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臨,白雪空山中萬籟俱寂,僅有一座蓮花樓閣佇立山頂,不時傳出人群相互辱罵攻訐,一片鬧哄哄的聲音。


    陳鉻四處引戰,成功在眾人之間挑起一場無差別攻擊的舌戰,自己卻腳底抹油溜出去。


    一口氣跑到西山頂峰,蹲在準提菩薩身邊摸摸腹肌、揪揪頭發,終於將對方鬧醒過來,覥著臉邀請他下山一起過年。


    準提但笑不語,手掌一揮揚起漫天七色落葉,祥雲似的葉片將陳鉻托舉其上,飄飄搖搖穿過夜空,再次送至蓮花池的上方。


    “砰——!”


    落葉雲團滯空片刻,忽而在夜空中炸成一片璀璨煙火,星火餘燼幻化出千萬彩蝶。它們瞬息萬變,搖曳的白龍,奔騰的火鳳,山林虎嘯,荒原狼群。


    玄蛇與神龜結合而成的玄武,一個猛子衝到陳鉻麵前,慢悠悠伸出圓滾滾的腦袋,朝他輕輕一拱。陳鉻好奇心爆炸,小心翼翼伸出食指,在它的龜腦門上輕輕一戳。


    “砰——!”


    青色的玄武瞬間從他指尖所點處炸開,紛紛揚揚向上升騰,最終轉化為漫天星河燦爛。


    陳鉻哈哈大笑,腦袋上頂著片碧綠的荷葉,七手八腳從池子裏爬出來,渾身不帶一滴水珠,循著飯菜香氣,蹦蹦跳跳跑到飯堂。


    厚重的門扉向後張開,震出表麵一片白茫茫的霜氣。


    隻見飯堂當中眾人早已入座,各自按著某種規律分列兩側,唯獨正正中中空出一個座位。陳鉻雙眼瞪得滾圓,黑曜石般清亮幽黑,瞬間被這陣仗嚇得蒙上一層水汽,試探性地問:“怎麽……坐莊的位置都空出來了,是要我請客的意思嗎?先說好啊我沒錢。”


    他大搖大擺走上前去,自然和李星闌擠在一處。後者卻用手肘將他拱了出來,下巴一揚:“坐你自己的位置去,泰山人妖聯合會陳主席,上座。”


    “不是聯盟嗎,怎麽變成聯合會了?等下改個好聽點的名字。”陳鉻腦袋裏亂哄哄的,見眾人都望著自己,再說什麽都是多餘,隻好硬著頭皮坐了上去,“什麽時候選的主席?”


    丹朱化身為九個李星闌,上身赤|裸,脖上係著個金色的項圈,麥色皮膚帶著一層亮油,隻穿著一件薄紗般的長裙,像是個性感健美的天竺舞男。


    “要命——!”


    陳鉻嘴上雖然這麽說,一對黑漆漆的眼珠子帶著火光,瞪得快要從眼眶中掉出來。視線輪流在十個李星闌身上來回打轉,幸福得快要爆炸,不得不承認穿的少就是更加好看,留著口水向丹朱抱怨:“換換換,你當我是什麽人啊?”


    丹朱簡直無語,心想你心裏明明特別想看,一朝當了主席就開始道貌岸然起來。他聳聳肩,還是聽話地變成了一個高高大大的赤色九尾狐,九條尾巴上下舞動,每一條都如臂指使,一口氣從廚房裏把所有的飯菜全都拿上來,在眾人麵前的案幾上擺好。


    陳鉻好奇,問:“丹朱,你就沒有自己的樣子麽?”


    九尾狐搖搖頭,答:“我出生時便是狐狸的模樣,到成年時才能化形,然而那個年紀喜歡的樣貌,實在是……估摸著你也不想看見。再者九尾狐多變化,善於迷惑他人,故而化作人形時,甚少維持固定的麵貌。”


    陳鉻點點頭,善解人意道:“自我保護?挺好的,就用你最舒服的樣子吧,都是自己人,沒事變來變去多難受?”


