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諾咬牙匆匆完成一篇大字,與蘇言晟飛一般跑向福壽堂。


    蘇言恒看著兩篇初見雛形的大字,想到蘇青諾一邊寫一邊自以為隱秘地說他壞話,微微彎了唇角。


    “觀言,將東西帶上。”


    “是,公子。”


    亦提步往福壽堂而去。


    蘇青諾與蘇言晟心急火燎跑進了福壽堂院子,卻見蘇譽站在大廳外一籌莫展,兩人隱於一株羅漢鬆之後觀察情況。


    好一會兒還沒進展,蘇青諾見狀,搖了搖頭,“爹爹就是太老實了,先禮後兵嘛,軟的不行來硬的,闖進去啊,難不成祖母還舍得打爹爹!”不是她說,這一天天等下去,孩子都該生出來了。


    “小孩子家家懂什麽,爹爹說他現在笨是因為遇見娘親時花光了所有的聰明才智。”


    “你怎麽知道?”


    “嘿嘿,我偷聽到的。”


    “誰教你偷聽的?”


    “傻啊你,偷聽還需要人教嗎……欸?大哥你也來啦!爹爹真可憐,都在外磨蹭好一會兒了,祖母也不讓爹爹進去。”


    蘇言恒淡淡掃了他一眼,“靜思己過,莫論人非。”


    眼睜睜看著大哥拿著木盒向福壽堂大廳走去,蘇言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大哥這話什麽意思?”


    “說你話多呢。”


    蘇言恒就這麽進了福壽堂大廳,不知蘇言恒說了什麽,逗得老夫人連連大笑聲音傳得老遠。


    接著屋裏奴仆都走了出來,待得蘇言恒功成身退,來到滿懷期待的蘇譽跟前。


    “父親,祖母讓您進去。”


    蘇譽一時激動,竟向著大兒子拱了拱手,興衝衝大步邁進去。


    蘇言恒無奈出了福壽堂,吩咐觀言在福壽堂院門口守著,自去了。


    蘇青諾被蘇言晟拉著去福壽堂窗戶下聽牆角,福壽堂大廳實在太大,老夫人坐的地方離廳門甚遠,隻恨不得整個人都貼在牆上,因著蘇言恒考慮到老爹的威嚴,將一眾奴仆打發得遠遠的,倒是沒有人瞧見他們倆這般模樣。


    蘇譽聲音不大,沒怎麽聽清。


    “就護著你那媳婦兒吧,先時是不要老娘,如今連親生骨肉也不要了,哎呀呀這是要遭天譴的啊!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沒良心的兒子喲!”


    隔著一道牆蘇青諾都能想象出老夫人白胖的肉臉擠成團,幾乎遮住了一雙眼,痛心疾首捶胸頓足,手邊若是有趁手的物件,還能順便砸一砸。


    “啪嗒——!”


    “那不是你的骨肉是誰的?難不成是紅袖丫頭自己做了苟且之事,栽贓嫁禍給你?我身邊出去的丫頭,看不起便罷了,可不是給你糟蹋了還不認賬的!”


    越看這兒子她越是心煩,小時候便與她不是一條心,先是被養在婆婆身邊,後又養在他爹身邊,更是從小去學那勞什子醫術!好好的晉國公府三老爺卻要替人看病,說出去都丟人!


    蘇譽似是爭辯了什麽。


    “她容不得庶子你也縱著她!那是我的小孫子!如此惡毒的女人,當初就不該娶回來!整天的風花雪月吟詩作對有什麽用,當不得老五媳婦有錢,又當不得老大家的有權!”


    “母親當年提親不還是很滿意,可是誰亂嚼舌根子!”蘇譽聲音拔高,外間兩個蘿卜頭聽得清清楚楚。


    “當年那是老娘我瞎了眼了!定是她柳家瞧著成大姑娘嫁不出去了,便讓人在我耳邊說好話,什麽宜室宜家,什麽太傅府大小姐對你助益頗多,啊呸!都是柳府的奸計!合該是個災星,柳家家破人亡不說,還擋了你的仕途,自己有了孩子也保不住,如今還鬧得家宅不寧!”


