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鉻隻覺得眼前一黑,再次睜眼便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種感覺與在伏羲琴中時非常相似,他知道自己所見的一切都是幻象,但確信它們曾經發生,就像是站在山頂登臨送目,遠望是一川奔流不息的河灣。


    過往的曆史就像是流動的河水,從未逝去,永遠發生。


    荒原,大地焦黑一片。


    枯木於微風中瞬間化為齏粉,饑餓的流民追尋著流動的汙水,溯尋清澈的源頭,連在沿途倒下。遍插焦炭的森林中,身上帶著烈火的猛獸穿行而過,天地間到處都是熊熊業火。


    “為民除害,義不容辭,大王,就此別過。”


    一名高大的男子單膝跪地,身後背著一把玄鐵長弓,說過這話便起身一步步走入火海中。


    他的雙目如電,手指粗大生繭,僅僅是將弓弦拉個滿月,不用箭矢卻瞬間激發出數十根靈氣匯聚成的利箭。


    一隻翰翔高空的火鳥遮天蔽日,瞬間被他一箭射了個對穿,腦漿迸濺,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光陰奔流,天地間風雲變幻。


    男子穿過千裏火海,走過萬裏黃沙,徒步茫茫雪原,行走在河水湍急的岸邊。數十年曆經艱險,他斬殺了一個又一個麵目可怖力量強大的人或妖。


    他帶著一把長弓和滿身傷痛,頂著滿腦袋小雪連夜趕回家中,他終於送給部落中的孩子們,一個沒有妖凶肆虐的天下。


    夜裏,他在月下與一名女子並排跪坐,赤膊,散發,眉目低垂,任由對方為自己上藥。


    女子柔聲道:“誅鑿齒於疇華,殺九嬰於凶水,繳大風於青丘,上射十日,下殺猰貐,斷修蛇於洞庭,擒封希於桑林。夫君,你做得還不夠多麽?莫要忘了,功高震主。”


    男子:“帝堯聖明,你是他的女兒,莫要妄自揣測。”


    女子歎氣:“讓你殺人殺妖,你二話不說衝上前線。讓你去當個首領,你也一言不發便如此接受,以為這部落首領真是好當的麽。父親打得甚麽主意,我還不知道?都是些帝王心術,我們骨子裏留著點都是一腔狐狸奸血。”


    男子似是有些慍怒,卻努力抑製不發,低吼:“純狐,休得無禮。”


    純狐吐吐舌頭:“以為我多想管你?都說虎毒不食子,但你看我那傻弟弟丹朱,如今落了個甚麽下場。帝堯老了,姚重華不安好心。依我看,咱們還是找個地方安安生生過日子罷,大羿。”


    大羿搖頭歎息:“如此,我便更要時刻盯住那姚重華,此事休得再提。”


    昆侖雪山下,兩方人馬對峙。


    大羿的身邊隻有純狐,而當他猛然吐出一口鮮血的時候,連他的妻子,也走到了對手的身旁。


    大羿驚疑不定:“寒浞!你為何叛我?為何——!”


    名叫寒浞的男子與純狐並排而立,兩人均是麵無表情,不言不語。


    “這下你們滿意了?”直到親眼看著大羿因失血而昏闕,純狐方才流下兩行清淚,囁嚅:“回去稟報姚重華,莫要對我一族幹淨殺絕,小心輪回報應。求他放過丹朱,不是喜歡他麽?留他一半魂魄罷,放在身邊當個玩物也好過魂飛湮滅。”


    寒浞眼神複雜,餘光瞟到大羿毫無血色的臉龐,見他仍有一絲呼吸,卻轉身離去,道:“人生在世,許多事都是不得已而為之。大羿已死,你帶著他的屍身離去吧,莫要再回來。”


    純狐瞬間化身為一條赤色九尾狐,用尾巴將大羿卷起,飛速朝著西方奔逃而去,一頭鑽進茫茫雪原。


    昆侖雪山中,死亡峽穀。


    純狐抱著大羿的屍身跪倒在地,哭喊:“女媧大神!求你救救他罷!救救我的夫君!我願做任何事!”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兩人都快凍成兩塊冰雕。忽然,風休雪止,雲層破開,一縷陽光落下,打在大羿英俊的臉上。


    一株茂盛的藤蔓植物從空中輕盈飄落。初一落地,便生根發芽。


    “賜爾長生藥,生死有命,造化在於自身。切忌,不可濫用。”


    “多謝女媧大神!”


