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性情火爆以猛著稱的妘山,心思活泛的妘林簡直就是一智囊了,這兩人相得補益,進一趟妘山的話沒有一次不是滿載而歸的,是先君的左膀右臂,威望極高。敢徒手打虎、活幹得最多、又最能生,相比這些功績,妘山這點“出言無忌”的小毛病真算不得什麽了。


    妘君十歲繼位時,妘山倚老賣老大有“獨攬大權”之勢,其實她本意單純,有重活自己來,有危險自己上,用長輩的心態保護這個“毛頭小女”。妘君開始也似乎是非常領情,凡事都仰仗她,妘山驕傲自滿的心愈發膨脹,沒了妘林在身邊提點,沒兩天就把數十年積攢的威望給糟蹋的差不多了。倒是善後的妘君一下子就博得了族人的擁戴。


    妘君用十年把“君臣”、尊卑之別植入到族人心中,開創了屬於她自己的一套規矩。平時和這幫女人插科打諢不假,大事上卻掌握著絕對的權威。


    妘君集思廣益,加上自身睿智,十年時間讓妘族天翻地覆,更別說她有“通神”之能,族人無不敬畏,自然也包括妘山。不過悲催就悲催在,妘山真管不住這張嘴,而妘君仁慈的族長麵具下,有的是手段給她長記性。


    所以妘君自樟樹後麵一走出來,那道黑影,瞬間讓日月無光。妘山的心涼了半截,衝動過後隻餘後怕。不過,任憑妘林怎麽推搡暗示,妘山就是梗著脖子不說話。


    老滑頭的薑君可不摻合這是非之事,速速帶人走了。


    而在場的男男女女個個眼裏噴火,直指阮巧巧,噴薄的怒火下深埋著被欺騙和傷害的痛意。想當初,長君子為了護他,連累自己和一幹男人成了薑君手中的人質。而她們,寧可拚個你死我活,寧可犧牲族人性命,也沒想過拿他的命換兩族安穩!


    他是妘君夫,就是妘族人,就該得到所有女人的保護!


    可是這個妘君夫是怎麽回報他們的?當初薑族人拿刀子架在他們的脖子上,妘君夫還為薑族人開脫,口口聲聲都是薑族為時局逼迫無可厚非,已然讓人心寒!這七天來,妘君夫做了不少功績,皂莢露,梳子,還有織布用的紡錘,別看一個小小的骨棒和木棒,能把亂成團的葛纖維紡成線並繞在它上麵,還教他們一種針織之法,直接用這織衣服就成了。妘君夫也說了,等她做了織機,就能織布了,他們也愈發敬愛他了……不過!妘君夫還頗有雨露均沾的態度,什麽便宜都少不得薑族的!


    倒是妘林掛著猥瑣的笑容在中間打圓場,“嘴上說不稀罕,其實心裏可稀罕了——我說妘山,咱撒嬌也得看人不是?妘君可稀罕著妘君夫呢,上回還說要挖掉你眼珠來著,這回估計要連你舌頭都給割了!”


    看似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實則,妘山好使的腦瓜早就把個中疑點都抽絲剝繭了一番。


    若真如妘君夫所言,水能從低處引到高處,還能跨越溪澗山穀,嫪族人還用得著開著大船過來換稻?這與織機聯想起來——會不會隻是妘君夫故意拋出的餌?有意煽動起薑君據為己有的野心?再說,這種稻的手法詭異不說,嫪族人會種稻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點了,會不會是有意博得族人的信任,麻痹族人的警惕,好利用薑君逃脫?殺妻之仇殺族之恨擺在那裏,何況嫪族還有他的兩個女兒,想走也是人之常情吧。不過,妘君夫要真是存了這份心,也該是暗著來才對。興許這就是妘君夫的過人之處吧,把陰謀放到明麵上來,被懷疑了也好用“無心之失”來遮掩。


    妘君一日沒有正式迎娶,一日沒有祭拜祖先,就一日不是名正言順的妘君夫。


    當初妘君拿他做餌,誘薑族人結盟,就已經存了卸磨殺驢之意,足可見妘君不是被美色所惑之人。排除情愛,一向忌憚嫪族人的妘君為何會如此托付放權?想來必有深意。她可不能叫這幫族人打草驚蛇了!