    “母親!”


    蘇譽大喝一聲,卻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他隻道母親頗為滿意這名兒媳婦,親自提親不說,還催促著柳家盡快成親。卻不知,母親的初衷是因著柳府的權勢,眼看著柳府傾沒,便轉變了態度,今日能對著他說這些話,可見前些年阿昭過得如何艱難。


    當年他尚且年輕氣盛,一心想著光複霽陽穀,新婚頭一年還盡量在家,第二年得了兒子後半年,便又開始跟著師父走南闖北,他自信母親慈愛,妻子賢惠,能將家裏料理好。如今方知,阿昭當年的欲言又止殷殷期盼怕不隻是因著他回來了,而是有苦難言盼望他能發現成為她的依靠。


    想了太多太多,初時的激動已經平複了下來,甚至有些麻木。


    “母親……”嗓音低沉,帶著微微的沙啞,“母親到底想要做什麽?我一介醫者,不與藥草為伍,不想著治病救人,還能做什麽呢?便是讓我坐上丞相之位,也是沒那能耐。”


    老夫人聽出他的疑惑,卻是以為他真是想通了,悠然道,“丞相做不得,國公爺可是做得。”


    “國公爺……大哥他不是……”


    “晉國公府以軍功起家,祖祖輩輩鎮守北疆,在北疆向來是土皇帝,一個病秧子能做什麽事?我兒不同,我兒能文能武,自然可以做得,誰知道那病秧子還能活多久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母親這話可千萬別傳出去,傳了出去,讓人誤以為蘇府有異心,便是您手中的令牌也救不了命。”


    老夫人麵上一緊,隨即釋然,“隻要你聽母親的話,什麽令牌玉牌,你想要多少母親都給你。”


    蘇譽不言,氣氛頗有些劍拔弩張。


    “熙慶三十五年,大哥發病,一度昏厥……”


    “是他不小心誤食了籽茄。”


    “府中從不會買茄子。”


    “那是府中采買的嬤嬤出了錯,早就被打發了。”


    話未說清楚,心中已是明了,母親竟然糊塗執拗到如此地步,蘇譽頓感心力交瘁。


    “母親切不可再妄想其它,如此,便隻有分家了。否則,咱們便自請除族罷,祖訓有言,有異心而妄圖奪爵者,除之。”


    “兒子告退。”


    老夫人怔怔,猶是不甘心。


    “我這還不都是為了你!”


    未免老爹難堪,兩個小的趕緊躲開。


    蘇青諾一顆小心髒還蹦蹦蹦亂跳著,老夫人可真是敢想,竟然還想著讓自家老爹承爵,那位病弱的大伯該是熙慶三十五年“一不小心”發過病,原是有心人為之,卻隻發作了采買的嬤嬤,想起和藹的大伯,倒是比四叔五叔還要親近些。


    “遭了!”


    “怎麽了,一驚一乍的!”


    這心裏還沒平複呢,可擔不起再受驚了。


    “紅袖的事還沒解決啊!”


    蘇言晟說完一骨碌兒跑了。


    “哎!二哥你等等我!”


    你說你一個小孩子操什麽心呐,看熱鬧就是了,能解決什麽問題。


    ◆◆◆


    晚膳各用各的,聽說三老爺與老夫人大吵一架,說是不認紅袖肚子裏的孩子。


    福壽堂旁的雅居閣,偏房內燈火通明,透過層層紗帳,隱約可見女子半躺於床上,時不時抽泣著,另有一名著翠色夾襖的女子忙前忙後為她添茶送水遞手絹。


    “紅袖姐姐,那不過是做給三夫人看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三夫人背後有皇後娘娘撐腰,三老爺自然不敢與三夫人硬碰硬,你可得顧著自個兒的身子。”


    “我知道,添香,也隻有你最好了,那些個小蹄子,聽說三老爺不要我的孩子,便一個個對我愛答不理的,我算是看清楚了,日後我做了姨娘,就是她們跪著求我,我也不理會她們!”


