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絲月光也被烏雲遮住了。翻滾的雲層裏傳來一陣陣悶雷,林中寂靜,飛蟲鳥獸都噤了聲。我背著郡主小心行走在這漆黑的夜色裏。


    看樣子那些人是追不上來了,但我們好像遇到了別的困難。比如說,迷路了。


    楓葉寺群山連綿環繞,一片片密林連著人跡罕至的山域深處。雖然我曾探查過寺廟周圍一帶,但之前的一番摸黑奔走使得我們脫離了原本計劃的路線,現在又走出了那麽遠,已經辨認不出具體方位了。


    更叫我憂慮的是,越是行走,周遭環境就越是荒深。


    起初在那黑林子裏的時候,起碼還能見到一些小路,地麵也平坦,而現在四周圍的樹木卻越發高大,底下根莖盤織,雜草叢生,再加上我現在還背著全身癱軟的郡主,不方便抽出手來隔開麵前那些枝叢,行走其間更是艱難。偶爾遇到一些伸長出來的低枝,就全都刺拉拉地撲刮在了我臉上,還好我戴著層麵具,不然準要毀容了。


    唉,這深山老林的摸不清路,也不知裏頭有沒有什麽野獸,要是再出現隻山大蟲什麽的就真完了。不過事到如今也沒有回頭路走,我隻能硬著頭皮往前,還得抓緊時間找一處能歇腳過夜的地方才行。看這天氣有些嚇人,烏雲厚重,林子裏一絲風都沒有。而現在越是沉悶死寂,待會兒雨就會下得越大。


    “郡主,你認得這裏麽?”我望著前方彌漫的霧氣問,但是背在身上的人卻沒有回答。


    “郡主,你渴了沒有,我身上有水袋。”


    “郡主,你……要不要解手啊?”


    一連幾個問題之後,我發現某位郡主居然不理我。


    已經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她現在也恢複了一點力氣,可以用手撐在我肩背上,微微抬開些距離了。但我還是能清晰感受到那貼在身上的起伏曲線,溫軟胸腔裏傳來的平穩心跳,還有隱約的冷香。


    此刻趴在我背上的,是大越無數子民夢中的神女,但有幸近距離接觸的我卻半分旖旎也生不出來。因為我這會兒都快被她身上冒出來的寒氣給凍傷了。


    我猜她這會兒一定是在用那雙鳳眸陰晴不定地盯著我的後腦勺,好看的唇線也緊緊地抿出了冷硬的青白色。


    可是她為什麽生氣?就因為之前我灑了她一臉麵粉?說不過去啊。在這麽艱難的時刻,我不僅沒有趁人之危,還憑借傲人的自製力和高尚的職業操守抵抗了金錢的誘惑,為她做牛做馬,護她脫離險境,背著她走了這麽遠的路,她還有什麽不滿意的?我都要被自己的高潔無私給感動了。


    “郡主?”


    於是又喊了聲,見她還是不理我,我那壞心眼就按耐不住了,故意說道:“郡主,我們現在是在後山嗎?”說著壓低了聲音,露出一絲恐懼:“我聽說……這後山一帶,鬧鬼啊。”


    平緩拂在頸後的呼吸忽然微顫了一下。


    我嘴角一勾,幽幽道:“郡主,你怕鬼嗎?”


    “嗬,你覺得本宮會怕那些胡亂杜撰出來的故事?”她終於被我激得出了聲,冷冷的語調卻因著中毒後的無力而少了幾分威懾。


    聽見她明顯帶逞強意味的話語,我這下真樂了,嘴角都控製不住地要翹起。之前那些情報可不是白收集的,我知道她年幼時曾在晚上看見宮人上吊受到驚嚇,還染上邪穢發燒昏迷了好幾天,此後大概就有了心病,從小到大都是遠離那些鬼怪傳說的,王府裏至今連本異誌都沒有。