    丹朱輕笑點頭,不再變化。


    陳鉻肚子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咕咕”聲,尷尬地笑了笑,舉起酒杯對眾人說:“謝謝大家一直以來這麽照顧我。其實說真的,這一切災難雖不是我願意見到的,但多多少少是因為我才發生的,全都是陳鉻的錯。第一杯酒,隻敬生人,敬大家!”


    說罷“咕咚咕咚”灌下一滿杯,隻覺得甜膩膩的半點感覺也沒有,當即豪爽地倒了第二杯,舉杯肅容,道:“第二杯酒,敬天地,告慰戰爭中逝去的英靈。我們一定要把病毒消滅,至少讓家門口這塊巴掌大點的地方,變得幹幹淨淨。”


    酒水灑落在地,神奇地仿佛灑在燒紅的鐵板上,呼吸間化作一股水霧,消散天地間。


    或許,真是被天地給吃了?


    陳鉻再倒一杯,隻是覺得應該來三下,卻忽然腦袋卡殼,想不出還有什麽能敬的。


    一杯酒拿在手裏,喝也不是,倒也不是,想不起還有什麽合適的祝酒詞。要麽祝大家長命百歲,可是北辰和丹朱都幾千歲了,會不會覺得自己在咒他們?要麽祝大家早生貴子,然而這裏麵除了和尚就是基佬,會不會覺得自己在無差別諷刺大家?


    陳鉻想著想著愣了兩秒,突然一拍腦袋,道:“第三杯酒,敬鬼神!希望那些無辜被轉化為喪屍的怨靈能夠安息。唉,喪屍也不容易,過年了,大家都歇歇吧。”


    說罷,再次一口氣灌下去,杯子在案幾上“咄”地碰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新年快樂,希望大家勠力同心戰勝喪屍。話說到底什麽時候過年?”


    聶政失笑:“今天乃是一月三十,你們楚地風俗如何?”


    陳鉻撓頭:“呃,我們中國是農曆十二月三十除夕,一月一日大年初一。現在明明才是公曆的一月份吧?我記得公曆都比農曆早。”


    李星闌向他解釋:“先秦時各地風俗不同,比如秦國就是秋天過年,慶祝豐收。對於這個節日,應該沒有我們那麽看重。”


    陳鉻再次吃了沒文化的虧,哭笑不得:“啊不管了!反正過年就是吃吃喝喝睡睡看春晚,咱們提前過明年的吧?你們明天,要給韓樘發紅包哈。”


    “錢?老子的錢好像被哪個不要命的搶了,陳鉻,你的錢不也是被他們搶的?什麽時候走一趟,把錢要回來。”


    “哥,錢……是何物?”


    “嫂子窮得叮當響,陪|睡的要不要?”


    “我可以給他梳毛!免費的!”


    陳鉻滿腦袋黑線,一拍桌子:“算了算了算了!先欠著,大家吃飯吧。”


    聶政摸摸韓樘的腦袋,笑道:“樘兒,師父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北麵角落裏有個房間,裝得全是黃金,要用便自取。”


    韓樘麵上炸毛,卻忍不住勾起嘴角,咕噥:“我已經不是小孩了好嗎?你們還是給陳鉻吧!”


    眾人鬧哄哄地吃了頓飯,李星闌大手一揮,鍋碗瓢盆自動跳入水中,把自己清理幹淨,排著隊回到廚房裏,“啪嗒啪嗒”留下一道可愛的水漬。


    自從大家都學會操控靈氣後,再也懶得費工夫點燈。


    此時,他們便各自攤開手掌,催動靈氣集中於掌中,聚成一股燭芯的形狀,仿佛跳躍的燈火,將方圓一丈內都照得亮。李星闌瑩藍,陳鉻銀白,袁加文雪白,橘一心青綠,蘇克拉淺紫,韓樘月白,聶振暗金,丹朱火紅,北辰赤金。


    五光十色如泠泠波光,將整個泰山的山頂照得如同村頭王師傅的理發店,並不是那麽地主流。


    第二天一早,韓樘是被枕頭下的東西硌醒的。


    他昨晚上喝了兩杯酒,迷迷糊糊就睡著了,這時起床一看:“謔!”枕頭下壓著好幾個紅綢縫成的布包,“哐哐哐”倒出來,盡是些珍珠珊瑚瑪瑙翡翠,一輩子沒見過那麽多值錢的東西。


    周遭十分安靜,他心中覺得隱隱有些不安,胡亂穿起衣服,紅包也不要了,急匆匆跑出去。在蓮花池邊找到眾人,卻見他們人模狗樣,打扮得整整齊齊,一看就是準備遠行。


    韓樘心急上火,扯著陳鉻,問:“要走了?怎不叫我!”