    “紅袖姐姐能想得通便好,嬤嬤還安排了我去做別的活兒,我去叫兩個小丫鬟來陪姐姐。這裏我沏了一杯安神茶,是從老夫人那兒勻來的,太醫也說對胎兒沒有影響,紅袖姐姐記得喝了,今夜好好睡一覺,指不定明兒起來三老爺就決定抬了姐姐做姨娘呢!”


    “謝謝妹妹了,到時候,姐姐必不會忘了妹妹的好。”


    紅袖滿眼感激目送添香離去,添香走至房門外,輕輕掩上門,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著某處比劃一番,複又撩了撩額角垂落的頭發,自然而然垂下了手。


    ◆◆◆


    既然蘇譽大包大攬說了要自己解決,柳雲昭便也願意相信他,這幾日留了時間給他解決,自己在青溪苑陪著兒子女兒優哉遊哉度日。


    外人隻道是三老爺與三夫人為著紅袖肚裏的孩子吵架,這都分居多少時日了,以前三老爺可是從來都歇在正院的,如今不僅去了前院,便是三夫人,亦是去了青溪苑,可不是情形不好,怕這紅袖啊,真是要做姨娘了。


    柳雲昭抱著兒子來正院拿衣裳,卻見蘇譽神色肅穆在內室靜靜立著,手拿一支玉簪,卻是她送予他的。


    “嚴嬤嬤先帶著逸兒去青溪苑。”


    屋子裏隻剩下兩人,柳雲昭離著蘇譽一步之遙,想問,可他們母子之間的事她著實不想插手。


    “阿昭,自咱們成親,母親是從何時開始為難於你?”


    便是之前知曉母親對夫人頗有微詞,他也隻當是大兒子二兒子與近些年去往俞州之故,今日方知,自己想得太簡單。


    柳雲昭一怔,不料蘇譽提起了這般久遠的話題,久到,她亦不知是從何時起,爽朗慈善的婆婆變成了世人口中的惡婆婆。


    “新婚第三月,老爺說去京郊雁回山看看,老夫人派人尋我去福壽堂,我在福壽堂院子裏站了一個時辰,後老夫人言道我沒本事,看不住老爺。”


    三個月……那時恒兒已經在肚子裏了,正是盛夏時節,蘇譽一驚,“那血!是……”


    柳雲昭淡漠地點點頭,仿佛事不關己,接著說道,“後有小產的征兆,便借著回娘家的機會偷偷請大夫看診,說是有喜了。”


    “祖父祖母……”


    “祖父祖母並不知曉,我不想讓她們為我擔心。”


    “阿昭,是為夫對不住你。”手抬起至柳雲昭肩膀處,又遲疑著放下,同床共枕十餘年,現下想擁入懷中卻有些膽怯。


    “直至有了恒兒,恒兒周歲不到,已會說話。他說的第一個字是‘娘’,老夫人便說我不知尊卑不會教導孩子,該是先教孩子叫‘祖母’。老夫人以此為借口想要將恒兒養在跟前,我不同意,你說我身子不好,交予嬤嬤不放心,便在老夫人院子裏養著。”


    “阿昭,我隻是……我也是祖母養過一陣子,並不知母親……”


    “你不知我十月懷胎,沒了孩子猶如剜心剔骨。將恒兒養在老夫人院子裏便罷了,老夫人還輕易不讓我見恒兒,甚至,許久以後,恒兒對著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問我為何不要他?”


    “我……”


    “你還想聽嗎?細細想來,不過是些小事,便是請安多站幾個時辰罷了,怪我身子不爭氣,晟兒難產,還有那未曾謀麵的孩子,都是我不小心的錯,其間種種,我也懶得回想,若是想知道,秦嬤嬤嚴嬤嬤都是知曉的。”


    “阿昭。”


    終於還是鼓足勇氣將人攬入懷中,蘇譽輕輕拍著柳雲昭後背,默默感受胸前漸被濡濕,心中泛起綿密的疼。


    當年她陪著祖母在莊子上養病,他還是個背著藥簍的采藥童子,替師父入莊子討一碗水喝,她對著他粲然一笑,美目流轉。


    他也嘿嘿一笑,卻是扯得臉頰上被劃破的傷口生疼。


    “你進來洗洗吧,再擦點藥,臉上留了疤可不好。”