    這就是她的弱點啊~~~我滿心舒爽。努力壓低了些聲音,沉沉道:“這跟其他民間故事不一樣,比那些有趣多了。我前日從寺裏守門老伯那兒聽說,真人真事,邪門的很呢。”


    “這件事情就發生在楓葉寺,一直不讓外人知道的,他喝了兩口酒管不住嘴了才透露出來。郡主你雖然算是楓葉寺的常客了,但定然沒聽說過。”


    醞釀了一下氣氛,緩緩起了開頭:“那是五年前,老住持還在的時候的舊事了。那陣子正值冬天,比往年更寒冷。山中草木凋零,連日風雪交加,天色昏暗陰沉。有個年輕人背著行囊,頂著鵝毛大雪一步步走上石階,來到山上剃度出家,後來隨了隱空長老門下,法號淨凡。”


    說到這裏我側頭,神秘兮兮地對郡主說道:“郡主,隱空長老你也認識的吧?他如今有些神誌不清,但其實五年前並不是這樣的。”


    寂靜的林間,空氣滯凝不動,隻聽到偶爾傳來的打雷聲,腳踩斷枯枝的脆裂聲,衣擺摩擦的簌簌聲,淺淺的呼吸聲,和我壓得低沉的嗓音。聽著連我自己都起了些寒毛。


    “那位淨凡來到寺裏後,每日敲經念佛,做事勤勉,待人和善,隱空長老極為喜愛這個弟子。寺中安寧如常,但是漸漸地,就有些不對勁了。開始連環有人失蹤。”


    “先是掃地的小弟子,再到幾個火頭僧,還有僧值……甚至監院都不見了,而最後消失的是那位淨凡。其後雖然恢複平靜,但寺裏仍然籠罩在恐懼裏,都說是鬼怪作祟,為此,住持長老們請來了寶光舍利鎮壓邪氣,而對外隻說是寺僧染了病。”


    “原本以為事情就這麽過去了,但就在第二年開春,一個較為悶熱的夜晚,全寺僧侶都被陣陣哭聲驚醒了。他們循聲出門,駭然發現後山那裏鬼火幢幢,竟是將樹林映照得幽綠,遠遠望去,隱約見著火光間黑影搖晃,就像那在風中哭號啜泣的冤鬼!眾人恐慌不已,老住持當即帶領眾武僧執法器前往。更為可怕的是……當他們走進後山,盤旋的鬼火倏地就滅了,而後大風吹起,他們才發現那堆積得高高的枯葉下麵,竟是一具具被啃食的麵目全非的屍.體!”


    “清理出的七具屍體,都是寺裏失蹤的僧人,但惟獨少了……法號淨凡的那個。”一道電光閃過,照得周遭一亮。感覺到背上的人似乎屏住了呼吸,我幽幽一笑,最後說道:“所以寺裏傳下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每到月圓之夜,或者陰氣極重的雷雨天氣,千萬別到後山一帶,因為……”還沒說完,冷不防腳下踩到了什麽圓圓的東西。


    “啊!!!”


    “啊!!!”


    “沒事沒事,踩到隻大蘑菇而已。”我趕緊道。剛才出於本能反應失聲驚叫了一下,沒想到郡主叫得比我還大聲,嚇得我差點腳軟。這會兒安靜下來,我忍不住噴笑:“噗,郡主,你還說你不怕,都中毒了還能叫這麽大聲。”


    她還來不及駁我,天邊忽然格外刺目地閃了一下,隨即轟隆一聲炸響。很快,就起風了。我心頭一沉,道:“糟了要下雨了,看來我們得挨雨淋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禍不單行啊。”


    說著加快腳步,想尋找一些可以躲避的壁岩山洞什麽的,雷雨天停在樹下是很危險的,以前就聽聞過不少江湖前輩比在武決鬥時遇到下雨,一起在大樹下躲避結果雙雙被劈成焦炭的悲慘故事。但不幸的是,我還沒走多幾步,大雨就瓢潑而下。


