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告訴你,你可別不耐煩,隻是這些事情你們姐妹兩個一定要時時刻刻地記在心中,以後才不會再捅出這樣的簍子。”生活之中唯一提到選秀這件事的時候,蘇員外便不吃女兒撒嬌那一套了,隻嚴肅地說道,“要知道這裏可是王都,不是咱們從前住的那個小地方,牆根兒下頭都是高官貴胄雲集,從樹上掉片葉子下來指不定都能砸中個什麽貴人王妃的。爹爹這麽一個經商出身的員外,雖然手頭上確實有些小錢吧,但是在這些人的眼裏頭身份地位低微得不能再低微,如今也隻有指望你們能夠闖出一片天來光耀門楣了,哪曾想到你反而來指望爹爹了?”


    這些話都已然是老生常談了,自從搬來京城以後,父親就幾乎每時每刻都要與她們強調一下。按照往日裏,閉嘴聽從便是了,然而這一次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旁邊的妹妹便已經先行發了聲,“咱們這點積蓄不也夠活了麽,要那麽多錢財名聲有何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更何況,您既沒有兒子,又巴巴地要把咱們這姐妹兩送到宮裏頭去,未來您的那些錢又該怎麽打算?這不是得不償失麽。”


    她在一邊聽著,執著湯匙的素手有一瞬間的停頓,眼角的餘光掃向那正在長篇大論的妹妹,心中不知道怎麽的,竟掠過一絲羨慕來。


    大抵是羨慕她自知自己所受到的寵愛,所以可以愈發放肆驕縱,因而知道所有人都會忍耐她的壞性子。也或許是羨慕她總能這樣清晰而張揚地將自己的喜惡表達出來。總而言之,她所在自己親生妹妹身上看到的,都是自己所渴求的,卻也始終無法做到的。


    在沒有中看著有,才越發有了心理落差。


    心中一時間百轉千回,她低下眼來,將湯水送入了口中。


    蘇員外被自己女兒這如連珠炮般的話語噎了一噎,顯然正說中了他的點上,不禁狠狠地一拍桌麵,厲聲道,“放肆!你懂得什麽東西!”


    他本就有心髒方麵的疾病,如今這三番四次的動了怒,麵皮逐漸紅漲了起來,看起來頗有些駭人。


    然而妹妹看起來卻並不擔心的模樣,隻是依舊毫無畏懼地昂著小腦袋看著他,一雙眼中寫的滿是不管不顧。


    她手中的湯水險些被這突如其來的震動給弄灑,趕忙放下了湯匙來,轉而傾過身子來撫了撫父親的脊背,柔聲勸慰道,“父親,莫要動怒了,妹妹畢竟年紀還小,不懂這些人情世故也是正常的……”


    話還沒有說完,便已然被妹妹尖聲打斷,“我不需要你假好心!什麽人情世故,全家就你最懂人情世故,可你過得開心嗎?”


    過得開心嗎?她被這句詰問而引得手下動作輕輕一頓,有些輕微失神,就連一旁父親大罵妹妹的那些話語幾乎都沒有聽輕,隻兀自顛來倒去地想著她方才對自己所說的話語。


    她已經有多久未曾去仔細思量這個問題了?因為全府上下幾乎沒有一個人對自己提過。他們看到的是永遠行端影正不會出錯的自己,便以為自己生來便是那副模樣的,卻沒有看到自己為了維持而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努力,從來也沒有人問過自己一句,做這些事真的開心嗎?


    如今,陡然送入耳中的這句話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一般,生生地劃開了她的偽裝和假麵,血淋淋地道出了現實來。即使真實,卻也同樣讓人痛苦,讓她忍不住地就想要躲藏,卻發現在自己妹妹的目光注視之下,根本無所遁形。


    這樣的感覺讓她覺得很不好,非常不好。


    或許是感受到了她的沉默,妹妹突然間笑了起來,不顧被父親再度責罵的風險,繼續說道,“我想不是吧?你既然每天都過得這麽不開心,為什麽還一定要去以這些個迂腐蠻橫的條條框框約束著自己,還不是為了人前的那點好形象!”


    她的拳頭因而她的每句話落下而越收越緊,指尖幾乎已然在嬌嫩的掌心中掐下了一碗彎鮮明的血印,而後突然間又鬆泛開了手指。


    她抬起眼來,不畏不懼地直視著麵前一副明擺著要看自己在人前出醜的妹妹,突然間一笑,竟是半些都沒有被激怒的模樣,“是,你說得沒有錯。我有時候的確也會厭煩那些課程,那些之乎者也,甚至從來都沒有真心喜歡過。有時候我也會在想,府外頭的世界究竟是什麽模樣的,如果有機會能夠出去一趟便好了。有時候也會對未來的路產生懷疑,不知道把自己甚至一整個蘇家的未來都賭在一個擁有著至高無上權利的男人身上,究竟靠不靠譜。父親自小到大都在與我們說的這些話,究竟是不是全部對的。”


    妹妹的眼神中隱約流露過一絲訝異,似乎是沒有想到她膽敢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直抒胸臆,顯然與她之前計劃中的畫麵有些背道而馳。然而很快,她就收斂了眸色中的驚訝之意,轉而撇過頭去,自小巧的鼻尖中輕輕地哼了一聲,已然在清晰地表達出自己的不屑,好像是在說:看吧,狐狸尾巴已經藏不住了吧?


    一邊正罵著自己小女兒的蘇員外聽到那一向不多言的大女兒陡然說出這麽長一段話來,不覺也是愣了一愣,隻暫時停下了話風,轉而看著她,想看看她接下來究竟還要做出多麽讓自己出乎意外的事情。


    她一掃眼睫,將麵前兩人麵上容色的變化盡數收於眼底,對於他們的反應並不意外,隻當做自己什麽也沒有察覺到一般,聲色平靜,卻帶著幾分渾然天成的清貴,讓人無法以不好的那一方麵去猜測她的心思,“可是縱然想了這麽多,為什麽我從來未曾與你一樣四處添亂,惹是生非呢?”


    她少見的用了那樣尖銳的兩個形容詞,終於顯出了些咄咄逼人的味道,成功引得麵前的妹妹臉色一變,張嘴似乎就要反駁,卻已經被她先行一步又截了下來,“因為我一直都很明白,在我追求自己想到的東西之前,我首先是蘇府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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