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鉻做了個極香甜的夢,像在棉花糖做成的雲朵裏打滾般,那種感覺太過幸福,令他不願醒來。


    長夜靜謐,昏暗簡陋的帳篷中,隻有二人均勻綿長的呼吸,他們輕輕地摟在一處,被柴火發出的微微橙光鑲上一道朦朧的金邊。


    一聲嘶啞的鳥鳴聲從遠方傳來,陳鉻耳朵抖動,一個激靈坐起身來。然而半夢半醒間,他的眼睛尚未睜開,隻是下意識地伸手將長刀一按,隨手給身側的李星闌掖好被角,憑直覺跨步越過他。冷不防被李星闌的小腿絆了一下,骨碌碌一路滾到簾帳外。


    李星闌猛然轉醒,忙不迭起身上前。


    陳鉻回頭與他對視,彼此目光相交,瞬間知曉對方的想法:敵襲!


    大地傳來隱約的顫動,冷風割麵,白露繚繞在草木之間。


    兩人徹底清醒過來,胡亂套上衣服,竄出營帳,直奔汴陽君所在處。


    長空如墨,一絲山雨欲來的預兆也未曾顯現。城頭上,橘色風燈搖曳,守城士兵已經睡著。城牆下,巡邏的民兵們神態懨懨,均未發現任何異常。


    李星闌道了聲冒犯,一把掀開汴陽君的營帳:“秦軍已在十裏外。”


    “失火了!起來!”


    陳鉻像一團閃電般在營中亂竄,迅速將北辰、聶政、韓樘等人以及一眾百將拎起來。潮濕陰暗的臨時營地中,星星點點的火把逐個亮起,不過多久,所有人都被他敲鍋砸碗吵醒過來,一肚子無處發泄的暗火。


    眾人連日趕路俱是疲憊不堪,美夢正酣時莫名其妙被叫醒,都覺得陳鉻瘋了。伏紹元雙眼通紅,一張老臉胡子拉碴,咬牙切齒吹胡子,啞著嗓子:“做甚作甚?王城腳下還有沒有王法啦?”


    但見陳鉻火燒屁股般,竄來竄去:“我聽見金雁的叫聲!沒時間了,說不定還會跟他們正麵碰上。伏紹元,組織你們手下的人整隊待命,對對對,民兵必須殿後!讓他們聽令行事,務必以保護百姓為首要。”


    伏紹元聞言一愣,不敢相信秦軍來得這樣突然,毫無征兆,此地可是韓國的王都!


    韓樘緊緊抱著自己的玄鐵琴,莫名其妙望著陳鉻。聶政則在其身後站著,一手隨意整理韓樘皺巴巴的衣襟,遠遠望向西麵的天空,眼中惟有一片夜色。


    陳鉻將韓樘抓住,一陣猛搖:“還沒睡醒?韓樘,你的百姓們要被喪屍吃光了!快去把他們叫醒,編隊,撤退!老人孩子先走,秦軍馬上就到。”


    百姓們數天來一直在逃亡當中,集結速度極快,不到一刻鍾便已整裝待發。


    汴陽君匆匆趕來,李星闌一路上向他說明情況緊急。他對李星闌十分信任,便讓眾人按照李、陳等人之令行動,詢問情況,調整部署。


    說話間,一道冬雷滾落,閃電照亮了大半個天空。


    眾人抬頭仰望,隻見漆黑的天幕上數十點金光乍現,金雁正在夜色中向東衝鋒。大地發出陣陣顫動,草木與塵滓紛紛揚揚,喪屍軍團像是瘋長的洪水,悄無聲息逼近新鄭。


    汴陽百姓均知道那金雁的厲害,止不住失聲大叫:新鄭可是王都,天子腳下,秦國竟發兵至此?


    城外的流民或知情或無措,俱在這混亂中沒了主意,爆發出一陣騷亂。所有人都不知應逃往何處,卻爭先恐後地向別人所在的地方瘋竄,仿佛他人所在處永遠更加安全。


    然而人間何處不是戰場?


