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聲,天亮。


    李星闌、陳鉻、北辰三人住在一個形似四合院的小院子裏,陳鉻居中,翻來覆去一夜未眠。


    雖然現在他沒辦法長出黑眼圈,但精神萎靡不振是一定的。大清早就要死不活地扒在窗前,眼皮耷拉,一腦袋小卷毛亂七八糟,打著哈欠。


    “什麽?”


    陳鉻好不容易睜開眼睛,發現窗台上放這個小竹籃,由於老舊的窗戶必須向外推開,他隻得趿拉著靴子,“啪嗒啪嗒”跑到屋外。


    原來是一籃子還沾著露水的蛇莓。


    洗果子的水全都幹了,隻有晨露掛在上麵,大概已經放了一段時間。


    陳鉻抱起竹籃,趿拉著鞋子到處跑,冷不防撞進一個堅實的懷裏,忙道:“抱歉!”


    抬頭一看原來是李星闌,不知道為什麽,臉蹭地一下紅了。


    李星闌的身體在碰到陳鉻的瞬間似乎十分緊張,被他看了一眼後,更是表情僵硬。


    陳鉻自知又討人嫌了,連忙退了幾步,問:“你起得……挺早哈,沒睡好?”


    李星闌掛著一隻明顯的黑眼圈,像是畫了個煙熏妝,另一隻眼睛藏在兜帽裏,加之臉部燒傷,根本就看不出顏色:“昨天我們還沒說完,我回去又想了想。”


    陳鉻這才想起:“對,有人在看我們,他在哪?有什麽目的?”


    李星闌機警地看了看周圍,道:“不知道,隻是一種感覺。前幾天我不是給那個張傻……姓張的算命麽?就是一種意識上的感應。別擔心,我會時刻注意。”


    陳鉻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別太緊張,說不定是來幫我們的呢?”


    李星闌這次並沒有多開,而是站在原地,表情自然地笑了起來。


    陳鉻第一次在李星闌的臉上看見一個自然的笑,內心開心極了,忍不住也跟著笑。


    兩人站在千萬條垂絲海棠下,空氣中彌漫著粉紅的花粉香氣,空氣仿佛凝滯不動,給人一種春天的錯覺。


    回過神來,竟然已經對著笑了近一分鍾,各自都覺得自己是傻逼。


    陳鉻臉皮厚,撓撓頭,說:“我們,繼續說吧?說不定偷窺我們的人喜歡睡懶覺呢?誒,差點忘了,蛇泡子!”


    他高興地用家鄉話歡呼了一句,抱著竹籃坐在廊下吃了起來,“坐過來,邊說邊吃呀!”


    李星闌與他隔了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示意自己不吃,兩人開始交談。


    李星闌顯然是備過課才來的,說:“看過《星際穿越》嗎?”鑒於陳鉻的知識儲備實在有限,他想來想去,隻能用科幻電影來打比方。


    陳鉻察覺到了對方的善意,忽然覺得李星闌非常體貼,於是變得積極起來。當然,他也終於遇到了一個自己知道的東西,便舉起手,迅速回答:“看過,未來的人類在更高維度的世界裏,通過製造蟲洞,讓在過去的時空中瀕臨滅絕的人類,迅速到達遙遠的宇宙中,去尋找適宜生存的星球。”


    李星闌:“他們穿過了蟲洞,那隻是一個通道,就像一隻爬行在蘋果表麵的蟲子,通過一條隧道,迅速地爬到了蘋果的另一端。他們的穿越行為對於整個宇宙都沒有造成任何影響,你知道這是為什麽?”


