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接下來幾天裏,我再沒看到過那位白麵住持。


    還以為郡主會跟他有各種明裏暗裏的來往呢,到最後卻是我多想了。某位狐狸郡主就好似從良了一樣,竟真的成日端坐在那蒲團上念起了經文。左手輕撚佛珠,右手敲著木魚,眉目虔誠動作謹然,規規矩矩地,沒有絲毫懈怠。


    我頗感意外。其實內心裏倒是希望她能去會會情郎什麽的,就不信那個時候大芳還會煞風景地近身跟著……


    郡主靜坐念經時,我就和大芳待在一旁侍候。這會兒已經快午時了,她輕緩的聲音回蕩在禪房裏,像潺潺流水,伴著叮咚清脆的木魚聲,極是好聽。


    一炷香過去,外頭院子裏蟬鳴又稀落地起了一陣,老樹投下的蔭影一點點挪了位置,不覺間就有明晃晃的光線從門外照耀進來。佛像前跪坐的女子放下了木槌,合手閉目,身上攏著一層淡光,清冷絕塵好似不容褻瀆的謫仙。這跟初見時那妖媚勾人的形象截然不同。


    覺得好養眼啊怎麽辦!我看著不遠處的身影,默默地在心裏感歎了句: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啊。


    那邊的人似有感應,忽而轉頭看向了我。嘴角淺淺一勾,鳳眸裏便有光華流轉,滿室璨然。我心跳猛地滯了一下,卻見對方櫻唇開合,淡然吐出了幾個字:“本宮餓了。”


    “……”剛才內心觸動的我簡直好傻。


    “去將膳食取來吧。”身旁的大芳提醒道。


    “是。”我隻好起身,扶簾出去,然後端了準備好的甜湯走回來。這時郡主已經擱下佛珠,清洗一番坐到了案邊。


    我含笑端著來到她麵前,置於案上:“這是今早做的薄荷奶露。”


    膳盒揭開,取出圓形的青花瓷盅。裏麵碎冰已經化了,中心擱置的白玉碗觸指生涼,端出來放上調羹,才又低眉道:“近來雖暑氣消退,但今日天晴,仍頗為燥熱。奴婢特意做了這碗薄荷奶露,不僅甘爽味美,且兼有疏風清熱之功效。請郡主品鑒。”


    郡主聽了我的話隻微微挑眉,並不做言語。玉指拈起調羹,在碗中輕輕攪動,奶白色的湯汁裏便露出一顆顆圓潤的碧綠,看著很是漂亮。她舀起一小勺送入口中,然後慢悠悠地咀嚼起來。


    “嗯……薄荷與羊奶恰到好處地相融,清新而香醇,餘味無窮。”好一會兒,悅耳的聲音才緩緩傳來。我偷偷抬頭瞥了眼,見她臉上泛出了些許笑意,心情好似愉悅。


    嗬嗬,一切皆如所料嘛。經過前段時間的相處觀察以及各種試探,我知道薄荷跟羊奶都是她較為喜愛的,所以這道甜湯是肯定能討她歡心。


    暗自得意之時,郡主狀似隨意地問道:“你從府裏帶了薄荷過來?”


    我心頭微凜,回答:“今早閑暇時和小蘭她們在外頭散步,看見鏡慈殿後那片林子裏長有幾叢薄荷,正是鮮翠掛露芬芳繞鼻,便動了心思采了些回來。”


    “原來是這樣。”她淡淡應了聲,不再多問,低頭慢慢享用。吃完後用清茶漱了口,又道:“大花的一碗冰鎮奶露,堪比雕蚶鏤蛤。勝在新巧應時,甚和心意。”


    雖然聲色較為平淡,但郡主是不常誇人的,此番看來是真的很滿意了。我忍不住生出幾分驕傲,麵上仍恭謹謙遜道:“郡主喜歡就好,奴婢不勝榮幸。”


    她卻傾身過來,幽幽看我,語氣立即變得有幾分曖昧:“也不知是否因為投緣,總覺得你很能討我歡心呢。”說著鳳目微微一眯,紅潤的櫻唇在咫尺處緩緩吐息:“大花該不會為了來王府裏當侍女……而特意下了一番苦工調查本宮吧?”


