烏黑光亮,眼角略微下垂,瞳仁既黑且亮,雙瞳剪水十分無辜,終究是個孩子模樣。


    北辰一頭雜亂的發白高高豎起,終於舍得將應龍的麟甲收起,換上暗紅的長袍,由於身高過超出常人不少,一時間找不到合身的衣服,下擺縫上了一大截同色的不料,這才令衣長勉強到達小腿肚。衣服略緊身,則顯得他十分精神,像個高傲的武將。


    然而他隻喝了兩杯米酒,卻仿佛有些微醺,雙頰微紅,也不聽別人說話,隻目不轉睛地盯著陳鉻一直看。


    李星闌沐浴上藥後,終於脫下了那套千瘡百孔的防化服,換上了一件深藍的深衣。那衣服長及腳踝,或許是因為身材標準,衣服於他而言格外合身。腰束革帶後,身材愈發挺拔修長,一套尋常粗布麻衣竟也無端顯出些貴重。


    隻可惜一張俊臉毀去大半,粘稠的藥液另他的左臉看起來,如同勾了一層芡的肉泥,左眼珠還□□在外。韓樘讓人用黑紗幫他做了個兜帽,李星闌戴好後撥弄兩下,正好遮住左臉,卻不會擋住視線。


    他身體不適不宜喝酒,這時隻是喝下一杯溫水,嗓子濕潤後不再似先前那般沙啞,趁機與汴陽君交談:“汴陽君治下,靈運城風調雨順,我一路看來,是物阜民豐的景象。”


    汴陽君聞言欣喜,似是想要回答,卻不料“哐當”一聲爆響,大門被人踹開,進來了一名披甲執銳的高大將士。


    那人逆光而立,看不清麵貌,破門後大步上前,徑直坐在了汴陽君身側,伸出一手親昵地環過韓原肩頭,端起他的酒杯一飲而盡。


    摔杯,玩笑般罵了句“馬兒尿。”


    韓原幾乎在一瞬間便提刀站起,如同一隻全身炸毛的貓,咬牙切齒,對那人怒目而視。


    李星闌仍舊從容不迫,雙手按膝,坐得標杆筆直。陳鉻覺得他在笑,隻是頭上戴著一個兜帽,根本看不見表情。


    陳鉻自己則目瞪口呆,手還停在半空中,舉著個剩下一半酒水的杯子,不知道是放是喝。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想著不能浪費,還是慢慢挨到嘴邊喝光了。


    北辰完全沒理那人,“呼嚕呼嚕”舉著陶罐喝肉湯。


    這場麵太尷尬了!


    陳鉻喝著酒,不著邊際地想,如果空氣中有彈幕的話,那一定是成片的:求壯士心理陰影的麵積。


    汴陽君幾不可見地掙紮了一下,卻被那人用力捏住肩膀,隻得強忍著不快,向眾人介紹:“這位是張都統,管轄靈運城五百將士,護佑三千多名百姓已有十餘年了。”


    張都統聞言便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響亮卻不帶幾分愉悅,在有著多年假哭表演經驗的陳鉻看來,是極為尷尬的一種假笑,多半隻是為了吸引眾人的注意力。


    果然,張都統的笑聲戛然而止,肅容,問:“聽說樘兒外出打獵,領了幾個朋友回來?”聲音洪亮,語氣粗魯。


    韓樘手中握刀,刀柄被他捏出了響聲,顯是異常氣憤。


    汴陽君迅速調整了情緒,笑道:“河洛一帶連日暴雨,以致山洪泛濫,幾位遠道而來的商客在山中迷了路。扶危濟困,不過是尋常小事,無需……”


    “啪”一聲悶響,張都統一掌拍在案幾之上,激起杯盤碗盞相互磕碰,碎了一桌,聲如洪鍾,怒道:“我大秦的國土,是想來就來的?這幾人來路不正、身份不明,我看汴陽君一直包藏禍心吧。”


    韓樘臉上又羞又憤,原來是發現汴陽君麵前的陶罐裂成幾半,湯汁流了出來,卻是不帶半點油花的素湯。


    汴陽君歎息,道:“君也好,民也好,俱是受都統的庇護,方能在亂世中立足。我父子二人多年來全賴都統照拂,感激無涯,又怎會有異心?”