    陳鉻哆著手指,搖頭:“你不應該拋出一個疑問,你隻要進行設問就好了。”


    李星闌下意識地伸出手,忽然又想到了什麽,手掌懸在半空,過了幾秒便收了回來,是一個令人費解的動作。


    他收回手,手指在腰側的布袋上搓了兩下,繼續說道:“這是因為他們穿越的並不是兩個在絕對意義上相互獨立的‘宇宙’,而是同一個宇宙的兩個地點。你可以想象,我們所在的宇宙不斷加速膨脹,像是一隻正在被吹脹的氣球。氣球的兩端有兩隻螞蟻,他們想去探尋其他的生命體。


    “腦洞,這個我在科普節目裏見過。”陳鉻來了興趣,說:“螞蟻一直向對麵爬,可是氣球膨脹的速度非常快,比任何螞蟻爬行的速度都要快。所以,它們雖然在同一個氣球上,卻永遠也到達不了對方所在的‘世界’,因此這兩個世界相對於螞蟻來說是平行的宇宙。”


    李星闌:“很好,這是就是‘視界平行宇宙’,它並非絕對意義上的平行宇宙。如果其中一隻螞蟻在氣球裏鑽出一個洞,形成了一條捷徑通道,它們就能迅速通過氣球到達對麵。”


    陳鉻:“是這樣嗎?因為宇宙不是氣球,所以《星際穿越》裏麵,未來人類在月球旁邊打個蟲洞,‘穿越’行為就像把綠皮火車換成高鐵,對宇宙也不會產生任何影響。”


    李星闌:“你很聰明,再來想一下我們自己吧。當時我們駕駛飛船進入蟲洞,如果是穿越了這樣的平行世界,就絕對不會出現你大哥說出的那種句子。”


    陳鉻:“對,整個宇宙都……炸了,我有那種感覺,很玄乎。”


    李星闌:“所以說,這種平行世界理論被否定了。”


    李星闌:“第二種理論,叫‘暴脹平行世界’,基於大爆炸理論並進行了升級。它認為,整個宇宙一直在暴脹,但其中的一些區域由於偶然的原因停止了暴脹,就像一個個穩定的‘口袋’,人類生存於這些‘口袋宇宙’當中。不過,我覺得說‘口袋世界’更加貼切一些。”


    陳鉻認真思考,答道:“這是第一種理論的升級版?暴脹平行世界仍舊共存於同一個宇宙中。”


    李星闌:“這樣的理論一共有九種,別哭,我隻記得另外兩種了,但你應該會比較熟悉:一種是弦論,組成物質最基本的東西是一種可以震動的‘弦’,弦的震動隨機產生多個平行宇宙,相互獨立堆疊。另一種是量子平行宇宙理論,關於這個理論有一個最著名的實驗:雙縫幹涉實驗。”


    “請讓我們進入今天的走進科學。”陳鉻感覺身體被掏空,大口大口地吃著蛇莓,一邊說:“這個我知道,一個電子通過同時通過兩條夾縫,它變成了兩個。哥本哈根解釋、隱函數、馬哲辯證法、佛學、哲學,關於這個實驗始終沒有一個最終解釋。”


    李星闌:“不用舍本逐末,這些細節留給學者們思考。”


    李星闌又做了像剛才一樣的奇怪動作,把手懸在半空,過一會兒又收了回來。


    他繼續說:“科學家認為,當我們觀測的時候,並不是一個電子變成了兩個,而是產生了兩個平行的宇宙,每個宇宙中都有一個同樣的電子,彼此相互獨立,平行宇宙之間沒有任何關係。”


    陳鉻一張嘴被蛇莓的汁液染地殷紅,下意識地伸出舌頭去舔,一邊口齒不清地說:“宇宙之間有沒有關係,跟我們又有什麽關係?”


    李星闌別過臉,看向廊前垂下的海棠花枝,道:“跟我們有關係。如果我說,我們目前所處的宇宙發生了徹底的變化,你不反對吧?


