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


    「……」


    「弱死了。」


    「真不甘心……我以前明明很少輸棋。」


    位於世田穀區的光陵學園國中部。在無法使用的舊校舍頂樓的午後一個小時,響著擺放將棋棋子的清脆聲。


    十二勝三十九敗,這是兩人到目前為止的對戰成績,贏比較多的是次郎。先不論次郎的棋藝有多麽高超,這三個月以來他們一共對奕了五十一局,換句話說,兩人幾乎每天午休都在對奕。


    兩人開始對奕的契機是次郎解救了被女鬼窮追不舍的高木,對始終無法融入光陵學園的高木來說,次郎可以說是他唯一的朋友。


    靈感很強,特立獨行的集團小開。


    這是高木開始和次郎聊天之後對他抱持的印象。即使從那次令人印象深刻的邂逅後已經過了三個月,高木也覺得沒有需要補充的項目。硬要說的話,隻有「將棋很強」這點而已。


    換句話說,他對次郎這個人並沒有深入的了解。不過,他也沒有問過次郎任何問題。次郎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大企業小開,本身就有很多束縛,應該讓他很心煩吧?不過問任何事是高木對他的體貼。


    就這樣,兩人維持既有的關係平淡地往來,直到某一天。


    每天放學後,在學校外待命的私人司機就會來接高木,半強製地送他回家。讓他的日常陡然一變的是次郎。


    次郎對高木家的司機露出無可挑剔的完美笑容,忽然宣告:「我是他的朋友,吉原次郎。他要參加我主辦的同好會,所以你今後不用來接他回家。」


    事先沒有被告知的高木家司機,比滿心錯愕的高木還要不知所措。


    司機似乎立刻向高木的父親——誠一郎報告吉原集團小開提出的請求。高木很快就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聽父親欣喜地對他說「你能交到朋友真是太好了」的時候,他感到有點不可思議。


    當時父親人在英國。英國和日本有九個小時的時差,父親卻特地打電話回來。大概不是因為他交到的朋友是大集團的小開,因為誠一郎是遍及世界各國的外資連鎖飯店的董事,沒有必要對吉原集團鞠躬哈腰。


    換句話說,誠一郎隻是單純為最近才接回家的兒子交到朋友感到喜悅。


    還不習慣父親的存在和被給予的父愛的高木感到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回答父親:「是啊。」掛斷電話後,他的心遲遲無法平靜下來。


    不過以這件事為契機,用不好的方式來說,就是高木從讓他喘不過氣來的放學接送解脫了。


    那天,高木被次郎用「我主辦的同好會」的可疑名義,帶到一間離學校很近、位於世田穀區的老舊透天厝。


    次郎熟練地打開門鎖,爬上吱呀作響的樓梯,打開二樓的拉門。


    「大哥。」


    屋子裏有一名穿著西裝、臉上帶著溫和笑容的青年。看到青年長相的瞬間,高木不禁驚訝地張大雙眼,因為他長得和次郎太像了。


    雖然平易近人的氣質和次郎南轅北轍,但五官簡直是次郎的翻版。


    「次郎,你終於來了。」


    「我把小白鼠帶來了。」


    從次郎稱呼青年「大哥」的樣子來看,高木知道他們是兄弟,但無法理解眼前驚人的發展,隻能全身僵硬地站在入口。


    次郎的大哥露出平易近人的笑容,向高木緩緩伸出右手,仿佛在向野貓示好。


    「你就是高木嗎?哇……我好感動,請多多指教。我們直接進入正題吧,你能夠看見什麽樣的鬼魂?浮遊靈和地縛靈也看得見嗎?」


    「呃,那個……」


    高木被他的氣勢嚇得遲遲不敢伸出手。次郎的大哥露出傷腦筋的表情笑著說道:


    「啊……抱歉,我太興奮了。我叫一哉,是次郎的大哥,不是可疑人士。」


    「哦……」


    高木這才踏進房間內和一哉握手。


    他心想,一哉真是表情千變萬化的怪胎,但是他對一哉的第一印象並不壞。不過,他很難接受一哉說自己「不是可疑人士」的自我介紹。


    因為屋內的每個角落都很可疑。靠牆的鐵架上排列著從來沒有看過的道具和器材,書架上則是擺滿了標題為靈異感應、除靈、咒語和詛咒等,讓人心神不寧的書籍。


    再說,既然是次郎的大哥,應該是吉原集團的小開。這間房子雖然位於高級住宅林立的世田穀區,可是也太老舊了。


    高木心中充滿警戒,至於次郎則是坐在沙發上打開文庫本,對兩人的對話充耳不聞。


    ——他也太我行我素了……


    從第一次見麵起,高木覺得自己已經很清楚次郎的個性有多麽自我中心,然而次郎自由的程度已經遠遠超乎他的想象。最致命的是,次郎根本沒有跟他說明清楚。


    高木決定放棄向次郎求救,麵對一哉說道:


    「呃……我聽說是同好會……請問為什麽把我帶來這裏?」


    高木小心翼翼地問道,一哉便不滿地看向次郎。


    「你該不會什麽也沒有跟他解釋吧?」


    「為什麽我要解釋?反正有把人帶來就夠了吧。」


    「不是那個問題……算了,我來說明吧。」


    一哉無奈地歎了口氣後,拿起放在桌上的一疊照片遞給高木。


    高木接過照片低頭一看,發現照片上是一棟老舊的木造住宅。


    「呃,這不是……」


    「你發現了嗎?沒錯,就是這棟房子。」


    那正是次郎把他帶來的這棟建築物的外觀照片。一哉對不解地歪著頭的高木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指向照片裏二樓的窗戶。


    「仔細看這裏。」


    窗戶裏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從某些角度來看很像人影。


    「窗戶裏麵有人。」


    「對吧?但是,這張照片是在這棟房子變成空屋之後拍攝的,我已經確認過當時沒有人在房子裏麵。」


    「什麽?」


    高木再次全身僵硬。一哉到底想要說什麽?這個疑惑在高木的腦海裏盤旋。


    然而,一哉不理會高木困惑的心境,在桌上排列幾張照片,眼神宛如充滿夢想的少年。


    「這張樓梯的照片有拍攝到看似人腳的東西,這張浴室的照片拍到三張臉。」


    「請、請問……」


    「最關鍵的是這間房間,照片顯示出好多影子……你快看這個,是不是很驚悚?」


    「一哉先生……」


    「不要叫我『先生』,聽起來很疏遠。啊,這個你要看仔細喔。」


    一哉不理會啞口無言的高木,逐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高木完全被他牽著鼻子走,隻能拿起眼前的照片,這時候……


    「哇!」


    高木忍不住哀號。


    因為照片顯示出的不是像其他照片一樣模糊的影子,而是清晰的人臉。


    倒吊在窗外的人影,長發淩亂,用充滿怨恨的眼神看著屋內。


    「哈哈,這張照片果然最可怕。」


    「一點也不好笑吧……這些照片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高木把照片推回去,一哉愉悅地笑了,然後說出一件令人不敢置信的事。


    「這間房子是我們公司——吉原不動產管理的物件。近年來很少看到這麽驚悚的凶宅,所以我就租下來了。」


    「……」


    原來如此,次郎的大哥果然也是怪胎。錯愕不已的高木在心中導出一個簡單的結論。


    換句話說,這個名叫吉原一哉的男人任職於吉原不動產,是所謂的靈異迷,在工作上發現讓他感興趣的凶宅就租下來住。


    如此一來,高木被找來這裏的理由隻有一個。


    「高木,你的靈異感應能力很強吧?我聽次郎提起你的事後,拜托他一定要把你帶來這裏。這個心願終於實現了,我真的很高興。」


    果然沒錯。


    高木在心裏暗自歎息。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他一點也不覺得討厭。雖然這個能力對他來說是多餘的,但「被人需要」的感覺單純讓他感到很高興。


    「就算我的靈異感應能力很強,也隻是看得見而已,無法和他們交談……」


    「不,我聽說學校裏那些可怕的鬼都出現了,你還被他們捉弄得很慘。」


    「關於這一點……你說的沒錯,但是……」


    「既然如此,你願不願意協助我?」


    「什麽?」


    話題朝越來越可疑的方向發展了。高木從一哉的笑容篤定了心中的猜測。雖然他敏感地察覺到事態不對勁,但照這個樣子看來,他隻能被一哉牽著鼻子走。


    實際上,他還沒有回答,一哉就從桌子的抽屜拿出詭異的紙張。


    「我希望你試用這個。」


    「這是什麽?護身符嗎?」


    那是和在神社的神劄授與所會看見的符紙相似的長方形紙張。高木接下紙張,一哉便露出滿意的笑容。


    「對,這是符紙,也就是所謂的驅邪符。我從很多地方弄到手,所以想讓有靈異感應能力的人幫我驗證是不是真的有效。」


    「驗證?你為什麽要做那種事……」


    「事實上,世上的凶宅多得數不清,但是,如果這些符紙有效,我們公司就不用再為凶宅傷腦筋了。」


    「原來如此啊……」


    「別相信他,笨蛋,不用想也知道那是大哥編造的借口。」


    高木差點就要相信一哉的時候,次郎忽然插嘴。次郎把文庫本倒蓋在地上,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歎了口氣。