    直到他看到清水中的自己,臉頰傷痕交錯,嘴角一直垮到耳邊,笑得傻極了。


    怕是美人笑我傻罷,他這樣想著。


    沒曾想美人並沒有嫌棄他傻,反倒是嫁給了他,那時的欣喜難以言表,簡直如天上掉下一株萬年難遇的奇花異草,莫名砸中了他,暗暗發誓,絕不辜負於阿昭,卻是在自己的愚蠢中食言了。


    柳雲昭哭得累了,軟綿綿倚靠在蘇譽身上,遂將柳雲昭打橫抱起,安置於床榻,利索地為柳雲昭取下簪釵,掖好被子,打算說點什麽,卻又不知如何說起,兩人靜默無言。


    外間吵嚷聲起,蘇譽習武,聽得分明。


    “阿昭先睡吧,我出去瞧瞧,過會子接了逸兒便回來。”


    月明星稀,院子裏的物什影影綽綽,偶爾聽得一兩聲蟲鳴,燈光閃爍,原是有人打著燈籠走近。


    “老爺,院子裏值夜的小廝說,紅袖姑娘一脖子吊在三房院子外的大樹上,怕是……怕是不好了。”


    三房院外,無論是作為醫者,還是三房男主人,他都得去看一看。


    還是不放心柳雲昭,轉去內室。


    果然就見床上人雙目通紅,一動不動盯著帳頂,聽見聲響,微微轉了頭。


    “外間怎麽了?”


    甕聲甕氣的,無端端讓蘇譽覺得可憐可愛。


    “無甚大事,我去接了逸兒便回來,你便安心歇著。”頓了頓,又道,“不若叫人來陪著你?閨女怕是睡著了,叫嬤嬤或者丫鬟來可好?”


    “不用了,你早點回來。”


    “嗯。”


    ◆◆◆


    待得蘇譽來到三房院外,蘇言恒蘇言晟已經到了。


    已是子時,四處黑燈瞎火,眾人安眠。


    唯獨三房院外這一處如同白晝。小廝提著燈籠,正中間躺著一名女子,麵色煞白,脖子上一條紅痕異常顯眼,穿戴整齊,身著白色紗衣,便是橫躺在地上也偶見衣袂飄飄。


    瞥了眼地上的女子,蘇譽問道:“如何?”


    “還有救,先是被下了迷藥再掛於繩子上。”


    蘇譽點點頭,有救便好,不是他憐香惜玉,真要殞命於三房院外,也真是晦氣。


    “抬去房間,恒兒仔細看看。”


    “是。”


    “爹,為什麽要讓大哥看,我也會的,紙上得來終覺淺,給我點機會好好實踐,不日我就能成第二個江神醫了,噢不對到時候我就是蘇神醫了,師父說我掐人中的力道剛剛好。”


    蘇譽今夜格外敏感,看著活蹦亂跳的小兒子,卻想到了他剛剛出生時,真的是巴掌大,大家都說養不活的,阿昭哭了一場又一場,如今都已經這般大了。


    沉默著,不發一言。


    “我知道了,該不會是怕娘親知曉了吃醋吧!大哥你也別忙乎了,小心未來的大嫂吃醋,就讓小弟我代勞吧!”


    “你帶著天曜四處轉轉,看看可有這樣的迷藥。”


    蘇言恒自袖中拿出一張紙,上麵記錄著迷藥的藥性。


    “不過是我猜想的,也不完全準確。”


    “大哥放心,保證旮旮旯旯都找個遍。”


    好在發現及時,不過半個時辰,紅袖悠悠轉醒,映入眼簾的便是三老爺。


    “三老爺您……”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嗓子疼得緊,摸摸脖子,更是生疼。


    瞬間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難不成是三夫人喂了她喝什麽藥不成,想著,愈發害怕,掙紮著想要出聲。


    “我……我……三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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