    陳鉻點頭:“這裏有妖怪,有靈魂,有各種奇怪並且可能並非虛構的傳說,它跟我們之前的世界很不一樣。但是這個世界的曆史進程,跟我們原先所處的世界,卻幾乎相同。”


    李星闌:“所以我之前才向你詳細地解釋了熵的概念,我們討論出了什麽結果?時間不會倒流,時間反演的概率微乎其微。”


    陳鉻:“……您繼續。”


    李星闌:“時間不能倒流,你也說了‘幾乎相同’,這意味世界已經發生了變化。我們確實‘回到了過去’,但這又並非是嚴格意義上的過去。你既然還記得薑大哥那時候所說的話,那麽在蟲洞中應該是清醒的,還記得別的事情麽?”


    陳鉻捏著一顆蛇莓,努力回想,說:“我記得,我先聽見大哥所說的那一段話。同時,飛船上出了狀況,我暈了過去,你應該很清楚,可能駕駛員在改變航向前就被間諜殺了。我們進入了蟲洞,之後整個宇宙好像一瞬間消失了,又再發生了一場大爆炸。”


    李星闌:“你記得沒錯。我們觀測到了時間的反演,之後進入蟲洞,意識到宇宙的坍縮和爆炸。離開蟲洞後,則明確地知曉自己回到了過去。這表明了什麽?”


    陳鉻:“我們能夠意識到這些事情,這表明我們已經脫離了原先的那個宇宙,脫離了那個宇宙的係統,所以能夠作為觀測者查看到它的情況,無論是空間還是時間。蟲洞很可能是一個獨立的空間,可是如果這樣,我們又怎麽可能可以進去?”


    李星闌:“我們進入蟲洞,時間就開始反演,宇宙坍縮並且爆炸了,這意味著我們的行為對原先所處的宇宙造成了影響。而我們既然能夠觀測到變化的發生,就意味著我們已經脫離了那個宇宙。這證明,蟲洞獨立於我們原先所處的宇宙整體,它甚至應該是不存在於那個宇宙當中。我們進入蟲洞的行為給原先的宇宙帶來了變化,明白了嗎?剛才你也問過這個問題。”


    陳鉻:“還是不對,我們進入蟲洞前,就意識到了時間正在反演。”


    李星闌:“不是的,薑大哥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我們確實在蟲洞外麵,所以我們在那個時候意識不到,時間是否已經開始反演。我個人更傾向於認為,這個時間點上時間還沒有發生反演。但是他說第二句話的時候,我們很有可能已經到達了蟲洞的界限,所以能夠意識到時間反演,而事實上反演也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陳鉻:“也是,那個瞬間太模糊了,誰都不知道界限在哪裏。我記得之前問過你,熵減小會發生什麽。難道因為我們脫離了那個宇宙,導致熵在那個時間點上減小了?”


    李星闌:“對,之前我沒有回答你,是因為任何人都不知道熵的減小會造成什麽。但是現在我們知道了,這會造成並且已經造成了宇宙的坍縮,以及時間隨機性地反演。”


    陳鉻:“我總算明白你為什麽要提平行宇宙理論了,在弦論和量子平行宇宙理論中,才存在這樣的可能,一個獨立於我們原本宇宙的空間……地方?難以描述,不管它是什麽或者因為什麽吧,反正我們進來了。那個蟲洞,或許就是一條存在於兩個平行宇宙之間的隧道,它既不屬於這個,也不屬於那個。而且,所有這些在我們看都,都隻是一個瞬間,它甚至可能都不是一個四維空間,對麽?”


    李星闌:“你理解得很快。沒錯,蟲洞甚至可能不是一個四維空間,我們身處其中時失去了時間箭頭,或許經過了一年、一萬年、數億年甚至數億兆年,宇宙重組了。”


    陳鉻:“我總覺得還有什麽不對,好像是……”


    “陳鉻!你是豬嗎?一大早就知道吃吃吃!”韓樘一早提著刀跑來找陳鉻,見了他便嫌棄道。


    陳鉻招呼他一起過來吃:“蛇泡子!我最喜歡!”


    李星闌見到有人來了,似乎不願多說,借口身體不適回到房間去了。


    韓樘氣鼓鼓地坐在他身旁,隨意捏了幾顆蛇莓塞入口中,一臉僵硬的表情,道:“太甜。那個……多謝。”


    “啊?”陳鉻莫名其妙,問:“這是你采的?”