    破舊的繈褓中小兒啼哭,父母們將孩子捆在身上,傷病者相互堆疊著爬行,老人捂著腦袋蹲在地上,眼淚陷入了眼角的皺紋裏。


    唯獨汴陽居民亂而有序,迅速集結成一支行軍隊伍。民兵將百姓護在其中,等候領軍者的號令,人人心中充滿勇氣與希望。


    即便如此,這巨大的動靜卻唯獨喚不醒守城的士兵,仿佛世間萬象都與那華麗的王宮毫無關聯。


    汴陽君表情沉凝如鐵,自言自語:“須得想個辦法為國君傳遞消息,否則喪屍悄無聲息逼近,天亮時便能四麵圍城,攻下新鄭隻在旦暮之間。”


    韓樘激動,麵向韓原,道:“什麽國君?龜縮城中等死罷了!父親,我們快走吧,秦軍的目的是新鄭,暫時沒工夫追擊。”


    韓原搖頭,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道:“樘兒,韓國兒郎斷沒有臨陣脫逃、背棄國家的。我去請守城士兵開城門,將百姓送入城中,與國君共存亡。”


    韓樘大罵:“榆木腦袋!你自己找死也就算了,要讓百姓跟你一起死?你當得是什麽城主?邦有道則仕,無道則卷而懷之,這還是你教我的!”


    李星闌從凝思中睜開眼,不得不打斷他們:“恕我直言,秦國大軍沿途攻城拔寨,喪屍已超過三萬,目前距此不足五裏。所幸他們的目標隻是新鄭,我們尚有機會離開,但時間緊迫。汴陽君,入城麵見國君,或者帶百姓撤離,二者隻能擇其一。”


    陳鉻見他們吵得不可開交,真心服了。幹脆從靴子裏抽出弩機,搭箭入槽,徑直向城牆扣動扳機。


    隻聽“砰砰砰”數聲脆響,一連串擱在城頭的風燈瞬時破碎,燈油流出,城牆燒了起來,“嘩”的一下火光大亮。


    守城士兵們正睡得口水直流,忽覺熾熱難耐,一睜眼發現城牆竟著了火,忙不迭解下甲衣胡亂撲火:“狗娘養……那是何物!”


    又是一個驚雷,空中數點金光如飛星奔襲而來,士兵冷不防瞥見一眼,嚇得一屁股坐在地。扒在城頭向下望去,入眼全是混亂的流民,瞬息間便將城門前圍得水泄不通。


    他們手無寸鐵,無處可逃,眼前能見到的生路唯有這一條。


    那守城士兵不知發生了何事,隻不斷地驅趕城下流民,射出流矢恫嚇百姓,卻“咻”的一箭射偏。一個男人正高舉雙手,竭力敲打城門,毫無防備地被射穿了腦門心,鮮血迸濺至數丈高空,濺了那射箭的士兵滿頭滿臉。


    長弓“梆”一聲落地,人群登時炸開了,流民瘋狂地撞擊城門,“咚咚咚”的悶響聲不絕於耳。然而城門畢竟是鐵澆銅鑄的,血肉之軀又如何能撼動?


    大地上的顫動越來越明顯,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識到:喪屍正在瘋狂地逼近!危險如同黑雲壓城,聚在眾人頭頂,令他們喘不過氣來。


    韓原向聶政行了個稽首禮,沉聲道:“舅爺,樘兒托付與你,帶百姓去……祖母的故鄉,我始終不可棄國而亡。”


    韓樘拖他不起來,怒目圓睜,卻忍不住飆淚:“父親!你成天想些什麽!非得去找死?”


    聶政受了他的大禮,施施然將他扶起,點頭:“切莫妄言生死。”


    汴陽君形容清臒,說話時卻帶上一股不容辯駁的堅定,這個跛著腳的城一城之主抽出禮器般的佩劍,繞過韓樘,走向城門。


    他的背影瘦削單薄,速度不快,身形忽高忽低。


    韓樘的眼淚奪眶而出,跑上去大喊:“父親!”


    他一下跪在汴陽君身後,抱住他的雙膝,不讓他走:“你就隻要你的國家!偏不要你的百姓?”


    韓原艱難地將腿挪開:“樘兒,你脾氣與荌娘極為相似,時常對君王出言不遜,且你與她俱是……這些,父親都知道,但從未真正責怪你。隻因你出生時,汴陽已在夾縫中求存,又兩年後更名換姓,秦、韓於你而言並無不同。但你隻要記住,你是汴陽兒女,今後我便將這數千名百姓托付與你。”


    韓樘爬起來扯住汴陽君的跛腳,卻不知他有那麽大的力氣,竟一下就將自己甩開,哭著求他:“你也是汴陽的兒女!你數十年來苦心經營、忍辱負重,難道隻是為了那勞什子韓王?你家中一貧如洗、事事親力親為,難道隻是為了頭上的虛名?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韓原攏了攏衣袍:“我曾在祖母的帶領下數次抗擊秦軍入侵,及至後來無力違抗時,仍想方設法兩害相權,保得汴陽存續至今。你父親沒甚本領,愧為汴陽之主。我……雖是汴陽兒女,但說到底,更是個韓國人。”


    韓樘爆發出巨大的悲傷,淚如雨下:“你什麽都要!偏偏不要百姓?偏偏……不要我了?”