    這句話顯然是別有寓意了。我瞥見她眸底的冷色,一個激靈,急忙伏身:“奴婢萬萬不敢如此。”


    “哦?這麽說是本宮自作多情了呢。”她輕聲歎息,那抹遺憾和失望難辨真假,嘴角邊卻勾著淺淺一弧,美得足以攝人心魄。幸而我不是那些容易被美色所惑的男人。


    我裝作驚慌無措:“奴婢惶恐。”


    “嗬,這麽怕我麽,我又不會吃了你。”她嗤笑一聲,用幽邃的目光看了我片刻,而後才撤回身,那股隱隱的壓迫感也隨之消失,“你此般用心伺候,該賞才是。”


    “嗯……就賞你半日閑暇吧。這兒不用你侍候了,出去散散心,免得太過煩悶。”她道。


    “……”這是在變相地趕我走麽?總覺得今日郡主有哪裏不對勁……我暗暗思忖。其實現在我巴不得走呢,但麵上還是得推辭一下以表忠心:“奴婢侍候郡主從不覺得煩悶。”


    “是麽,本宮都覺得悶了呢。”她翩然起身,又側頭看了我一眼,眉目微凝,變得格外正經:“你出去走動走動,或者跟小蘭她們下山逛逛,然後……回來講些趣聞給本宮聽。”


    看著她此刻仙氣逼人的模樣,我微怔——高貴冷豔超塵脫俗的郡主居然在麵不改色地要求侍女去外邊幫她收集街頭趣聞談資?!


    我腦海中猛然浮現她孤獨蹲在陰暗角落裏一臉憔悴地抱怨“唉,本宮也想邊嗑瓜子邊聽王婆她們閑話嘮嗑啊”的畫麵,忍不住樂了。微笑著垂首道:“是。奴婢告退。”


    “嗯,去吧。”她擺擺手,在蒲團上跪坐好便又開始念經了。我躬身退出門,回望了一眼,忍不住搖頭。這隻狐狸也真是有意思,不信任我,卻偏要留著我,然後處處試探挑逗,就像在遊戲較量一樣。


    嗬,倒是看看最後誰輸誰贏了~


    我沒有去找小蘭她們,而是趁此時機四處閑逛,好熟悉地形。經過榕樹下的小水池子時,忍不住停了下來。綠油油的水草底下,有七八條漂亮的錦鯉正悠閑地在清澈的池水裏緩緩搖擺鰭尾,偶爾遊出水麵露個頭,劃開粼粼波紋,安然自在。


    忽而有些羨慕。


    這一刻,些許煩躁湧上了心頭。原計劃在寺中這段時間,若是仍找不到機會對郡主動手,便要抓緊促成郝善忠跟大芳這一對,好把大芳引開。然而,並不順利。


    之前我去慫恿過郝善忠幾次,各種暗示鼓舞給找機會,想讓他積極主動些,結果那廝竟害羞得不敢來見大芳一麵,真是太慫了。


    爛泥扶不上牆,不過我也沒那麽容易放棄。於是這些天我常幫著遞送些禮物,還時不時地在大芳麵前提及郝善忠這個人,增加一些他在她心中的存在感。原以為憑著善忠的美色,應該很容易讓大芳春心蕩漾才對,沒想到她根本不為所動。


    唉……真是挫敗啊。郡主忽冷忽熱難以捉摸就算了,連大芳都清心寡欲沒有弱點的話,我何時才能完成任務。怨念地扯起了池子旁的小草,思前想後,忽而有什麽念頭在腦海裏一閃而過。


    想起上午那會兒,我在大芳麵前誇讚善忠時,她的反應似乎不同以往。因為我竟從那張素來不辨喜怒的臉上看到了一絲怪異神色,並不是厭煩,而像在思慮疑惑。接著眉眼一凝,才淡聲說:“若你想去見他,便去吧,郡主有我伺候著。”


    當時我沒多在意,現在細細回憶,她那輕微蹙眉的動作和語氣裏微不可察的別扭感覺,分明就是誤解了些什麽了啊。難道是以為我喜歡善忠,然後有些……吃醋了?


    好像真的是啊!


    人啊,往往就是要有競爭對手了才會發現自己心意,知道要珍惜的吧。書裏可都這麽寫的。那我要不要犧牲一下,努力扮演好情敵的角色?誒對了,小王爺也可以拿來充當情敵,和我一起給這兩人的終成眷屬當墊腳石啊額嗬嗬~


    如果將來郡主知道自己的弟弟和心腹同搶一個男人會作何感想呢……


    我心裏陡然舒爽,一掃之前的頹敗,又重新恢複鬥誌滿滿的狀態。於是把扯斷的野草都仍進池子裏,拍拍手繼續晃悠。心情好了,覺得四周空氣都格外清新。


    風和日麗,寺中景致優美。一路上順手摧了幾朵開得正盛的花,拐到寺廟東邊院子時,隱約聽到後邊隔牆外傳來一些說話聲。


    我頓下腳步,側耳細細聽了下,當即掉頭,循聲悄悄靠過去。因為我聽出了其中一道細柔的聲音就是那位白麵住持的。


    “文遠,你到底何時才肯跟我走?難道你還在懷疑我對你的心意?”另一道刻意壓低的男聲響起。我眼睛一亮。


    這是要私奔的意思嗎,內含太豐富快要理解不了了呀!受人敬仰憧憬的住持居然年紀輕輕就犯了清規戒律有了相好而且還準備拋下佛祖跟情郎去過相親相愛的美好生活了?可是,可是住持也是個男人啊,怎麽會……