    「別相信他……?」


    「他說的『做實驗』完全是個人興趣。再說,大哥工作的部門是開發部,跟凶宅完全無關。大哥,你不要為了拜托他幫你做事而撒謊。」


    「真、真的嗎?隻是興趣啊……」


    次郎毫不留情地說道,一哉不禁麵露苦笑。不過,一哉似乎沒有打算就此打退堂鼓,反而緊緊握住高木的手。


    「不過,如果符紙真的有效,今後你就不需要害怕遇到那些可怕的鬼,我們公司的凶宅問題也可以解決。就結果來說,可以提升公司的利益。換句話說這是皆大歡喜的事。即使隻是我的興趣,隻要結果對大家都好有什麽關係?高木,你也這麽認為吧?」


    「呃……對……如果隻要帶著這張符紙就好,我是不介意……」


    「太好了!那就拜托你明天開始測試囉。」


    就這樣,高木從那一天開始成為一哉的靈異道具的小白鼠。高木收下一哉給他的一張符紙後,便和次郎一起離開一哉家。


    不過,高木心中有一個疑問。


    「你去幫一哉不就好了嗎?」


    這句話道盡了他心中的疑問。次郎的靈異感應能力比自己強,他覺得次郎是更好的人選。而且要做實驗的話,如果對象是親人,顧慮也會比較少。


    然而,次郎搖了搖頭。


    「我沒有告訴他。」


    「……什麽?」


    「他一直覺得我看不到。」


    「……」


    「被當成道具很麻煩啊。」


    「次郎……」


    換句話說,他被出賣了。理解到這個事實的瞬間,高木感到一陣暈眩。次郎則是一臉坦然,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做錯。


    「你的體質很容易吸引莫名其妙的鬼來糾纏,自己也沒有能力趕跑他們,所以如果護身符真的有效,就算你賺到吧。」


    「或許吧……」


    「我要從這裏搭電車,再見。」


    次郎不理會不斷發牢騷的高木,幹脆地朝別條路走去。


    ——原來次郎是搭電車上下學……


    讓高木在意的是,他理所當然地說「搭電車」這句話。有錢人聚集的光陵學園,搭電車通學的學生雖然不少,但次郎是吉原集團的小開,所以高木自然而然地認為他上下學都是由高級轎車接送。


    不過仔細想想,他發現從次郎身上幾乎感覺不到有錢人家的氣息。


    次郎在學校是問題兒童,總是獨來獨往。從來沒有像其他學生一樣穿戴價值不菲的東西,當然也不曾仗勢欺人。


    高木看著次郎的背影,然後才走向附近的公車站。但是,路線圖上羅列著陌生的地名,讓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想起這是自己被高木家收養之後第一次搭乘大眾交通公具。


    ——沒辦法……隻好問司機了……


    高木歎了口氣,在長椅坐下。他細細回想起今天的事,心想事情好像往莫名其妙的方向發展了。


    不過,他心中沒有絲毫負麵的情緒。


    相反的,他已經很久沒有放學後繞道到別處,不直接回家。這讓他感到很新鮮,也很愉快。


    「算了……反正……我好像也很開心。」


    高木輕輕握住口袋裏的符紙。


    從那天之後,高木就經常和次郎一起去一哉家。


    平日應該在上班的一哉,隻要高木聯絡接下來要去他家,他總會立刻回家迎接高木。


    高木把之前一哉給他的符紙還回去後,再接下新的符紙,稍微閑聊之後便解散——隻是這樣的反複循環,但是高木喜歡像這樣的每一天。


    另一個理由是,一哉像他的親生哥哥一樣毫無隔閡地與他往來。連在學校被當成怪胎的次郎,在一哉麵前也會時常露出弟弟的一麵,高木在麵對一哉時也能放輕鬆地說一些沒有營養的話。