    “你一個小雪豹,當然是生活在雪山上最合適了,拯救世界什麽的就讓大人去做。”


    陳鉻將他的手抽走,理了理衣服。


    蓮花樓閣裏藏著許多寶貝,其中一件屋子便裝滿了布帛,據說都是山下的百姓送給菩薩的,菩薩又讓他們隨便取用。大家住了一段時間,各自發揮想象,做出來的衣服風格迥異,幸而沒有其他的裝飾,倒也是簡單古樸,走在一起不至於突兀。


    陳鉻穿了一件極合身的白衣,領口縫了個漂亮的犀角扣子,衣服樣式簡單大方,顯得人腰細腿長,精神風貌極佳。


    李星闌跟他是情侶裝,兩人並排站在一起,周身能冒出一圈粉色靈氣組成的桃心泡泡。


    “問你師父去,他決定。”


    韓樘不依不饒,陳鉻被他吵得腦仁兒疼,忽然一拍腦袋,把他直接丟給聶政,“我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蚩尤刀都忘記帶了,說怎麽這麽輕鬆。我放哪兒了?”


    李星闌想了想,失笑:“放床上了吧?讓你睡前放好,我以為你拿了。”


    陳鉻敲著腦袋往回跑:“刀刀刀刀刀,等等我啊,都是你老在我眼前晃悠。”


    說罷拔腿就跑,一溜煙沒了人影。


    聶政跟韓樘說著話,目光時不時向陳鉻與李星闌的方向掃視,略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沒說兩句就答應了他。


    韓樘高興極了,這才發現聶政的背後空蕩蕩的,問:“師父,你的琴呢?”


    聶政摸摸韓樘的腦袋,歎了口氣。


    袁加文與李星闌相視一眼,後者愣了愣神,仿佛正在考慮問題,最終掙紮著點了點頭。袁加文便朝著陳鉻的方向走去,順手從李星闌手中接過包袱。


    李星闌抬起手,似乎是想抓住袁加文,忽而又放下,擺擺手,讓他走了。


    陳鉻迅速取了蚩尤刀背在背後,風馳電掣轉身跑出去。猛地撞在一個硬邦邦的胸膛上,抬頭一看,莫名其妙:“嫂子,你也忘帶東西了?”


    袁加文鬼鬼祟祟,比出手指“噓”了一聲,偷偷附在陳鉻耳邊,說:“聶政的琴忘記帶了,我們偷偷看看,上麵是不是也有這個符文。”


    陳鉻躍躍欲試,但表麵上卻裝得十分乖巧,一口回絕:“這不好吧?讓他直接給我們看不就行了,偷偷摸摸動別人東西。”


    袁加文麵露警惕的神色,告訴他:“你別以為所有人都可以相信,我們說話的時候,帥哥一直用靈氣罩住全場,以防隔牆有耳。你想想,我們的刀是一樣的,甚至是一個係列,那陣法的法器就應該都能通用。為什麽偏偏我的匕首,他們不知道?”


    “不會吧?難道準提他們……隔牆有耳,有耳。”陳鉻雙瞳一縮,瞬間感覺到了什麽,腳底心躥出一陣寒意,“那我們偷偷去看,就看一眼。”


    兩人躡手躡腳,在袁加文的帶領下走到樓閣背後。


    一片鬆林,青白駁雜,隱隱有一把玄鐵古琴陳放其間。


    “你們看見師父的琴了麽?”


