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向下墜落的失重感。


    陳鉻一個激靈猛然轉醒,被北辰長腿一掃,這才免於墜下馬去。腦袋昏昏沉沉,跟宿醉似的整個人都斷片了。抬頭一看,已是日在中天,一低頭則發現,自己竟穿著件墨綠的軍服。


    渾身幹幹淨淨,就好像昨晚上什麽都沒發生,隻是做了一場無痕無跡的春`夢。


    昨晚?昨晚……昨晚!


    李星闌近在咫尺的臉,他望向自己的時候,眼中有一團熾熱的火焰,他刀刃般的嘴唇,他的口腔內壁,他整個人都很熱,讓陳鉻感覺到一股濃烈的愛意。李星闌伸出舌頭,將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舔濕,然後掌著自己的手,握住他的……那個。


    綺麗的記憶如潮水般湧起,陳鉻整張臉瞬間紅得要滴血,腦海中的畫麵揮之不去,胯間的神經一跳一跳,他簡直不想活了,雙手抱頭大吼:“他的唧唧怎麽那麽長?!我都握不住!”


    北辰:“……”


    他與陳鉻同乘一騎,近兩米高的男人跟扇門板似的,幾乎要將馬壓垮。


    “我……”陳鉻滿腦袋問號,艱難地吞了口口水,問:“李星闌呢?”


    北辰一腦門官司氣:“不知道!還睡不睡?不睡老子就滾下……你就滾下去。”


    陳鉻打了個嗬欠:“好困,不對,那個妖怪逃了?”


    北辰懶得理他,用力敲了敲他的腦袋,無所謂道:“無足輕重的雜碎,逃了便逃了,睡你的。”


    午後休憩。


    陳鉻蹲在地上,雙手抱頭。


    韓樘氣急敗壞,提著他的耳朵尖,怒吼:“你去審問俘虜?你去審問俘虜!陳鉻!”


    陳鉻渾身乏力,上下眼皮打架,更是心猿意馬,偷偷用目光四處搜尋李星闌的身影。韓樘的話便在他那左耳進右耳出,他隨口答道:“反正他也什麽都不知道,辰哥都說沒事的啦。”


    韓樘不知是不是和陳鉻相處久了,一個氣急敗壞,竟也“哇”一聲哭了起來,哭喊:“他殺我百姓,毀我城池!血海深仇,你怎麽能就這麽讓他跑了?”


    陳鉻一個頭兩個大,隻得先將他糊弄過去,哄著:“我記得他的樣子,我、我我給你畫下來,保證上天入地,一定把他給找出來。”


    韓樘抱起玄鐵古琴當板磚使,一股腦砸過來。


    陳鉻抱著腦袋逃竄,被打得滿頭包,最終用一副小畫像將韓樘哄住。那本是顏川給的地圖,背麵還寫了近十七個“正”字,金雁妖的畫像被描在角落,黑乎乎一團。


    待得韓樘走後,他便將那羊皮地圖卷成一個小筒,塞進靴子裏。順手抽出李弘的小弩看了看,心中感歎:來到這裏已經快三個月了,然而此刻,卻與最初的目的地背道而馳,所有的事情都是一籌莫展。


    自汴陽至新鄭約四百裏,三千餘人組成的像一條病怏怏的長龍。


    汴陽君一路收納流民,日行僅二十餘裏,然而情勢緊急,加之後有追兵,眾人不得不加快步伐。南下繞過秦國南陽郡,經宜陽到新鄭,耗費六七日,終於開至距韓國國都新鄭五裏處。


    十二月初,天地肅殺,萬物寒霜滿布。


    此時的韓國,已是危若累卵,昔日繁華的新鄭城門緊閉。


    城頭,戍守的士兵矛戈橫陳,手握長弓,機警地注視著四周的動向。


    城門外,流民如遍地螻蟻,似乎已經在這守了許久。城牆腳下到處都支起了簡陋的帳篷,傷病者被堆在一處等死,熏天的臭氣中最嚇人的,莫過於此種死亡的氣息。孩子們不知恐懼,仍在泥地裏玩耍。大人煮著湯泡飯,糙米混滿了穀殼、濕泥、樹皮等等,全家老小共用一支破陶碗,輪到無事可做的傷病員時,碗中的湯水僅剩下一口。