    韓樘“嘖”了一聲,道:“哪來的都不知道,怎麽不毒死你?我哪有這閑工夫。”


    反正這個公園……呸,反正汴陽君府裏總共就四個半人,不是韓樘,肯定也不是汴陽君,陳鉻知道他是那種不會上山亂跑的人。


    李星闌?


    陳鉻腦袋一陣猛搖,不可能,他可是個討厭基佬的直男。


    肯定是北辰放的,昨天晚上胡鬧一通,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但是自己雖然是很欣賞他的長相,對他沒有那種感情,是道歉嗎?還是妖族的什麽風俗?


    陳鉻想著想著,臉上浮出一陣奇怪的紅暈,暗戳戳貼著韓樘的耳朵,問:“韓樘,男人和男人能……生孩子嗎?”


    韓樘一臉驚恐,如果在現代,他一定會馬上回以一句“馬德製杖”。


    然而他畢竟是個古代貴族,多少還是有些涵養,遲疑片刻,答道:“聞所未聞,應當是不能的。要麽去問問家父?”


    陳鉻慌忙阻止:“不不不,我就是好奇。打架嗎?”


    韓樘被陳鉻欺負了大半個時辰,終於體力不支,一屁股坐在地上,罵:“你是妖怪嗎?一身蠻力!”


    陳鉻笑著將他拉了起來,說:“李星闌不是告訴你了麽?不要總是用蠻力,更不要總是使用刀鋒來對付敵人,你需要一顆冷靜的大腦。”


    韓樘哼了一聲,陳鉻沒頭沒腦,說了句:“就算是妖怪又怎麽樣呢?是妖怪,我們就不是朋友了嗎?”


    韓樘眼神閃爍,咬牙切齒,問:“你見過妖怪?”


    陳鉻點頭:“見過兩個哦,有一條這——麽大的龍!”


    他怕不夠直觀,用手比劃起來。


    韓樘嘴巴張得渾圓:“一條龍!”


    陳鉻洋洋得意:“被我不小心揪掉了一根龍須,滑溜溜的。”


    韓樘吞了口口水,問:“他去哪兒了?我聽說,逐鹿之戰後,妖怪都跑到了昆侖山中。傳聞終有一日,他們會卷土重來。”


    陳鉻:“不知道啊,還有什麽傳聞?”


    韓樘撿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奇聞逸事講給陳鉻,後者嘖嘖稱奇:“北辰知道得很多,你那麽感興趣妖怪的事,可以去問他。”


    韓樘搖頭:“他眼睛長在頭頂,不大理人。”


    北辰冷不防從屋簷上探出腦袋,一頭白發垂在海棠當中,異常紮眼:“誰的眼睛長在頭頂?”


    陳鉻被嚇了一大跳,啊啊大叫,牽著韓樘跑走了。


    北辰抻腿,腳尖點地,穩穩當當落在地上。一抬頭,發現走廊的長椅上放了個竹籃,裏麵還剩幾顆蛇莓,便撿起來吃了兩口,表情怪異:“這麽酸。”


    他將籃子隨手一扔,拍拍手向著陳鉻逃跑的方向走去。


    眾人遠去,小院又恢複到一片靜寂中。


    老舊的木門“吱呀”一響,李星闌推門而出,深藍長袍打理得十分熨帖,無人在側,他便沒有戴著兜帽,露出被燒毀的左臉,大半已經結痂,斑駁一片,像是一隻來自地獄的惡鬼。


    然而他的眼神卻異常深邃溫柔,仿佛幽暗的深潭。


    他走到廊下,彎腰拾起被摔在地上的竹籃,鮮紅的汁液流了一地,狼藉不堪。


    修長的手指摩挲著竹籃的邊緣,似乎是在感受誰在上麵留下的餘溫。


    然而竹籃卻已經冰冷一片。


    四下無人,他終於無奈地發出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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