    韓樘慢悠悠走過來,邊走邊問。


    陳鉻做賊心虛,被嚇得一抖,連忙回答:“在這兒呢!”說罷,用手肘對著袁加文一陣亂捅。


    袁加文笑嗬嗬,道:“準備走時剛好發現,給你師父帶過去。”


    “先別拿——!”陳鉻鬆一口氣,韓樘卻手忙腳亂跑過來,將袁加文摁住,鬼鬼祟祟,附在他耳邊說:“好不容易找到個機會師父不在,陳鉻,有首曲子我總是學不會,師父教了我數次,無論如何也記不住,你幫幫我。”


    陳鉻一腦袋霧水:“行啊,你沒有音樂基礎,學古琴是會比較慢。沒事慢慢來,有琴譜嗎?”


    韓樘遞來一張羊皮小卷,隻有寥落的幾個音符,旋律十分古怪。


    陳鉻看了一會熱,問:“怎麽感覺都沒什麽調,誰寫得出那麽難聽的歌。你確定沒拿錯?”


    韓樘也是做賊心虛,連忙將他推到一邊,說:“絕對沒拿錯,就是覺得奇怪才總是學不好。我還拓了一份,這份你拿著,這份我拿著,我坐遠點對著琴譜仔細聽聽。”


    陳鉻也搞不懂伏羲琴的運行原理,隻奇怪彈琴不是會讓時間凝滯,那韓樘要怎麽聽?


    韓樘卻把玄鐵劍抽了出來,插在地上,並起食中二指,指尖靈氣匯聚,在劍身上做了一個複雜的結印,說:“好了,平時師父教我時也是如此,影響的範圍便會縮小,離遠了聽得更分明。”


    陳鉻點點頭,開始彈琴,音符如水波流淌。


    袁加文小聲在他耳邊嘀咕:“琴身上麵沒有,劍上……在劍上!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符文。”


    陳鉻點點頭,同時望向韓樘,見他認真地對照著琴譜揣摩,心裏卻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陳鉻著彈著,忽然發現自己的雙手完全停不下來,空氣中靈氣逐漸浮現,並顯得躁動不安。銀白的靈氣粒子瞬息萬變,如瘋狂湧動的漩渦,緊緊圍繞著陳、袁二人。


    他抬頭望向韓樘,卻發現對方的麵目隔在這層靈氣後,變得模糊不清,仿佛正在融化一般。少年的骨肉收縮摩擦,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


    陳鉻這才想起早上初見韓樘,他穿得明明是一件靛藍的布衫!而眼前這個“韓樘”,卻穿著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白衣。


    他的麵目不斷扭曲,變化,最終幻化出一張與陳鉻一模一樣的臉!


    陳鉻不敢相信,驚恐地大喊:“丹朱!你幹什麽?”


    丹朱笑嘻嘻站起身來,手中捏著琴譜,朝陳鉻微微一揚,那琴譜瞬息間被赤色的火焰燒為灰燼。他似乎想起什麽,一個轉身,火紅的短發上燃起一團烈火,火焰飛盡,紅發變為漆黑,整個人與陳鉻分毫不差!


    他伸出食指在太陽穴上一敲,立即又幻化出一隻紅彤彤的闊耳狐,頂在腦袋上。繼而幻化出一個袁加文,或許是力量不夠,這個袁加文麵無表情,渾身散發出真正的殺手氣息。


    “再見,哥!哈哈哈保重!”


    陳鉻向身側一看,袁加文的麵容已經很模糊。


    時空,仿佛刹那間碎成千萬塊碎片。


    袁加文在無數玻璃片般斷裂的時空,向陳鉻撲麵打來的那一瞬間,用盡全力將他一把拽進懷裏,用滿是傷疤的背脊擋住所有的攻擊。


    銀色靈氣湧動,繼而收縮成一點,最終消失於虛空中。


    地麵上,隻剩下一把通體黝黑的伏羲琴,以及插在地麵上的玄鐵劍,那劍身上一個赤色的結印,如同燒盡的烈火熄滅風中,了無痕跡。


    “下山嘍——!”


    “陳鉻”懷抱伏羲琴,頭頂“丹朱”,手裏牽著“袁加文”,高高興興朝眾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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