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雍容沉著的氣度,讓豔陽都為之失色。


    他是天生的焦點,自帶耀眼的光圈,與身後拾桌擺椅端菜上酒忙碌嘈雜的場麵,形成了一組對比蒙太奇。所有人都成了他的襯托。


    他身材頎長,比平常男子更為挺拔健康,像生長在庭階的玉樹,天生就高人一等。他一襲類似直裾的青衫,沒有漢服直裾的大袖拖遝,正直端方長度適中,方便行事又莊重大方,不過一個巧思,就讓上衣下裳的男子們遜色不已。右衽的領口開在了冷峭的鎖骨之下,明明身在令人遐想的位置,卻像服服帖帖的奴仆不敢有一絲懈怠,就別指望它擅離職守乍泄春.光。


    青衫,在本色棉布的基礎上染上從藍草中提煉來的青色,出於藍而勝於藍,色澤均勻漂亮。領口,袖口與下擺鑲大幅的寬緣白棉布,白得勝雪。這便難得了,她當時從嫪少君夫屋子裏搜羅出來的,本色和藍色交織的方格紋棉布,本色是泛黃的白色,藍色也沒這麽亮澤。明顯不是技術的差異,而是,薑君子用的白棉花,比嫪少君夫的還要好。


    當他繼續前行,視覺統統被他霸占,光圈越大,景深越小,被他遠遠拋在身後的一切都成了虛景。


    天地之大,仿佛隻容得下他一人而已。


    腰配青銅劍,耳著銅鑲玉。


    劍是符合男子攜帶的一把短劍,劍身和劍柄加起來也就二十多厘米。鏤空的黑檀木劍鞘禁錮了劍身,卻禁錮不了劍的鋒芒。閃爍著冷白光的劍刃,與略顯敦厚的黃色劍脊判若兩色,代表它不是一次澆鑄成型的,可見嫪人的鑄銅工藝已經告別了單一,更為成熟和複雜化。色澤的差異,源於成分配比的差異。含銅多就呈黃色,含錫多而泛白色,前者韌而且鈍,後者利而且脆。這個多與少之間,往往是差之毫厘失之千裏。可見嫪人已經總結出了銅錫合金配比的規律。更別提劍身的花紋和劍柄的裝飾……


    耳朵上的銅鑲玉同樣不凡,穿洞的鉤子細的像魚刺,鑲嵌其中的綠鬆石瑩瑩發亮,墜身是圓渦形線條組成的雲氣紋,寥寥幾筆,就構成了一幅祥雲閑遊、瑞氣生煙的畫麵,難得的是,它是鏤空的。能做成鏤空的精密鑄術,應該就是失蠟法了,這是一種“先失而後得”的手法。用臘做成鑄件的模子,在臘模上塗上泥漿,這就是泥模,泥模晾幹焙燒成陶模。加熱烘烤後,臘模全部熔化流失,隻剩陶模一個殼子。再往裏麵灌入銅液,冷卻後,所需的器物就製成了。


    這個嫪族文明的代言人,除了薑君子還能有誰。


    嫪族就像謎一般的汪洋大海,薑族隻是匯入其中的一條江河,從江河的波瀾去測度大海的廣度,也許她是管中窺豹了。可是突如其來的靈感像煙花一樣炸個不停,混亂的讓她眩暈,一切終歸平靜,雲霧撥開,一條線索將七星連珠。即使她看不到星空的全貌,她已經看到最耀眼的那一部分。


    嫪人的文字已臻全麵,發展得也比較成熟,並得到充分廣泛的應用。有了這個前提,便好解釋了,這些原始人居然能跟她這個語言邏輯先進的現代人良好溝通,用詞之豐富更是超乎想象,原因應該在於二十年前薑人積極學習嫪語,無形中將嫪語翻譯成自己的語言,為己所用。


    嫪人的天文學在穩步發展。青銅是嫪人的最高成就,隻有圖騰、崇拜或者信仰才能作為圖紋鐫刻在青銅器上,譬如酒樽上的饕餮紋。耳墜上的雲氣紋,將如此栩栩如生的自然天象賦予裝飾品上,足可見嫪人對天文學的重視,也是,若沒有觀象授時的先決條件,嫪人拿什麽漂洋過海?嫪人在天文學上的成就應該不隻是天象觀察,還有人為的能動性的創造。譬如,海拔是根據勾股定理計算,還有陽光下影長比例來計算的,嫪人既然能測算出薑地丘陵的海拔,可見嫪人已經懂得度量日影長短。妘人通過對月亮的觀察劃分了四季和十二月,那嫪人應該更先進一個檔次,利用日影劃分一天的時辰,說不定還有最古老的計時儀器,日晷。