    妘林的鼠目是賊溜溜的轉,扯著妘山道:“往這邊站站,把稻種踩壞了可不得了了,咱們妘族還指望著這些過冬呢。”


    一言驚醒夢中人,風一來,妘山的後背都是涼颼颼的。沒了稻穀,拿什麽過冬?難不成指望薑族的麥子不成?妘山再蠢也知道,薑族和妘君夫,兩者至少也得保一個。若是因她一言,連累妘薑兩族聯盟不成……再看群憤激昂,眾矢之的的妘君夫形容慘淡,尋常男人遇到這事怕是尋死的心都有了!——她不僅是妘族的罪人,更是葬送妘君下半輩子幸福的劊子手!


    其實阮巧巧是不大在意旁人怎麽看她的。她前世就是個癡人,一個女孩子學農林專業不說,連畢業後留在基層都打算好了,一到假期是把整個村的大棚都逛遍了,還自得其樂說這比蒸桑拿還排毒。這些稻種就是她的心肝肉,看著它們破胸出芽,就像母親看著影像裏的胎兒長出四肢,那種滿足感隻有親身體會才明白。


    被觸了逆鱗的阮巧巧一聲冷哼:“你們劫嫪族的船隻,殺嫪族的族人,現在還妄想將嫪族的技術據為己有,這種行為與強盜何異?”以往這雙眸子,比二月的春風還要和煦,此刻卻像飛了刀子一樣。眾人寒噤。


    眸光挨個從他們的臉上循過去,這些原始人顯然不善言辭,臉漲成豬肝色,嘴唇蠕動了半晌,卻組織不出一句反駁的話。待眸光要落到心心念念的那人身上,宛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阮巧巧這下是醒了,她說的都叫什麽話,若是妘族人是強盜,始作俑者的妘君就是強盜頭子!


    隻見一男人把身上的梳子撂下來:“我們不要嫪族人的恩惠!”


    一男人聲音中隱有哭腔:“以後我們能不能生孩子也不要你管了,今晚我們也不去開……開會了。”他們對阮巧巧口中的新詞都很感興趣,原來大家一起談事就叫“開會”,還發現妘君夫特別愛吃零嘴,為此他們把花生菱角都煮好了——


    倒是妘山走了出來,一向說話不靠譜的她終於靠譜了一回:“你身上的本事和技術都是嫪族的,咱們不會不要臉。但是大家既然認了你是妘君夫,你要是對咱們妘君有情,就留下來,你什麽都不需要做,吃穿用度都不會少你一分。妘君十年前就說了,咱們要自立自強,要不然咱們當年就跟薑族人姓了!咱們有手有腳,靠一個男人算什麽本事,你們說是不是?”


    妘山都打算好了,是她挑事在先,大不了給妘君夫下跪好了,反正她不能讓妘君做了鰥妻!


    阮巧巧本來就心軟,而且也知道自己是什麽毛病,她這人說好聽點是博愛,說白了就是傻,她能跟貓貓狗狗玩半天,養蠶就跟養兒子一樣,培育稻種就像懷胎一樣的心情,這七天忘我的連妘君都顧不上,遑論這幫人的情緒。反思了下,自己的行為確實有很多不當之處。七天前妘君就說了要將她的身份公諸於眾,是她瞻前顧後……她隱瞞欺騙他們在先,又怎能責怪他們的存疑之心?


    她說了不該說的話,妘君會不會生她的氣了?頭埋得很低,她現在就想做一隻鴕鳥,她不敢看,也不敢想——


    可是妘君的聲音卻不容她不聽:“巧巧是我的夫,她的所作所為都是授我的意,你們懷疑她,就是懷疑我妘君。我妘君難道這點禦夫能力都沒有,要你們幫我管教?若再有今日之事,我絕不輕饒。越矩者——”這便是要大開懲戒了。


    阮巧巧哭笑不得,女神還好不是一個古代帝王,自己當暴君就算了,還連累她當禍水!趕緊過去抓住她的手臂,截住她的話:“妘君,巧巧今天看當年修築的堤壩溝渠,倒是頗有一番感想,妘君願不願意聽?”