    汴陽君帶著韓原與幾名老先生,勉強將衣物弄得整潔,躬身在城門下,手捧一卷陳情書簡,靜候守城的官吏前來接見。


    等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城頭上慢悠悠走來個不知品級的官員,披著皮草裘子,雙手抱著個暖爐。他將腦袋伸出城牆,立即引起一陣騷動,流民們紛紛跪地痛哭,請求大人打開城門。


    守城的士兵隨意放出幾支箭矢,將人嚇走了一半,而後放下一個用粗麻繩吊著的空竹籃,讓汴陽君將竹簡放於其中。


    那官吏笑嘻嘻地與他打招呼,遙遙行了個亂七八糟的禮,喊著:“還請汴陽君安心靜候。”


    說罷,在竹籃中使勁撈了一陣,他本是半夢半醒的,掏了半天,驚訝地隻找到一卷竹簡。隻得麵色尷尬地搖搖頭,笑著朝城樓下揮手,不知跑道哪裏去了。


    於是眾人在城門外安紮了下來,一日過後,仍不見回音。


    昔日大殿之上彈琴殺人的刺客聶政,此時正抱著個孩童彈琴。


    韓樘這小子十餘歲的年紀,少有長輩關愛,一朝遇到了聶政,野貓搖身一變成了家貓,說不出的乖巧。


    聶政隨口說著:“都城從前在陽翟,夏啟會盟諸侯,有鈞台之享,幾百年後,夏桀囚禁商湯。天道輪回,大抵如此。”


    韓樘不明所以,但不表明疑問:“我還從未來過國都,新鄭如何?”


    聶政笑:“地方不大,有不少美食。其餘的麽,倒是未曾留意過,咱們是齊國人。”


    韓樘默念:“齊國。”


    聶政:“韓王安龜縮在城中,原本等著韓非向秦王求情,然而這人聽說也是快要死了的。韓王生怕得罪於秦,如何會開門接納流民?”


    韓樘聽得仔細,一慌神:“又彈錯了,我太蠢笨。”


    聶政摸摸他的腦袋:“無妨,曲子原本無甚對錯,愛如何彈,俱是琴師自己的事。”


    然而陳鉻羨慕別人,心中酸楚,聽了一會兒隻覺那曲也不成調,耳朵疼得很。


    獨自走出去,深呼一口氣,這才發現冬季寒冷,嗬氣成白。


    他搓著被凍紅的雙手,遠遠看著對麵一群人圍著李星闌。計算物資儲備,開銷,路程,如何過冬,如何療傷治病,商議那些有的沒的。


    公孫老先生愁得很:“新鄭亦是處境艱難,君上沿途收納流民,吃穿用度本也不多。然而生逢亂世,大家都不容易。”


    另一人低聲道:“聶先生提議遷往齊國,取道楚地的陳、城父、彭城,至曲阜,落腳泰安。”


    李星闌攏了攏披風:“齊國地大物博,東鄰渤海,也是秦國最後的目標,想法倒是不錯。”


    公孫老先生:“物資奇缺,沿途拿不到補給,難呀。”


    陳鉻再也聽不下去,腦袋昏昏沉沉,禁不住感歎拯救世界很無趣,竟然要雞毛蒜皮地計較,柴米油鹽,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心中十分失落,他便開始幻想自己是個梁啟超。


    西子捧心狀在心中呐喊:十年飲冰,難涼熱血誒誒誒誒!


    然後梁啟超還是不太夠,他蹲在地上,雙手托腮,看了看對麵,試圖尋找靈感。


    在黃河邊撿回來的那個少年,恭恭敬敬站在李星闌身後,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李星闌動動嘴,他就知道遞水,李星闌眨眨眼,他便將他想要的東西拿過來。


    陳鉻想不明白,收留他的明明是自己吧?


    對了,那孩子還自己起了個名字,叫秦川。


    他看著那兩人跟主仆似的,忽然一下覺得這個素材也不錯,忍不住腦補了一段狗血故事。


    年下狼犬受攻略成熟帥大叔,其中參雜著少年卑微扭曲的愛慕,老去的李星闌雙鬢斑白,卻依然風度翩翩。有虐戀情深,也有破鏡重圓,虐心虐身是必須的,李星闌的唧唧那麽長……呸!