    嫪人的數學領域不可估量。更習慣結繩計數的妘人隻有寥寥幾人會算術,可見算術是外傳過來的。妘人會的算術是十進製,有奇偶數和倍數的概念,有初步的計算能力。而嫪人的數學已經有了質的跨越,利用勾股定理測算海拔,可見嫪人已經邁入了幾何定理。


    嫪人的手工業,無論是棉紡織業、琢玉工藝、釀酒業、造船業還是冶銅業,直接把薑人妘人甩了一個時代,尤以青銅最為璀璨奪目。從紅銅到青銅,嫪人隻花了十幾年就完成了這個質的跨越,還是得益於薑人的錫礦。從嫪人留在薑族的礦井可以推測出,嫪人已經具備了探查礦脈和選礦采礦的技術。嫪人輝煌的不隻是讓人歎為觀止的青銅器,而是從原料到成品的一個流水線操作工藝。


    相比起來,棉紡織業簡直差了一個斷層,也許是不夠重視吧,也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吧,畢竟嫪人的種植業就更差強人意了,沒有棉哪來的布?明明有了最先進的工具,卻覬覦妘人的獸皮,嫪人的狩獵業就更不敢恭維了。會不會是,嫪族在一個物產匱乏或環境惡劣的部落,那裏的人們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才這麽致力於發展冶煉業,甚至不惜漂洋過海?


    難怪薑族有城市的影子,或許那個部落就是一個偌大的城市,族與族之間用堅實的壁壘隔開……


    榮景背後的真相,可能是她最不樂見的,是人性暗麵肆意揮灑的地方,侵略,掠奪,血腥……再不情願也要麵對,因為逃避的結果,可能會讓妘薑陷入不見天日的奴隸製。


    隻有薑君子,才是最接近真相的那個人。也是她,必須放下醋意與之合作的人。


    你可以的!阮巧巧在心中給自己打氣。


    妘君克製自己目不斜視,卻克製不了眼角的餘光和內心的怒火。從跨進門檻開始,這家夥隻一眼就移不開雙眼了,連靈魂都在薑陽身上膠著。這樣的目光她太熟悉了,曾以為這是她專屬的,後來發現遠遠不是的,對蠶寶寶,豬崽子,發芽的稻穀……她還不至於跟這些低等生命計較!


    可是薑陽不同,薑陽是男人,而且不是一般的男人,是女人眼裏相當不討喜的男人,更像是阮巧巧口中男女顛倒的故鄉裏的男子。這家夥選擇她,真的是像她說的那樣,女人也可以喜歡女人?還是因為這家夥來到了男女顛倒的妘族,權益之下將就了她。


    難怪這家夥看的這麽入迷?這才是符合她標準的男子——


    妘君收回餘光,這才抬起眼皮,正視多年未見的玩伴。脈脈含情的漂亮眼睛裏像是轉著漩渦,勾引著她沉淪。


    無意探究裏麵的千言萬語,妘君將眼皮垂下,眼不見為淨。


    好不容易做完心理建設的阮巧巧正要跟薑君子打招呼,笑容咧開到一半便僵住了,薑君子連待客的基本禮貌都沒有,天地萬物都不在他眼內,他隻容得下一個妘君。


    阮巧巧順著他的視線去看妘君,看不清妘君的神色,隻看到與他相和的氣度。這是一種讓人望而生畏又肅然起敬的氣質。


    他們就像兩塊分隔太久的磁石,即使從當年的親密無間摔成了無法修複的兩半,卻在這一刻找回了最初的磁場,所有人都被屏蔽在了磁場之外,包括她阮巧巧。


    這才是能與妘君並肩的男人。這不是猝不及防的念頭,而是終於得到證實的結論。


    久別重逢嘛,她不想也不能打擾這對有情人,默然的外挪了挪,盡量消減自己的存在感,卻不想鞋子踩到裙角,往前一個踉蹌。


    深情對望就這樣被她打破了,他們肯定以為她是故意的,這種感覺就像在洗手間撞破別人恩愛,錯的不是對方,而是合法如廁的自己。阮巧巧低垂著火辣辣的臉,把玩著自己的衣角,隻差沒來一句:我走,你們繼續。


    薑陽循聲瞥了一眼冒犯者,太矮了,這小身板,在妘薑都屬矮小的了,更別提嫪族了,要知道嫪人比妘人薑人還要高壯一頭呢。嫪少君怎麽會看上這種一看就沒有助孕能力的人?這人無所不能,該是出身好,可是這樣的先天不足,在貴族裏隻會更加難以生存,怎麽可能習得這些特殊能力?更別提前所未聞的奇特長相——


    沒有一處不是疑點。


    尤其是這人扭捏作態的樣子,寬大的衣裳也擋不住這人的……圓潤?說圓潤似乎也不合適,怪了,明明這麽瘦,明明鎖骨下麵也是平的,為什麽纖濃有度的不像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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