    張都統的麵色由陰轉晴,他一介武夫,能在汴陽君的麵前耀武揚威,更受到當眾奉承,如何不開心?用力一摟韓原,親昵道:“話雖如此,但秦法嚴苛,原弟發此善心,不怕得不償失?”


    陳鉻再遲鈍也看出來了,張都統這是在當眾調戲美大叔,還有沒有王法了?他心裏氣憤,準備先揍一頓再說,卻不由自主地朝李星闌看了一眼,見對方正衝自己搖頭。


    李星闌朝陳鉻搖頭,扯起仍在微微抽搐的麵部肌肉,做出一個十分詭異的笑容,示意自己來。然而,他似乎有些疼痛難忍,伸手到腰側一摸,揪了一片曼陀羅的葉子嚼碎服下,這才緩了過來。轉而對那張都統道:“法雖無情,而人有情,是人皆有落難的時候,還望都統能網開一麵。”


    北辰嗤笑一聲,那張都統卻未放在心上,反而盯著李星闌看了一陣,思索片刻,冷笑道:“你的意思,自然是說我也有落魄的一天,莫要耀武揚威,卻不知是哪一天?”


    李星闌肅容,張開手掌,道:“還是那句話,是人皆有命數。若能了達陰陽理,天地隻在一掌中。”


    張都統拔刀,拍在案上,道:“謔!還是位陰陽家,你看我如何?若是胡言亂語,便等著吧。”


    李星闌笑得越發詭異,問:“不知都統姓名?”


    張都統微微皺眉,朗聲道:“姓張,名元駒。”


    沒有氏,就是平民。陳鉻想,怪不得他說到名字的時候不太高興。為什麽人們嘴上總是說著生而平等,卻又一有機會就想讓自己高過別人?


    李星闌以酒水沾濕食指,在案幾上畫了兩橫兩豎四條線,分為九格,又問了年月日及時辰,自言自語:“丙申、壬辰、庚辰、乙酉……幹戊落坎三宮、臨杜門。張都統前日跌了一跤,雖無大礙,但近日總覺得筋骨萎軟、虛喘氣短?”


    張元駒不置可否:“前日老……我在營門口跌了一跤,人盡皆知,你是故意羞辱我?”


    “不敢,我隻是想勸都統保重身體,切莫過度操勞。”李星闌不徐不疾,接著說:“你世居關內,自幼父母雙亡,此後顛沛流離,這事應當少有人知。但都統生來孔武有力,在流亡時受到貴人相助,應當還改過姓名。年十六進入行伍,二十年來經大小戰事百餘場,斬敵首級近千。我說得可對?”


    張元駒冷汗流了下來,強自鎮定,道:“果真是一名陰陽先生,然而你所言對錯參半,也不算厲害。可測運勢?”


    李星闌也不爭辯,道:“都統來日必定飛黃騰達,很快便要離開此處,升官進爵。”


    張元駒:“哪有這等好事,加官進爵全憑軍功,胡言亂語。”


    李星闌:“信不信由你,遲則一月,快則三天,必有鹹陽來使,遣將軍重要差事。然而富貴險中求,全看將軍如何抉擇。”


    張元駒聽到“將軍”兩字,似乎有些抑製不住的激動,滿飲一杯壓下情緒,哈哈假笑,道:“那便借你吉言,你等切莫在城中惹事生非,也就罷了。”


    敬鬼神而遠之,張元駒似乎是被李星闌弄得心裏發毛,說罷酒杯一扔,起身便走。


    看著汴陽君一桌子亂七八糟,陳鉻無語,便主動幫忙收拾起來。


    等陳鉻收拾完,估摸著張元駒也走遠了,府中的幫工們這才敢進來,重新布置汴陽君的案幾,擺上酒菜。


    他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無法抑製地對李星闌投以崇敬的目光,後者似有所覺,回看他一眼。


    陳鉻以嘴形示意:“你太厲害了,能算那麽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關於嬴政豢養喪屍事件處理情況的通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七六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七六二並收藏關於嬴政豢養喪屍事件處理情況的通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