    至於一哉關心的符紙功效,高木到現在仍然一次也沒有感覺到它的效力。


    ——這次的也沒效啊……


    在高木嚐試一哉向知名靈能者買來,不知道是第幾種符紙時,平淡的日子起了變化。


    放學後,一名穿著光陵製服的少女出現在等待次郎、接下來要去一哉家的高木麵前。少女忽然靠近,抱著他大哭,當時他費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逃走,但在學校裏跑來跑去,始終擺脫不了她的糾纏。


    少女的身影清晰得乍看之下還以為是活人。不如說,她甚至給人對於自己已經死亡一事仍然很困惑的感覺。


    高木最近才聽次郎說,距離死亡的時間越短,鬼魂的樣子看起來越是與活人沒有兩樣。


    撞到這樣的鬼,讓高木在感到害怕的同時,也忍不住對她產生同情。他不知道少女生前遭遇什麽事,但這麽年輕就離開人世,讓人覺得她很可憐。


    不過,即使如此,高木也無力為她做些什麽。


    高木為她感到難過的同時,在校園裏拚命逃竄。這時候——一名年邁的陌生男人突然出現在他麵前。


    「高木正文。」


    「咦……」


    被那個男人忽然用全名叫住,高木反射性停下腳步。


    身上穿著高級西裝的男人,下巴蓄著全白的胡子,年約七十歲左右。但他站得筆直,整體上給人高貴的印象。


    不過,從男人深色的眼眸無法讀取任何情緒,讓高木心中產生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


    「能不能跟你談一談?」


    「請問……你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稍後會跟你慢慢說明。」


    …」


    高木雖然很在意那個男人是什麽人,但現在沒有閑功夫理會他。高木向男人稍微點頭,從他身旁跑過去。然而這時男人冷不防抓住高木的手,微微一笑。


    「等一下。」


    男人的力道大得從他的外貌無法想象,高木完全無法掙脫。很快地,少女一步步逼近高木。


    「放開我!我現在有點忙……」


    高木說到一半就頓住的理由隻有一個——因為男人抓住了少女的手腕。


    高木看著眼前的光景,錯愕得說不出話。


    少女痛苦地扭動身體,想要掙脫男人的手。


    『好可怕……』


    周圍回蕩著少女悲切的叫聲。高木剛才明明還覺得她很可怕,現在忽然覺得她很脆弱。


    「你到底是……」


    「這間學校有很多這一類的東西,無止盡地湧現,很耗損你的心神。」


    「什麽?」


    高木不用問也知道男人說的「這一類東西」指的是什麽。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男人很明確地知道鬼魂的存在,還泰然自若地抓住。


    『救我……』


    少女的哀號再次響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掠過高木的腦海。


    「你……要對那個鬼魂做什麽……」


    「你會怎麽對待蒼蠅和蚊子?」


    「什麽?」


    高木一時之間無法理解這個問題的意思。男人對高木微微一笑,然後突然加重抓住少女的手的力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一瞬間,周圍響起痛苦的哀號。


    少女瞠大雙眼,抓著喉嚨,痛苦地哀號。


    「你在做什麽……」


    高木的眼中映照出殘酷的光景。少女的眼睛很快地變得黑暗混濁,流淌出黏稠的淚水。


    「快住手!」


    「這東西很快就會變成惡靈,不盡早處置會產生無法挽回的後果。你應該很清楚,在這個世界上,即使是蒼蠅和蚊子也有可能成為毒蜂和猛蛇。」


    少女的鬼魂轉眼間便化為一陣黑煙飄散。那幅光景讓人再怎麽積極正麵思考也無法認為少女已經成佛了。高木錯愕地呆立在原地。


    「太殘忍了……」


    「仁慈隻會自取滅亡。」


    高木並非無法理解男人所說的話。至今他遭遇過無數次恐怖的事,也曾經差點因此喪命。


    但是,眼前發生的事讓他覺得太殘虐無道了。


    「我……不懂……」


    「哦?紗月沒有教你這個道理嗎?」


    高木瞬間驚訝得張大雙眼。


    因為男人說出的是——他母親的名字。


    高木的思緒一片混亂,指尖不由自主地顫抖著。男人鬆開抓住高木的手,用那隻手輕輕觸碰高木的背部。


    「——你不想知道嗎?」


    「什麽?」


    「你母親的事。」


    「……」


    「我一直在找你。」


    「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


    高木沒有聽男人把話說完,便衝動地從男人麵前逃跑。他的全身仿佛都在警告他,這個男人很危險。


    遲遲無法理解這一連串事態發展的腦海裏,盤旋著消失的少女鬼魂和母親——紗月的事。


    高木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前奔跑,最後氣喘籲籲地跪倒在地上。


    「——高木。」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高木抬起頭來,看到次郎的身影。


    「次郎……」


    「你怎麽了?一副被怪物追趕的樣子。」


    「或許……真的是怪物。」


    「啊?」


    次郎一臉納悶的表情讓高木感到安心。高木總算能站起身來,心中浮現一個疑問——究竟誰才是怪物?