    扯女神手臂時,她明顯聽見了一聲倒抽氣,淡淡的血腥味縈繞鼻息,女神最近不知怎麽了,讓她做了兩件無袖馬甲,每天跟個男人一樣把自己包著。有獸皮馬甲擋著,什麽都看不出來。每晚回來的比她還晚,她每天都忙得快散架,也就糊裏糊塗的任女神作為。細想一下,她還真沒看到女神的裸上身。


    阮巧巧本來就不擅長隱藏情緒,手一滯,就要鬆手時,妘君反手與之十指相扣,親昵地在她耳畔吹氣:“從夫人嘴裏說出來的話,就是比旁人甜上幾分,為妻自然想聽。”


    雙頰發燙,她們還是頭一回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親密無間,拿眼光睨她,這人在床上孟浪就算了,光天化日也不知收斂。粗糲的指腹還不懷好意的在她手背上來回婆娑著,阮巧巧站不穩了。


    眨著傻兮兮的眼睛:“我剛準備說什麽來著?”


    “想不起來就別想了。”妘君眉間一鎖,忍著痛意,將她摟在懷中。


    阮巧巧記起正事已是一刻鍾後了,也由不得她犯糊塗了,族人跪了一地,在等著受罰,而妘君這回居然生了杖責的心思!她得勸,還得勸的高明中聽。


    “廣開言路,就像水庫蓄水,這跟海納百川是一個道理,肚子越大,能裝的智慧就越多。那水庫蓄水是幹嘛用呢,是為了灌田。如果水庫天天把自己的嘴巴堵著,隻進不出,溝渠就會幹涸。而水庫本身,積的水越來越多,一旦堤壩堵不住了,就會發大水。所以聰明的族長不僅會蓄水,還能做到蓄放自如,像種稻一樣,小水緩灌,良好溝通。”所以她得看著這個悶葫蘆,不能由著她發大水。


    “你在質疑我做的決定?”別看這家夥說起道理來頭頭是道,其實蠢的要死,她隻要順坡下驢替族人求饒,族人還不個個對她感激涕零?淨說些沒人聽懂的東西——不過,這個說法倒是引人深思。


    “這讓我想到情人之間的吵架,一人說,我累死累活都是為了這個家,你怎麽能說我不愛你。另一人就不明白了,你不說我怎麽可能知道?”


    “既然是做了,別人看不出來,那是別人蠢。”蹬鼻子上臉的家夥,這家夥指望她說什麽!……我愛你?


    “我自認問心無愧,可是別人看在眼裏,還是懷疑了,你能說他們都蠢嗎?”說自己的族人蠢,這不是說女神自己蠢嘛!


    妘君恨不得把這個小人得誌一彈一縮的丁香小舌給咬下去吞了!真是討嫌死了!


    阮巧巧知道自己的性子,她就是平民百姓的命,喜歡跟族人打成一片,而不是被人畢恭畢敬的喊一聲“妘君夫”。


    所以她態度謙遜曉之以情:“是我行事魯莽,沒有跟大家商量,才導致這樣的誤解。據我所知,山嬸的五個兒子都嫁到薑族了,不止山嬸,每家莫不如此。難道你們不希望自己的兄弟親人也能用皂莢露洗頭、穿上葛衣、吃上水稻?受到妻主的喜愛生上幾個大胖外孫?若是妘薑兩族聯盟,嫪妘兩族就不用刀劍相向,三族和平共處,這才是我的初衷。”


    這親情牌一打,不光是妘山的眼眶紅了,不少男人都小聲啜泣了起來。以往兩族交好時,他們隻要乘小船過河,走幾天的山路就能到薑族看望親人。


    “嫁出去的兒子潑出去的水,我就算心有掛念,也該知道孰輕孰重。隻要留著你的一天,薑族就一天不可能與我們結盟!你一個莫須有的引水法子,就能哄騙薑君?別說她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就算咱們把水庫溝渠都給她挖好了,她也照樣會背信棄義!”


    “聯盟與否,從來不是薑君說的算。薑君貪淫酒色不事生產賣族求榮,想來族人早有積怨,何況薑族裏,一半都是妘族的血脈。若我和妘君同行一趟,做出實事,便能博得薑族的信任和尊重。到時候就算薑君想跟嫪族人聯盟,族人會由著她開山取礦嗎?若薑君執意如此,妘君有了民心所向,就是振臂一呼取而代之,也未嚐不可!而薑君對水稻引水的垂涎,就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阮巧巧的臉麵向太陽,仿佛看到了“五十六個民族是一家”的舉世盛況,粉頰生輝,雙眸裏燃著不可逼視的金光。


    在場人等,包括陰謀論的妘林都心悅誠服,沒有人比他更當得起妘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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