    想著想著,竟打了雞血般高興起來——因為他終於有了實踐經驗,現在的腦補必然是活色生香,顏肉俱全。


    李星闌對周身圍繞的人渾不在意,實際上並不怎麽願意參與管理百姓的事,然而眾人遇事又總是要來問。他抬頭朝對麵望去,見陳鉻屈膝盤腿雙手托腮,一會兒表情凝重,一會兒又哈哈大笑。


    忍不住勾起嘴角,覺得天空很晴。


    入夜,秦川在河邊幫李星闌洗衣服,拿著個粗木棍捶打,水花四濺,雙手凍得通紅。


    陳鉻躲在樹上探頭探腦,想要學學別人怎麽照顧人的。然而他這人十指不沾陽春水,連個碗都沒刷過,看了半天,實在領會不到這套敲擊擰鎖動作的精髓,隻得灰溜溜跑回營地。


    其實他不大想太早回去,因為這幾天李星闌一直跟他待在一起,照顧他,但什麽也不說。


    北風凜冽,天地間黑漆漆一片。


    陳鉻掀開薄薄的草簾子,覺得這個小地方異常溫暖。


    草席邊上,木柴燒得紅通通一片,李星闌架了個破鍋子,煮了一鍋清水。白騰騰的蒸汽一直往上冒,他的眉眼朦朧曖昧,火光打在眉峰上,英俊得令人窒息。


    李星闌見陳鉻來了,便讓他脫了外衣坐好。再將鍋子取下,麻布沾濕,給他擦臉、擦手,解了鞋襪,擦腳掌。


    陳鉻被他弄得十分難為情,要把腳抬起來:“別……別弄了,我自己可以。”


    李星闌將麻布洗好,擰幹,捉住他的腳腕,仔仔細細擦幹淨,低著頭說:“樣子長得挺乖,人卻這麽粗枝大葉。平時一個人在家,都是怎麽過的?”


    陳鉻不好意思地抓了把頭發,幹笑兩聲:“男孩……男人嘛!不都這樣?大哥成天念叨,冰箱上、鏡子上、飯桌上、電腦上,到處貼著紙條,就差貼我腦門上了。以前不知道珍惜,哎?你怎麽知道我總是一個人過的?”


    李星闌笑:“薑大哥。”


    陳鉻點點頭:“在汴陽的時候看你練刀,總覺得很眼熟,應該是跟大哥學的?”


    李星闌不置可否:“早點睡覺,秦國的軍隊離這已經很近。明早必須出發,不能再等了。”


    李星闌說罷,轉身去倒水。


    陳鉻心裏十分期待,但不敢表現出來。隻得僵坐在草席子上,耳朵抖動,一直聽著他走出去,聽著“嘩啦”一聲水響。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李星闌終於回來了,他見陳鉻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奇怪:“睡不著?”


    陳鉻一愣:“啊?沒,沒有,我在想事情。”


    李星闌解了外衣,工工整整疊好,又將陳鉻堆成一團的衣服收拾好,與自己的衣物並排放著,最後才摸到他身邊,輕手輕腳地躺下,問:“在想什麽?”


    陳鉻沒羞沒臊地笑了起來,說:“想你那天叫我‘寶貝’。”


    黑暗籠罩,一盆柴火也似睡著了一般,發出橘紅色的微光。


    “你叫我‘寶貝’誒!”


    陳鉻像隻跳到河岸上的魚,因初見了沒有水體遮擋的世界,興奮得霹靂啪啦一陣蹦躂。


    一切都很朦朧,但陳鉻總覺得李星闌臉上,忽然紅了那麽一下,而後聽見他說:“是。”


    然後呢?然後呢!唧唧白長這麽粗長了!


    陳鉻抓心撓肝的,心底的幸福如同火山爆發,說:“我這幾天總是聽說一件事。”


    李星闌給他掖好被子,問:“什麽事?”


    陳鉻鼓起勇氣:“聽說有個叫陳鉻的,特別喜歡李星闌。”


    李星闌失笑:“我可沒聽說過,睡覺吧。”


    陳鉻一個挺身,坐了起來,表情嚴肅地說:“我一定要對你負責,那並不是做夢,我知道的。”


    李星闌將他按下去,掖好被角後便側身躺著,也不看他,說:“那是因為我們被下了蠱,我……很抱歉,你就當是做了一場夢。”


    聲音悶悶的,像是隔在被子裏。


    陳鉻抓耳撓腮,像個地鼠般坐了起來,不死心掀開李星闌的被子,問:“那這幾天,你為什麽總和我睡在一起?”


    李星闌失笑,也跟著他坐起身來,說:“我不清楚蠱毒的原理,怕在你身上留下什麽後遺症。”


    陳鉻反駁:“你明明就把它們逼出來了,都死得渣都不剩了好嗎親?”