    「聽起來很可疑,你小心一點,不要跟那家夥扯上關係。」


    來到一哉家後,高木說完剛才遭遇的事,次郎便斷然對他說道。


    高木當然和次郎有同樣的想法,不過,有一點讓他很在意。


    「……我還是問一下好了,高木,你不想知道你母親的事嗎?」


    他在意的事就是一哉提出的問題。


    正確來說,他在意的不是母親的事,而是為什麽那個男人知道這件事?他究竟是什麽人?


    然而,次郎似乎完全無法理解,一臉嫌麻煩地在沙發上伸展身體。


    「就算知道又能怎麽樣?」


    「也是啦……」


    順帶一提,高木從來沒有跟次郎說過母親的事,以及他被高木家收養的始末。


    不過,在和次郎聊天之前,次郎說他早已從浮遊靈口中得知在學校裏傳開的關於高木的傳聞。


    所以高木也知道次郎斷然地說知道也沒有意義是對他的體貼。


    「但是,就算很排斥,父母和祖先畢竟是自己的起源吧。再怎麽樣都無法抹殺,我覺得想要知道也是人之常情。」


    「我一點也不想知道那些沒意義的事。」


    「……呃,因為次郎你的個性有點極端。」


    一哉對不假思索便全盤否定的次郎露出苦笑。


    坦白說,高木完全同意次郎的意見,但也不是不能明白一哉說的話。因為關於他的母親——紗月的事有太多謎團了。


    生下情夫的孩子,卻對孩子置之不理失去了蹤影,下落不明。高木完全無法想象紗月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高木被編入光陵的時候,學校裏傳出關於他的身世的流言蜚語時,很多學生都謠傳他的母親有了別的男人,因為厭惡他的存在才會拋棄他。


    順帶一提,高木對那些臆測懷抱很大的疑問。


    他不在乎真相,和外婆咲惠相依為命時,也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然而,當他置身於陌生的環境裏,在不情願的狀況下被人挖掘過去時,也不由得思考起自己的來曆。


    在這個時候,他遇見了那個男人。


    「我覺得自己是自己,父母是父母,就算知道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很像次郎你會說的話,我也……希望是這樣。」


    「總之,可以確定的是那個男人很可疑,如果高木你不在意,不要跟他扯上關係比較好。靈能者大多很危險,要是被洗腦就不妙了。」


    「說的也是……我會忘記這件事。」


    高木點頭回應,從那之後就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


    然而,再次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高木才發現——他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在意那天的相遇。