    韓原頭也不回地離開,聲音在凜風中飄忽不定:“時移世易,望我兒……能有個更好的天下,去活,去做你自己。勁韓將把秦國的陰兵擋在南陽以北,往後凡事須聽從你師父的,去吧。”


    陳鉻急得不行,下意識地跟著汴陽君向前跑。忽而想起什麽,回頭與李星闌相視一眼:“你帶他們走,我保護汴陽君進城一趟,馬上就來追你們。”


    李星闌跨步上前,將他拉住:“韓國已經完了,何必白費力氣?打暈帶走。”


    陳鉻順勢一把將李星闌拉過來,雙手挽上他的脖頸,仰頭與他進行了一個深吻,麵對麵噴著熱氣:“那句話,老爸也教過我。可我一直認為‘有道無道,行俱如矢’更令人敬佩,爭取一下……”


    又是一個冬雷,閃電炸亮半邊天。


    李星闌未來得及戴上麵具,燒傷的左臉在此般光影中詭異而恐怖,他略有些不自在地抹了把臉,說:“韓王安差不多就是在這個時候向秦國投降的,但曆史已經改變,這次,秦國很有可能不會接受他的歸降。”


    然而陳鉻與他臉貼著臉,清亮的雙眸中僅有一個朦朧溫柔的倒影。


    愣了兩秒後,他不得不敗下陣來,歎了口氣,道:“想去就去吧,這裏交給我,等你回來。隻要記住,自己最重要,如果你受傷……”


    “相信我!去去就來,回來……跟你□□!”李星闌話音未落,陳鉻漲紅著一張臉飛快地撒手就跑,胡亂在韓樘腦袋上抓了一把:“新鄭的官吏欺上瞞下,不是死到臨頭的時候,城裏一定還半點不知情。無論如何,去通知一聲總是有必要的。”


    韓樘一口咬住他的手,陳鉻一腳將他踹開:“愣著看你父親去死?把其餘的人都召集起來,帶他們離開。我在汴陽君就在!好了吧?”


    韓樘咬牙跺腳,大喊:“跟我走!”


    然而擁堵在城門口的百姓哪能信他?大家都是韓國人,民兵們隻得大聲勸說,嗓子都吼啞了。


    陳鉻疾跑上前,將汴陽君背在背上,沿著城牆向上攀爬,瞬息間在士兵驚詫的目光中登上城頭。


    士兵們早先通知了前日那名披著皮草裘子的官吏,他這時才睡眼惺忪地趕來,雙手抱著個暖爐,慢悠悠打著哈欠:“流民鬧事趕走便是啦,何事如此驚……你們如何上來的?”


    陳鉻長刀一劈,剛剛好架在他脖子上,哼了一聲:“帶我們去見皇帝!”


    那官吏嚇得雙手一放,暖爐滾在地上,木屑碳灰灑了一地,支支吾吾:“見、見見鬼啦,何來黃帝炎帝的?少俠你啊……”


    “呃……”陳鉻腦袋上燈泡一亮,將刀收回來,點頭:“見韓王。”


    官吏這才明白,摸摸鼻子:“哦?”


    陳鉻一腳將暖爐踹至半空,長刀一劃,銅爐碎成數十片而落地,“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我說,帶我們去見韓王。”


    官吏喉結一鼓,咽了口口水:“諾諾諾,當兵的!給爺備馬。”


    陳鉻將他一把抓住,提了起來:“你指路就成。”


    然而那官吏胡亂指了一通,陳鉻才知道原來新鄭有這麽大,跑過去也趕不及了,正在犯愁。


    忽而天上落下一道蒼白的閃電,正劈在那官吏頭上,頓時將他砸得七竅生煙,地麵上現出一個大坑來。


    北辰向前一滾,張開一雙遮天蔽日的巨大肉翅,雪白的睚眥眸中金光流轉,氣不打一處來:“逃跑不叫老子!”


    “我!我忘了!哈哈哈辰哥!”


    陳鉻帶著汴陽君騎在北辰身上,風馳電掣,朝新鄭王宮飛去:“駕!”


    北辰仰天長嘯:“李星闌,還有你!一個兩個的毛還沒長齊,倒指揮起老子了。”


    淩空禦風,放眼望去,整個新鄭幾乎都在睡夢之中,僅有幾片橘色的微光,在宮城之中飄搖。


    陳鉻的聲音被風吹散:“我父親是一名將軍,汴陽君,你們都很偉大……”


    李星闌的視線直到北辰載著陳鉻,消失在天邊,這才收了回來。他本來也沒什麽心思,見韓樘與伏紹元爭論不休,隻吩咐左右:“事急從權,向南陽全速行進,將百姓強行帶走,不服的打一頓就是。”


    韓樘:“李先生!不可如此對待百姓。”


    李星闌轉身便走:“大事不賴眾謀,商量到什麽時候?”


