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崇靄再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裏就看到頭頂的一棵歪脖子樹,繁雜的輪回記憶依舊刺激著他,頭痛欲裂。


    同時,脖子也火辣辣的疼,一截繩子正纏在脖子上……


    許夜生?


    蕭崇靄拇指揉著太陽穴回憶了一下這個世界的輪回,血色的眸光一秒更顯戾氣,抓起繩子就甩了出去。隨即又發現自己穿的頗為奇怪。


    似乎是叫……西洋服?


    白襯衫,西洋褲,西洋外套,穿著並不舒服,料子也不大好,卻花光了許夜生僅有的錢。隻因為,何棟梁喜歡?!


    蕭崇靄沉目。


    許夜生,因為是半夜出生,就叫了這麽個名字。


    往上數三代,許家也能算半個紅頂商人,家境很不錯。可惜許家兒孫沒一個成器的,家業守不住,吃喝嫖賭四九皇城裏的紈絝做派倒是都學了,之後更與時俱進抽上了大煙。銀子無底洞一般的往外花,最後家業敗光,祖宅都賣了。


    許夜生的爹也就歪在床上吸著鴉片糊裏糊塗給許夜生取了這麽個名字,然後就死了。許夜生的娘倒是不抽大煙,卻是牌九麻將的愛好者。


    好在前幾年許夜生的爺爺還在,幾間泥胚房下許家還勉強算個家。等許夜生的爺爺一死,許夜生的娘夜夜在牌桌上奮戰,白天一覺睡到黑……


    七歲的許夜生已經踩著柴禾棍趴在灶台上做飯了,還得伺候他娘。偶爾他娘贏了錢,會隨手給他幾個零花錢,小小年紀的許夜生都懂得不亂花,全偷偷藏在柴禾堆下麵挖的洞裏。


    更多的時候,是她娘輸了錢,打罵他撒氣後,抱著許家僅剩下的那點兒東西出去典當。


    兩人相依為命好歹熬到了許夜生十歲,家裏徹底沒東西可賣了,他娘也病了。前後熬了有一年,許夜生的娘死了。


    死前,或許是良心發現,這個女人終於想到了餓的豆芽菜一樣的兒子以後怎麽活?


    其實早在一年前,許夜生已經在外麵幫小工送報什麽的,得來的幾個銅板包括從前藏起來的錢全給他娘抓了藥,否則如何能熬的過一年?


    最後,許夜生的娘把許夜生送去了戲班。下九流什麽的也管不了了,至少能混上一口飯吃不是?


    許夜生入班已經十一歲冒頭,那會年紀真算大了。畢竟腰板身手都得從小練,年紀一大身體硬了再想繃開挺難。


    好在許夜生夠刻苦,嗓子也不錯,大半年基本功練下來踢腿下腰空翻都是說來就來。眼看正經學戲了,許夜生卻開始倒倉了……


    這一倒許夜生算是徹底告別了吃戲飯!


    戲班子小,許夜生就算再勤快,上了戲台也能當個頂好的蝦兵蟹將,但對戲班子來說還是跟白長了一張嘴的閑人沒區別。最後戲班子老板介紹許夜生去別處當了學徒。


    可那幾年整個社會大環境不好。


    民國之初,各地軍閥都在打仗,各種各樣的洋貨也紮堆兒一起擠進來,幾乎每天都有店鋪商家倒閉。


    許夜生前前後後給小飯點、鐵匠鋪子、賣布的,磨刀的、糊扇子的當過學徒小工,最後店鋪倒了老板走了,他隻能繼續找活幹,去擦皮鞋、到河岸上賣過苦勞力,最終經人介紹去了新開的洋灰廠工作。


    雖然工作的確累,但好歹生活有了保障。


    但身處輪回,這個世界焉能放過他?


    不久,許夜生認識了何棟梁……


    一個留學歸來,滿派新思想洋作風的天之驕子,文化名人。


    幾句酸詩,西式直白大膽的熱烈言語,要許夜生一個白板兒小子如何招架的住?之後許夜生在洋灰廠意外被砸傷,何棟梁幾次過來探望照顧他,更讓許夜生心生暖意……


    初戀的甜蜜,雖然對方是個男人,知道不對。許夜生也難以拒絕。


    直到……


    一個打扮精致,一身洋裝的女子踢開他家的門,一巴掌打在他臉上,許夜生才知道何棟梁有未婚妻?!不但如此,何棟梁在老家早已娶妻生子?!


    許夜生立刻就想要去找何棟梁對質。


    畢竟他曾問過何棟梁像他這麽厲害又有名的人是否成過親?有沒有心儀的女子?何棟梁從來都是否認,說心裏真的隻有他一個!