    「能不能和你談一談?我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


    那天也和上次一樣,高木在校舍前等次郎一起去一哉家。


    高木全身豎起戒備向後退一步,毫不掩藏自己的警戒。


    男人對這樣的高木露出溫和的笑容。


    「我隻是想和你聊聊而已。我知道紗月很多事,當我知道她有孩子時,就一直在尋找你的下落。」


    「你和我媽媽是什麽關係?為什麽……知道我的事?」


    「哈哈,難怪你會對我充滿警戒。但說來話長,在這裏談這些事很引人注目吧?」


    「這……」


    了另一個選項。


    男人對猶豫不決的高木指向校門外麵。


    「不遠的地方有間家庭餐廳吧?去那裏談如何?餐廳裏有很多人,你也不需要那麽警戒。」


    「……」


    結果高木點頭同意了。


    那一瞬間,他才察覺到原來自己在心底深處一直很想知道自己的來曆。


    或許他渴望更多自己存在於此的意義和理由吧。因為從編入光陵學園到遇見次郎為止,他曾經失去過生存的意義,所以決定活下來的現在,他才想要更多能夠肯定這個念頭的材料。


    高木傳簡訊給次郎和一哉,說自己「今天有事,所以先回家」之後,便跟在男人身後離去。


    在那之後——高木非常後悔自己做出這個決定。


    「你要帶我去哪裏?」


    當汽車駛過家庭餐廳卻沒有停下來的瞬間,高木立刻質問男人,但對方沒有回答。


    汽車駛上環狀八號線,朝練馬的方向前進,通過關越自動車道的交流道,車速越來越快,但高木始終沒有得到任何說明。他從副駕駛座看向車窗外,小小地歎了口氣。


    他在心中莫名冷靜地思考,這個狀況就是所謂的綁架或誘拐吧?不過導出這個答案之後,不可思議的是,他一點也不焦慮。其中一個理由是他對那個應該回去的家沒有那麽執著。


    隻是,當想起特地聯絡他,對他說「你能夠交到朋友真是太好了」的父親時,內心便略微隱隱作痛。雖然父親不擅長表達情感,但他可以感覺到父親對他的重視。


    接著是次郎和一哉的存在。雖然那兩個人很怪異,但想到今後可能再也無法見到他們,他就覺得很痛苦。


    因為能夠不用有所顧慮、非常理所當然地聊天的對象,在高木身處的環境中是非常珍貴的存在。


    ——不能乖乖地輕易束手就擒……


    高木不動聲色地觸碰口袋裏的手機,最後一通來電是一哉為了確認符紙的效力而打來的電話。應該不用看螢幕也可以操作來電紀錄撥電話吧?高木在腦海中模擬操作的順序,小心謹慎地操作。然而,這時候,隨著一個「啪吱」的聲響,他的指尖感到一陣刺痛。


    「!」


    高木嚇得縮回手,下一秒便聽見男人的笑聲。


    「抱歉,電器用品在我身旁很容易損壞。」


    不知道男人究竟做了什麽,但在察覺那是男人動了手腳的瞬間,高木感覺到背部冒起冷汗。


    在那之後過了約莫一個半小時,汽車終於開下高速公路。從高速公路的標示,高木勉強可以知道這裏是群馬縣,但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且汽車往深山開去,不一會兒他便迷失了方向。汽車終於停下來,突然出現在高木眼前的是神社的神門。


    眼前是一間悄然無聲佇立在深山裏的雄偉神社。


    高木忽然想起咲惠以前對他說過,她帶著十五歲的紗月從群馬縣的神社連夜逃跑的過往。


    「你該不會是——我的外公吧?」


    高木沒有花太多時間就導出這個答案。這裏是群馬,眼前有一間神社。這句話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確認。


    男人沒有回答,隻是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推著高木的背部催促他走進神門。


    神社境內開滿五顏六色的鮮花,爭妍鬥豔。


    「咲惠喜歡鮮花。她時常栽種花朵,大概是想要解悶。」


    「……但是,外婆還是因為某些理由逃跑了。」


    「她對任何事都很悲觀。她長得很美,但很任性。」


    「外婆才不是你說的那樣。雖然生活得很辛苦,但外婆很努力養育我,臉上總是掛著笑容。」


    高木開口否定,男人一瞬間用銳利的眼神看著他,不過隨即恢複笑容,帶著高木走進蓋在神社深處的社務所。


    社務所內部非常寬敞,進入玄關後,有一條筆直通往盡頭的走廊,走廊的左右有幾間和室。男人走到走廊的盡頭,帶高木來到一間寬敞的房間後反手關上拉門。


    「我還是問一下你的意願好了。」


    「意願?什麽意思?」


    高木當然明白男人的意圖。男人不惜把他綁架來這裏,是為了奪回以前逃跑的後裔。


    不過,男人至今仍然沒有向高木說明始末。高木瞪著男人,要求他解釋。


    「狂妄的小子,跟咲惠和紗月一模一樣。」


    「你這麽做是犯罪。」


    「這不是犯罪。我叫高橋達治,是你的親生外公。」


    達治第一次稍微提高聲量。


    「高橋……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媽媽的姓氏,但看樣子你真的是我外公。不過,我再也不想為了你們這些大人的一己之私而被耍得團團轉。我好不容易才習慣現在的生活。」


    「我說過我一直在找你吧?我這麽做不是為了一己之私,你是這間神社的正統繼承人,隻是回歸你應該生活的地方,也不會再遇到不合理的待遇。隻要留在這裏,你可以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


    達治的話充滿了壓力,與其說在說服他,不如說是在逼他服從。他銳利的眼神筆直貫穿高木,一不小心就會怕得退縮。


    雖然咲惠從來不曾說過連夜逃跑的理由,但高木好像稍微有點明白了。


    「……即使可以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對我來說最喜歡的外婆離開這裏的事實就是一切。況且,我現在正遭遇了不合理的待遇……抱歉,我要回家了。」