    碧綠的枝條破土而出,瘋狂生長,將兩人包裹其中。尖刺滑坡純狐柔嫩的皮膚,鮮血澆灌下,催生出一朵朵黑色的“曼陀羅”。那是極為罕見的深黑色,花共九瓣,呈三角狀,層疊而生,鋸齒狀的葉片十分鋒利,神秘且惡毒。


    純狐連忙將黑色的花朵摘下,然而這花的模樣實在恐怖。


    她思慮片刻,首先抓下一把花瓣,胡亂塞進自己嘴裏。黑色的汁液如同鮮血,從她的嘴角流下,純狐苦不堪言,痛苦地抽搐著,桃紅色的靈氣縈繞周身。


    她從冰寒中轉醒,確認花兒無毒,便將花朵整個塞進大羿嘴裏,強迫他吞食服下。


    不知過了多久,她最心愛的夫君終於在自己的懷中醒來。


    然而,一切都變了。


    大羿的神力不複從前,他的神弓本是從高辛氏手中所得,如今又被高辛氏奪了回去。


    每當他身受重傷,便扯下一朵黑色的長生藥,塞入嘴裏一陣抽搐,靈魂的力量瘋狂湧動。


    大羿借助著“長生藥”的神力,奪回了自己的神弓,然而他的身體卻已經是強弩之末。


    純狐後悔不聽女媧大神的教誨,任由夫君使用“長生藥”,那真的是長生藥?或許是吧,力量,權利,生命,都是令人迷醉的事務。


    她鼓起勇氣,趁著大羿酣睡,用盡渾身力氣將那一株黑色的“長生藥”挖了出來,背在身後準備找個地方毀去。


    “純狐!昆侖一役,我已既往不咎,你為何再來叛我?為何……你們全都叛我而去。”


    “夫君,心悅君兮,不忍見你自尋滅亡。此乃神藥,於你而言卻是毒物,你已然無法自拔。今日,我定要將它毀了去!”


    山頂絕壁,瀑布向下飛落。


    純狐舉起火把,對準長生藥:“我是為了你,夫君。”


    大羿卻如遭雷擊,仿佛完全失去理智,張弓滿月,對準純狐的手臂射出一箭。


    純狐被箭氣衝擊,死死抱著那一株“長生藥”跌落山崖。


    大羿這才如夢初醒,飛升跳下,伸手去牽起純狐。


    兩人滾落在崖壁上的一個洞穴中,外麵是萬丈深淵,而黑暗的石洞中,有一潭流動的清水。大羿再顧不得什麽“長生藥”,帶著純狐潛入水底,尋找出路。


    黑暗的地下,天頂被鑿出大小孔洞,月光灑落,如同碎星。


    “不可生活,純狐,四周都是礦石。”


    “這是兵祖的屍身!天女女魃深愛著他,但他已然入魔,女魃忍痛斬下了他的頭顱。”


    “水中有龍,退後!”


    “夫君!”


    “快跑!純狐!”


    大羿力量衰微,敵不過守墓的應龍,拚死護住純狐逃跑,自己則被應龍一口吞下。


    應龍掉頭對準純狐,虛空中卻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住手。”


    應龍仿佛是吃了什麽塞牙的東西,一個不快將血淋淋的大羿,連帶著他的神弓吐出,摔入了崖壁上的一個放置長明燈的石洞中。


    純狐大哭跪地,然而這次,即使是女媧也無力回天。


    “大羿征戰四方,平定天下,你且將他葬入軒轅墳,於此安居。”


    “謝……女媧……大神。”


    純狐爬上崖壁,托著大羿的屍身,卻感覺完全沒有任何力氣,她太過悲傷,跪在地上對著高辛氏贈予的神弓出神。


    高辛氏不是想要這把弓嗎?


    純狐想著,變化出一支長匣,設好機關,將神弓置於其中。繼而化作九尾赤狐,將大羿的屍身卷入尾巴中,飛速離去。


    她的一縷魂魄從靈台飛出,附在了神弓之上。


    畫麵一片漆黑,再睜眼,陳鉻視線模糊。


    袁加文伸手,在他眼角用力一揩,哭笑不得,問:“都過了幾千年了,你哭個什麽勁?”


    “太感人了!”陳鉻一旦遇到有人安慰自己,原本馬上要止住的眼淚便如江河決堤,“哇”一聲大哭起來:“英雄末路,夫妻反目,差評!超大的差評!為什麽會這樣!”


    袁加文手足無措:“別哭,剛誇你長大了。至少我們能確定,這把玄鐵弓就是後羿射日弓。”


    “純狐就是丹朱的姐姐,她真可憐!”陳鉻抽抽噎噎地點頭,打了個飽嗝,說:“丈夫死了,被女媧指婚嫁給北辰,生出來兩個孩子,其中一個眼睛瞎了。你知道嗎?狼是群居動物,瞎眼的小孩活不下來,但是他大哥為了保護他,最後兩個人一起離群索居,死了。又過了許多年,純狐被指去殷商迷惑紂王,她就是蘇妲己,你說他愛過紂王嗎?”


    袁加文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陳鉻到底是從來總結出來這麽一套,封建社會女性的悲慘婚姻史,道:“愛過!不約!救你!”