    汴陽軍民在李、伏、韓等人的帶領下,迅速向南撤離,並在小半個時辰後抵達十裏外,成功與浩浩湯湯的喪屍部隊錯開。


    李星闌停下腳步,回望西北麵,道:“與他們錯開,暫時安全了。”


    眾人這才將心放下,緩行數裏,便在一處密林中隱藏起來休憩。孩童們排成一串長隊,後者拉著前者的衣服,雙腿肌肉顫抖不已,顯是累極。忽聞管事人的號令,便齊刷刷一排往草地上倒,打滾,滿腦袋濕泥,像一串圓滾滾的熊貓。


    韓樘長發披散,狼狽不堪,眸中金光若隱若現:“伏紹元,你帶百姓往南走,日出之前若不見我們,便不必再等。”


    伏紹元一吹胡子:“個小娃娃……”


    “我要回去!”韓樘雙眼蹬得滾圓,說罷,微微抬眼回望,小聲喊了句:“師父?”


    伏紹元蒙了,聲如洪鍾:“說得什麽話?”


    李星闌本在沉眸,神思不知飛往了何處,這時被他一吼方回過神來,慢悠悠揉著耳朵,道:“喪屍在河洛一代掃蕩,小心翼翼,是怕驚動了邊疆的大國。伏紹元,你先帶人走,往南往東暫時都安全。”


    聶政笑了笑:“徒兒要回去?那便回去。你爹跟陳鉻待在一處,自然不會有事。然而那韓國王宮,確是離心離德,就怕自作孽不可活。”


    說罷拉起韓樘的手,回望了李星闌一眼,後者會意,緊跟其後。


    三人走出一段距離,來到一顆樹下。


    聶政將韓樘的玄鐵琴取下,端坐琴後,頭也不抬,道:“此處可還有他人?”


    韓樘莫名其妙,李星闌閉眼,搖頭:“暫未發現。”


    聶政抽劍,插入地麵,隨口道:“伏羲琴威力太大,彈奏時須得將劍抽出,立於身側作鎮琴之用。”


    韓樘點頭。


    聶政“錚錚”挑了兩下琴弦,道:“樘兒,今日我所奏之曲,你不可隨意彈奏,更無須記下。”


    話雖如此,看得卻是李星闌,隻可惜此時後者的心思全不在此,聽後也是無動於衷。


    韓樘十分憂心,隻想弄明白師父為什麽此時還要彈琴:“是,為何?”


    聶政:“這琴本是伏羲所造,為的是使死者複生。然而那時的人,方從蠻荒中走出,尚在茹毛飲血,又如何能煉製出諸般神器?原不過是一件普通禮器,且早已在發動時崩毀。其後,被諸神尋得重鑄,這才變為法寶。”


    韓樘越發不解:“不是說上古漫天神佛妖魔?聖人遍地走,何來茹毛飲血之說。”這孩子時常與陳鉻交流自己的幻想,思維也被他帶偏了許多,冷不防說了句冒犯先聖的話。


    然而聶政也不惱,似是並不在意:“萬物皆有靈性,混沌初開時,世上靈氣豐沛,人可異化為妖。其後靈氣漸弱,世間生靈也可費一番苦功,修煉成神成仙。再後靈氣散逸,天地才歸於平靜,但妖的血脈世代相傳,繁衍成了一族。”


    李星闌認真地聽著,問了句:“聶先生如何得知?”


    聶政:“我曾在山中尋仙問道,得遇封神戰場上幸存下來的一名仙人,被他收為弟子,才得了這玄鐵琴。此番前來,亦是師尊授意,此為後話,戰後再談!總之,伏羲琴並非人間造物,隨意彈奏將擾亂時空,或十裏、或千裏,神仙都不知會被送往何處。”


    韓樘咋舌:“那你還……”


    聶政哈哈大笑:“琴有五弦,想要將之操控得隨心所欲,須得精通數數。師父對此不甚了解,然習琴數十載,若去個十裏之外還成問題,倒不如滾回娘胎裏!”


    說罷“錚錚錚”琴聲忽起,空氣中浮現出千絲萬縷銀白的光線,在三人周圍形成了一個氣泡般的空氣罩,瞬間收縮成為一點,最終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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