    高木頭也不回地往出入口走去。


    他根本沒有思考離開這裏之後要怎麽回東京這些細節,而且身上帶的錢也不多,甚至不夠支付電車錢。


    隻是不知為何,一股無以名狀的恐懼傳遍全身,仿佛在告訴他繼續留在這裏會很危險。


    然而,當他把手搭上拉門的時候……


    ——打不開……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湧上心頭。接著,他的背後響起一陣笑聲。


    「我已經做好和你長期抗戰的心理準備。很遺憾,你出不去的。」


    「怎麽會……」


    高木焦急地一再嚐試,但拉門始終文風不動。他找不到像門鎖的東西,怎麽想也不明白門怎麽會關得這麽緊。


    倏地,背後響起達治低沉的聲音。


    「這是結界。」


    「什麽?」


    「總有一天,你也能夠使用這種能力吧。因為你繼承了我純粹的血統,第一次在學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很篤定這個事實。」


    「你少胡說八道……」


    高木強烈回想起的,是達治輕易消滅了平常隻有他才看得到的鬼魂。


    達治恐怕是能力很高超的靈能者,把高木綁架來這裏是為了讓他繼承神社吧。察覺到這一點的高木,不禁緊張得咽了一口唾液。


    「我們的血脈有點特殊……沒有正確使用能力會招來殺身之禍。我有兩個哥哥,他們都死於被惡靈附身。」


    「我才……沒有那種能力。」


    「不,你有。紗月和你都確實繼承了我的血脈。」


    「不可能……我隻想過著平凡的生活。」


    「你沒辦法過著平凡的生活,死了這條心吧。」


    聽到達治叫自己死心的瞬間,高木覺得好像聽到胸口深處傳來心髒被揪緊的聲音。他的確從來不曾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平凡。帶著不想要的能力誕生於世,而且無力掌控,至今不知為此吃了多少苦頭。


    的每一天都很幸福、很平凡。」


    「咲惠隻是把你卷入不幸。」


    「不過,即使知道一切、回到過去,我還是心甘情願被她卷入不幸。」


    「你不要意氣用事。那個女人有什麽魅力值得你對她那麽執著?」


    「外婆非常溫柔。」


    說出口的瞬間,高木的眼睛深處泛起一陣熱意。


    隻是說完這句話,對高木來說就等於道盡了一切。


    「無聊透頂。再說,咲惠已經死了,你再也沒有心靈支柱了吧?」


    高木不發一語。聽到這句話的瞬間,他在心中冷靜地思考,如果是三個月前的自己或許會接受這句話吧。


    同時,他再次體認到現在的自己並不那麽想。


    「你錯了。」


    「什麽?」


    「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雖然內心有過很多掙紮,也曾經悲觀地認為自己隻能任由大人擺布,沒有選擇的權力,但是……父親不惜做出很多犧牲也要收養我,我現在想要回報他的心意。而且……我也有關心我的朋友。」


    達治的表情瞬間因憤怒而扭曲。


    他抓住高木的手,狠戾的目光在極近距離之下貫穿高木,仿佛想借此發泄一直壓抑的情緒。


    「那麽咲惠和紗月的責任由誰來承擔?」


    「什麽……」


    「從我身旁奪走一切的責任應該由你來承擔吧?」


    「放開我!」


    達治已經瘋了。他把高木逼到牆壁,另一隻手掐住高木的脖子。


    高木立即感到一陣窒息,全身被恐懼支配。


    ——救我……


    他發不出聲音。自己該不會就此死去吧?令人恐懼的結局掠過他的腦海。


    從達治瘋狂的樣子來看,若不服從,他甚至不惜殺了高木。


    ——誰來救我……


    高木混亂的腦海中率先浮現的是咲惠笑得很慈祥的笑容。但是,咲惠已經不在人世了。自己果然是孤獨的嗎?一陣痛楚揪緊他的心。然而……


    接下來在腦海中浮現的是次郎,然後是一哉。


    為了再普通不過的事笑成一團的記憶,驀地掠過他的腦海。那隻是再平凡不過的日常光景,在進入光陵時,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自己一定再也無法擁有那種體驗了。


    但是這裏是群馬縣的深山,很明顯的,向那兩人求救很不現實。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達治加重掐住高木脖子的力道。高木的意識漸漸遠去,但是……