    陳鉻:“……”


    陳鉻:“vcr太感人了,咱們就是用手這麽一劃拉,小電影就自動播放了。對的,純狐的一律神魂附著在弓上,人血裏有靈氣,你不覺得這跟充電差不多嘛?滋滋滋,啪!”


    袁加文:“好了,這把弓咱們拿走吧,反正這裏沒我們的對手。”


    陳鉻沒了脾氣,幹脆不哭了,一袖子擦幹淨眼淚,肅容對袁加文說:“不行的。”


    袁加文哈哈大笑:“我偏要。”


    陳鉻知道他在逗自己,劈頭蓋臉一頓打:“我們是一個團隊,袁加文!鍾季大哥已經答應到時候把弓借給我了,你有什麽毛病一定要去搶?以為在演狗血八點檔嗎?”


    袁加文抱頭鼠竄,怎麽敢毆打小叔子?提著耳朵大喊:“我錯了錯了錯了,已經悔改!主席!隻是提出一個建議,你駁回就好了啊。”


    陳鉻氣喘籲籲,後羿射日弓“哐當”隨手一扔,飛升躍起,雙腿張開,一屁股坐在袁加文身上,將他整個人撞倒在地,挑眉笑:“剛才就覺得你鬼鬼祟祟的,老實交代,做什麽去了?”


    袁加文學著李星闌的動作,幹脆躺在地上,雙手疊放腦後,腰上一使勁,做起仰臥起坐,嘴唇出其不意點在陳鉻腦門上:“去發泄發泄旺盛的精力啊,哈哈。”


    陳鉻雙眼圓睜,捂住嘴:“你!”繼而啊啊大叫著跑回房間。


    袁加文笑著起身,伸手撫過後羿射日弓的弓身,指尖微微顫抖,麵容沉靜,仿佛心中思緒萬千。


    沉默一陣,最終仍是聽著陳鉻的話,頭也不回朝著房間走去。


    兩人走後,阮霖洲與鍾季從旁邊的房間內推門而出。


    鍾季走上前去,臉上帶著不可置信的神情,躬身將自己的神弓拿起,回頭與阮霖洲相視一眼,點點頭:“果真如此。”


    阮霖洲禮貌性地對他笑著點點頭:“钜子好好想想,如何取舍。”


    鍾季:“你是他二人的舊友。”


    阮霖洲:“是。”


    鍾季:“這般神兵共有九種,法器,封神,阮先生,為何反將此事告知於我?在下實在不解。”


    阮霖洲:“對钜子以實相告,實則百利無害。你以墨家的勢力,為他們尋找法器,一是為了對付那陰兵,二是為了製衡強秦。當然,钜子本就是個忠臣,不願做有礙於秦國的事情,但您良心也不安,心中也不忿,否則也不會成為钜子。”


    鍾季歎了口氣:“確是如此,先生所言誅了我的心。走一步看一步,眼下,我是做不出抉擇的。”


    阮霖洲:“反正你不會害他們,我知道钜子為人。”


    鍾季握弓的雙手一緊,眼神神色複雜。


    兩人睡到半夜,袁加文猛然坐起身來,反手扣住匕首,將陳鉻一把抱在懷裏:“噓!別動!”


    陳鉻瞬間被他嚇醒,四處張望,低聲快速詢問:“怎麽了?沒什麽異常啊,你緊張兮兮幹什麽?”


    袁加文:“……”


    他捂住陳鉻的嘴,一會兒又把手放下,說:“你瞎嗎?蠟燭滅了。”


    陳鉻無語:“你傻嗎?我的眼睛晚上也能看清楚東西,我是沒反應過來好嗎?阮教授說話的時候你又不認真聽,每半個月蠟燭都會熄滅一次,他們過一天寒食節,然後才能灌滿石蠟,最後讓钜子親手點燃。”


    袁加文鬆開手,微赧:“抱歉,我有點緊張。”


    陳鉻沒好氣地一腦袋紮進被窩裏,蒙頭就睡,甕聲甕氣,道:“謝謝你,嫂子。”


    袁加文雙手相疊,點在腦袋後麵,張著一雙淡藍如玻璃珠般的眼睛望天,忽而伸手,在陳鉻腦袋上揉了一把:“弟弟。”


    繼而再不說任何話,仿佛十分安心地睡了過去。


    窗外傳來“答答答”的響聲。


    “什麽聲音?”


    “滴漏吧,能好好睡嗎,大嫂,你是不是寂寞了。”


    “睡睡睡。”


    窗框上,黑暗中,一隻金色的大雁縮著肩膀,有一下沒一下地啄著木頭。


    它在窗戶上啄出一個小洞,側著頭朝內望去,隻見少年酣甜的睡顏,又氣憤地啄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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