    趕緊冷靜下來,去找一處隱蔽又好偷窺的地方。唉,真是的,一不小心好像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呢額嗬嗬~


    咦,我為什麽這麽開心。


    我趴在纏著茂密枝藤的鏤空花窗上,從縫隙裏偷看近處假山後說話的兩人。從我這角度,可以看清他們的樣貌,一個是白麵住持沒錯,另一個卻是身穿勁裝的高大男人。那男人生得粗獷英氣,眉眼淩厲,像江湖中人,此刻卻是深情款款的模樣,執著住持的手,低聲道:“文遠……我心裏隻有你一人。”


    “我知你情深意重。”住持低眉道。


    勁裝男聽了露出喜色,將麵前人的手貼到自己結實有料的胸膛上,熱切地問:“那你願意跟我離開這裏,拋開世俗束縛,從此長相廝守嗎?”


    好羞恥的對話!純潔的我簡直有點聽不下去了。沒想到小白臉住持居然是斷袖,而且還喜歡像小王爺這麽粗獷的男人!這樣說來善忠也可以喜歡小王爺的嘛!


    不不,我在想些什麽,真是自亂陣腳。善忠是大芳的!


    “秦天……”這時那頭又說話了。我趕緊回神,就見住持已經抬頭看著勁裝男人,許久,輕輕歎了口氣,眉眼間含著苦澀和無奈,竟有幾分淒美:“離開這裏,便能拋開一切束縛了嗎,真正束縛你我的,又豈是這世俗。你我皆有放不下的東西,殊途緣淺……”


    “不!我不許你這樣說!”


    “秦天……”


    “為什麽猶豫,你到底是在顧慮什麽……文遠,你還要折磨我到什麽時候?”男人有些控製不住情緒,露出了傷痛神色。最後仍是不甘心,苦聲哀求:“跟我走,好不好。”


    住持縮回手,決絕地轉過身去。半晌,低聲道:“待我長發及腰,便跟你走。”


    好絕情傷人的推托之辭!我差點露出了猙獰的表情。震驚地看向住持光亮的後腦勺,他這話跟“你等下輩子吧”有什麽區別,簡直是溫柔地捅了一刀啊!


    “你……”果然勁裝男被狠狠傷到了,愴然後退幾步,終是黯然而去:“你好狠心!”


    小院裏疏風穿廊,蟬鳴聲都靜默了下來,假山後白衣僧人失神站立許久,也緩緩離開了,向著相反的方向。空氣裏唯餘一聲歎息久久未散。


    唉……腦補了很多故事的我也忍不住歎氣。其實住持何嚐無情呢,隻怨這世間事,總是身不由己。


    看完了癡男怨男的一出好戲,正想走向那道垂花門,餘光忽而瞥見遠處廊下有一道黑影閃過。盡管對方輕功俊俏,但女子的背影還是被我捕捉到了。是那位晉王府裏的暗衛長楚靈。


    其實我早先就留意到了,此次她也暗中隨行保護郡主。不過這些日子她一直蟄伏暗處,不知道發現寺中異樣沒有。


    我收回視線,勾唇。


    今早上其實是看見了薄荷叢附近有幾處古怪的腳印,才提議要采薄荷的。趁小蘭她們沒留意,我偷偷查看了一遍。那都是男人的腳印,數目不少,有數十人,且都是練家子。因為林子裏泥土很軟,一般女子都會留下較深腳印,何況高大壯實的男子,可那些腳印卻都淺而均勻,看得出其步法。


    我注意到那些腳印外側被霧汽濕潤,中心凹處卻較幹燥,說明他們昨夜裏就潛伏在那裏了,應該停留了很長時間。數十人都能避開衛隊,絕不簡單。極有可能是某個殺手樓裏訓練有素的殺手。


    楓葉山這兒幾乎是與外界隔絕的了,四麵連綿環山,寺中僧人也不多,加上三王爺與郡主帶來的侍衛也不過三百餘,一旦突發什麽事情,趕往最近的驛站調兵,來回也要兩天。而過兩日巡衛隊就要換成晉王府的人了,連續幾日的高度警惕之下三王爺那邊的侍衛們守備有所鬆懈,刺客在此時機聚夥潛入,攻其不備,極易得手。若還有內應的話……


    我左眼皮子猛地跳動了幾下。抬頭遠望,發現不久前還晴朗浩藍的天邊不知何時飄來了些黑雲,陰森森地聚在一起,像要下雨的樣子。


    總覺得將會發生點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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