    ——我有想要回去的地方……


    高木用顫抖的手抓住達治掐著他脖子的手。他的意識很模糊,手也使不上力,但一股強烈的意念驅使著他,即使力氣殆盡也不能屈服於達治。


    然而,這時候……


    高木一直認為不可能出現的人——來拯救他了。


    「高木!」


    隨著一個激烈的聲響,次郎踢破拉門現身,一哉從他背後探出頭來。


    高木腦海一片空白,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事。


    兩人大步走進房間,抓住達治的肩膀,輕而易舉地把他從高木身上拉開。高木激烈嗆咳,虛脫地跪倒在地。


    「你們是什麽人?」


    「他的朋友。」


    回答的是一哉。一哉的臉上帶著溫和得與現場氣氛格格不入的笑容。次郎拉著高木的肩膀讓他站起來,然後怒瞪著達治。


    「真是一間不倫不類的神社。」


    「你……」


    「總之,把這家夥還給我。」


    次郎支撐著高木虛脫無力的身體,走向出入口。然而……


    「站住!」


    達治連忙抓住高木的手。他的表情激動得讓高木忍不住瞠大雙眼。


    「喂,放手!」


    次郎想要甩開他,但達治的力量太大,絲毫沒有鬆手的跡象。接著——


    「既然如此,至少……讓我封印他……」


    瞬間,一股電流竄過高木全身,同時達治也失去了意識,無力地暈倒在榻榻米上。


    高木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他在次郎和一哉的攙扶下離開社務所。走出神門,他便看到一輛白色廂型車粗暴地停在前方。


    高木在後座躺下,不一會兒引擎發動了。


    「有什麽話晚點再說。總之,你先休息一下吧。」


    聽一哉這麽說,精神和體力都消耗殆盡的高木便緩緩閉上雙眼,意識隨即逐漸遠去。


    「這家夥真的好麻煩。」


    他在睡著之前聽到的是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次郎的嘟囔。


    次郎的語氣很不耐煩,但高木覺得其中飽含了打從心底的安心。


    *


    「這是什麽……」


    隔天。


    兩人來到一哉家後,次郎毫不猶豫地把手伸進高木的書包,從內袋拿出一張高木從來沒有看過的紙張。


    那張紙裁成人形,坦白說讓人覺得有點可怕。高木露出驚訝的表情。


    「是式神。兩個成一對,持有其中一張的人如有危險,就會通知另一方。」


    「式、式神……不要告訴我,你們找得到我是因為這個?」


    「你在說什麽傻話,當然是因為式神啊。嘿,這代表我的能力又稍微提升了。」


    一哉高興地看著式神。


    不過,高木對這個事實產生一股不協調感。一哉給他的靈異道具從來沒有起過任何作用,所以他很難相信一哉放的式神會像魔法一樣忽然生效。


    次郎在高木耳邊小聲說道:


    「你第一次見到那個老頭的那天,大哥說他有不祥的預感,所以偷偷放了式神。不過,依附在式神上的是我的朋友。」


    「次郎……」


    「……不準告訴大哥。」


    高木知道次郎說的「朋友」當然不是人類,就像教他將棋的師父一樣。雖然聽起來很超脫現實,但不可思議的是,知道是次郎動的手腳,他很自然地就接受了這個事實。高木苦笑著配合一哉。


    在那起事件之後,有兩個後話。


    「……高木,你不要太過分了。」


    「咦……奇怪……次郎?」


    第一個是高木對鬼魂的耐力弱到了極點。


    雖然他之前的耐力也好不到哪裏去,但自從被達治抓走之後,他隻要撞鬼就會暈眩,一下子就暈厥過去。


    或許高木應該感謝這個改變,因為從那之後,鬼魂就很少捉弄他或對他糾纏不休。次郎說,鬼魂從他身上得不到反應就會覺得很無趣。


    但是害處也不少,他有時候會無法上課,或是回不了家。大部分的情況都是次郎一臉嫌麻煩地叫醒他,高木隻能過意不去地向次郎道歉。


    高木不知道自己變成這樣的理由,唯一想得到的可能性,是達治最後說的「至少讓我封印他」那句話。


    大概是那股電流竄過的瞬間,他體內的某種東西產生了變化吧?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到其他理由。


    另一個後話是——


    「對了,這張符紙或許真的有效……」


    「啊?」


    一哉給他的某張符紙終於產生功效。


    「雖然效力持續的時間不長,但隻要帶著這張符紙,鬼魂就不會接近我。一哉是從哪裏買來的?」


    「你想太多了,那隻是你的力量減弱了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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