    然而不等許夜生找到何棟梁,剛剛留學歸來的桑菲菲已經大肆在報紙上含沙射影的亂寫他,尤其將他過去在戲班呆過的事大寫特寫,說他這種公然勾引別人的未婚夫的做法,正是舊時代戲子的做派,實在令人不齒雲雲。


    許夜生馬上丟了工作。又每天被周圍的人指指點點,極盡辱罵。


    最終,許夜生聽說何棟梁會在昨晚去參加一個什麽舞會,他便買了一套洋裝,巴巴的過去等著,隻為讓何棟梁給他一個明白。


    然而大冬天等了大半夜,聽著留聲機裏的音樂和裏麵那些人的歡聲笑語。許夜生等到何棟梁出來,那人卻根本看都不曾看他一眼,也不理會他顫抖的呼喚,扶著桑菲菲揚長走了……


    至此,許夜生算是徹底絕望。失魂落魄的胡亂走了一夜,天際微明看到這棵歪脖子樹。就將沒有錢買皮帶,用布帶充褲帶的布條扯了一半準備上吊自殺。


    前世,許夜生也曾因為布條斷了掉下來一回,但當時許夜生死誌堅定,又打了結二次上吊,到底死了。


    這一回麽……


    蕭崇靄攏了攏衣領,將洋服翻開的領子攏到脖子裏,忍著凍成冰塊的身體慢慢爬起來,然後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外走。


    好容易走到有人的地兒,蕭崇靄先買了個熱饅頭啃著,又問人換了兩個銅板的薑蔥,最後的幾個銅錢全給了拉車的,報了地址讓那人看著辦能把他拉到哪兒算哪兒!


    拉車的大概看他可憐,說順路去前麵人多的地方接生意,好歹將他南市附近。


    一路走回去。不理會沿路那些人投向他的眼神和譏笑碎語,蕭崇靄回去先用蔥薑熬了水,然後一麵裹著被子喝一麵打量這個家徒四壁的窄小屋子。包括許夜生剩下的所有資產——


    隻有一把銅錢?買了身上這套洋裝後竟連一個銀元都沒有了!


    看樣子首先得搞點錢。


    至於何棟梁和桑菲菲……


    蕭崇靄眸光微微眯了一下,將碗裏的薑水一口喝幹。就開始翻箱倒櫃找筆墨出來,然後趁著天亮以許夜生的筆跡寫了一篇小說。


    內容不外乎是當下最熱門的新舊思想下青年男女喊著自由和抗爭的愛情故事:


    舊貴族的女兒拋棄身份家族和男子私奔,途中在男子朋友的見證下草草成婚。然而不久後,女子發現男子原來早有家室。


    男人的妻子找來,男人因為懼怕妻子和家中長輩,最終在眾人麵前顛倒黑白,將所有的一切都推到女子頭上。男子的朋友則因男子私下相求,不明真相,否認了證婚的事。


    女子頓時成了千夫唾罵的人,家人也不肯認她。最終,女子忿然而死……


    蕭崇靄的輪回自然不是白逛的,故事寫的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不說,更重要的是故事中穿插的兩首新派詩。


    一首是女子含淚忿然跳海時插入的敘事長詩。全篇自然飽含憤恨怨怒,將男人欺騙她的甜言蜜語也夾雜其中,更恨所有人是非不分,漠然之態。


    ……


    你說,陽光微風和花的芬芳,


    從不以膚色、貧窮、性別有一點偏私。


    ……


    然後,我死了。


    仍要挺直鮮血淋淋的脊梁。


    地獄的火是你們的言辭,和著血肉,將我焚成灰燼。


    ……


    原來,


    靈魂不需要的眼睛,


    它就潛伏在漆黑的夜裏。


    另一首則是女子被漁民救了後,漁民安慰他,世間並非人人如此,壞的是那個男人,朋友和周圍的人隻是不明真相而已。


    結尾,女子頂著被徹底毀容的臉安詳的躺在海邊,靜聽海浪……


    插入的詩依舊怨懟,但末尾一句卻化成了問語。


    ‘世界以惡吻我,我仍報之以歌?’


    …………


    蕭崇靄一氣嗬成,寫完後才把家裏所有的衣服穿上,被子裹上,忍著凍好好睡了一覺。待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頭有點暈,好在沒發燒。


    蕭崇靄又換了破夾襖和長衫,去了一家叫《浪潮》的報社找人。


    佟柊書。


    昔日許夜生在布匹店幫工時,佟家的少爺。也留過洋,大約受新思想的影響,非但不曾以少爺身份欺負過許夜生,倒還照顧過他。


    “夜生!”


    佟柊書見到許夜生,麵上倒沒有顯示出對流言的態度來,隻很快的、掃了一眼他的脖頸處。


    蕭崇靄也不在乎,招呼後就將寫的故事拿出來,請佟柊書過目。


    “若是不夠資格發表請您一定明言!”


    蕭崇靄話是這麽說,實際對這個時代刊登的水平其實很清楚,光是故事就很吸引當下人的眼球,又有新詩歌輔助。


    果然……


    佟柊書一目十行看完,又細細看了詩歌的部分。語氣再不掩驚訝。


    “這是你寫的?”


    “……”


    蕭崇靄為了符合許夜生的身份。表情顯得有點局促,沒有說話,隻用一雙黑眼睛看向佟柊書。


    佟柊書立刻察覺到自己失言,是了,許夜生是識字的,尤其喜歡看書看報。一向害羞的俊秀少年當年也隻有向他請教新詞的意思時才敢望著他說話。而這故事裏所寫的才是真相吧!那樣的少年如何會做出那般事?!


    佟柊書再看到許夜生脖子上明顯的自盡勒痕,已滿麵憤慨。


    “夜生,這文是好文,詩更是好詩!你別擔心,我立刻就發表出去,一定要為你討回公道的!”


    “不,不是的。”


    蕭崇靄微微低下頭,“我不想再讓人議論我了,但是又忍不住…說出事實。所以這個,用筆名發表就好。我想要離開北平了。”


    “什麽,你要走?”


    佟柊書聲音瞬間拔高,麵色焦急,又急問道,“可你一個人你能去哪兒?”


    “大概,是去上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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