    李星闌打地鼠似的,按著陳鉻的腦袋,將他推平,掖好被角:“天氣冷,別感冒了。”


    陳鉻一把推開被子,再次坐起身來,這次沒有掀對方的被子,而是屈膝盤腿,低著腦袋注視對方:“你把我的口琴修好了,你記得我的生日。”


    李星闌被他看得極不自在,伸出一掌,陳鉻的雙眼虛虛擋住,聲音裏帶著笑意,答:“我是想走家屬路線,討好領導,不然這麽年輕就當上團長?”


    陳鉻一把將他的手掌攥在手中,雙手握住,翻來覆去把玩,氣鼓鼓地說:“你看到征兵廣告上的我,所以來當兵了。”


    李星闌在陳鉻的手背上輕拍一下,抽回手,答:“我覺得廣告上的所有人都很陽光,熱血,我想為人民服務。”


    陳鉻伸手,將李星闌的麵具取了下來,撫摸他左臉上的傷疤,毫無征兆地哭了出來,說:“我記起來了!那天你一直抓著我,你在哼一首歌,就是我給你吹過的那首。後來,你殺了那個紅頭發的間諜,還是一直抓著我。我昏過去,又醒了過來,你還是抓著我,不鬆手。”


    眼淚流得無聲無息,是真正的哭泣:“承認吧,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到底還有什麽問題?”


    李星闌被他摸得很不自在,一把攥住住他的手腕,捏在掌中,哭笑不得:“那天你是我的任務、保護對象,是我奉命要押送的犯人。換了新環境,任務要是搞砸了,在國際空間站立足很難的。”


    陳鉻抽著鼻子,翻身背對著他側躺下去,眼淚流得更凶了,卻仍然沒有發出聲音,甕聲甕氣地說:“我都記起來了,飛船來不及改變航向,撞進蟲洞。我受到攻擊,意識很模糊,是你抱著我一起躲進了救生艙,然後……把呼吸麵罩套在我的頭上。飛船爆炸之後,救生……救生艙被彈出來,著、著了火,你把我、我推出去,你沒有麵罩,你才被……燒傷了。”


    話還沒說完,他便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用胳膊擋住眼睛,仿佛這樣能好過一點。


    “承認一下會死嗎?!我想不通!我不想活啦哇!”


    李星闌側身正對著他的後腦勺,伸手環過他的肩頭,給他揩眼淚,言語間十分地不知所措:“別哭了,我……確實,確實……”


    陳鉻抑製不住地抽泣,哭喊:“在井陘戰場上找我的,也是、是你!”


    李星闌扶著他轉過身來,麵對著自己,親吻他的鼻梁,溫柔地說:“是我,是我,你說得都對。是我,好了吧,別哭了。這麽愛哭,哪來那麽多眼淚?”


    幸虧陳鉻長著一對可憐巴巴的小狗眼,哭起來倒也不算恐怖,然而他真哭了一會兒,用力過猛,一時間收不住了,弄得李星闌的手掌濕噠噠一片,問:“你、你為什麽不承認?”


    李星闌無奈:“我看到你的第一眼,陳鉻,我就覺得……但你的世界還很大,很快你就會發現,你不了解我,我根本沒什麽值得你喜歡的。”


    陳鉻抱住他:“我一輩子就喜歡一個人!即使有一天我不再愛你了,我也!也……也還是會一直愛你。”


    “說得都是些什麽話?沒頭沒腦。”李星闌被他逗笑了:“我確實……陳鉻,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這世界實在是……太好了。你可能不太明白那種……感覺,我可以把整個生命……甚至於靈魂,全都交給你。我什麽都不要,隻想做一顆黏在你鞋底的沙子,跟你一起走一段路,自然而然地被你拋下,這樣的離別……不會令你感到難過。”


    陳鉻整個人都是懵的,像是被雷劈了一樣:“你在說些什麽?我聽不懂,你是說你喜歡我嗎?你是說你喜歡我吧?你太有文化了,但我隻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歡我,你能跟我交往嗎?”


    李星闌第一次在陳鉻麵前哈哈大笑,摸著他的頭發,直勾勾看著他的雙眼,說:“讓我跟著你吧。”


    陳鉻沒等他說完,又哭又笑地一嘴巴親了上去:“我愛你啊!李星闌!”


    兩人糾纏著滾了一圈,相互蹭來蹭去,胯間立刻就濕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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