    雨勢異常凶猛駭人,就算上頭大樹遮天,也有不少雨點砸了下來,像下雹子一樣。我想替我擋了不少雨的郡主此刻肯定背上生疼。


    “郡主,這是不是你第一回變成落湯雞?”我佩服自己這個時候還能笑得出來。


    “……真想殺了你。”背後人似是忍無可忍,恨恨地說道:“沒想到,我最狼狽的模樣都被你看完了。”


    “喂郡主,要是別家女子恐怕都要以身相許了,你讀過聖賢書的,可不能這樣以怨報德啊。都還沒真正脫險呢你就想著殺人滅口了,太沒道義了。而且現在分明是我更狼狽好不好,你又不知道自己有多重,我這麽辛苦背著你,腳都酸死了……”


    “你說什麽?”她打斷了我的碎碎念,冷魅的音色在舌尖轉了幾轉,卻像藏著利刃,聽來十分危險。


    這會兒雨勢不減,嘩啦一片衝刷下來。這隻狐狸靠在我耳邊低低吐息,聲音卻清晰得仿佛沁入了我的意識裏:“別忘了我會用毒,就算現在還沒完全恢複力氣,我也能輕而易舉地要了你的命。”


    我聽完後,簡直想停下來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和辛酸淚。


    吃力不討好就算了,如今還得受這樣的威脅,我圖什麽!但憤懣歸憤懣,眼下也隻能好脾氣地討好:“別生氣嘛,我剛才被雨水刷得都說不對話了,我的意思是郡主您就算被雨淋了也是戲水的孔雀,半分狼狽都沒有呢。呃,那個,多虧郡主你纖巧體輕,我背著走了這麽久居然一點都不累啊嗬嗬嗬……”


    “閉嘴。”某郡主卻冷冷道。


    得,說好話還不樂意聽了。我撇撇嘴,知道她也是被淋得難受了,便左右尋了一圈,矮身扯下樹叢裏一支傘蓋大的野芋頭葉子,遞到背後:“喂,郡主,你這會兒恢複些力氣了吧?來來,拿著這葉子,可以擋擋雨。”


    她不出聲,但依言接了過去。


    我不禁想起了小時候。有一回師父帶我出門,半路上碰到了下雨,他就是在路邊摘了這種像大荷葉一樣的葉子,同我一人拿著一支行走在蒙蒙雨絲裏。那時候我在後頭望著他的背影,一襲青衣永遠幹淨得不染半點泥塵。


    忍不住歎了口氣。走著走著,雨霧裏驀地現出一條小路來。


    我起初以為眼花了,但走近一瞧,不僅出現了路,遠處還有一個小木房子,像是一般山裏獵戶歇腳用的那種。


    難道我們走對方向,終於出了荒林子了?哈哈,真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呢。我開心地衝前方抬了抬下巴,對郡主道:“郡主你看,那裏有一個小木屋子,我們有地方過夜了。”


    因為太開心了不注意防備,一不留神就被雨水嗆了一下。我頓覺心累:“郡主你倒是也幫我遮著點雨啊。”也忒沒良心了吧,沒見著我這麽辛苦麽……咦?不對!


    我這才發現背上人氣息變弱了許多。急忙喚了兩聲:“郡主。”


    “郡主,郡主?”


    沒回應。我還要再喊,那支擋雨的葉子忽然掉落了下來,隨即肩頭一沉。


    “郡主?!”


    我驚覺她昏迷過去,額頭還燒得厲害,趕緊跑去小屋那裏,撬開鎖頭進去,把郡主放下來查看。仔細檢查一番,終於在小腿那裏發現了兩點暈開的血跡。


    撩起褲腿,果然,是被蛇咬了。難道之前被大刀男追趕的時候她就被毒蛇咬了?嗯……怪不得之前跑得那麽慢。可是,為什麽不早跟我說,怕我趁機害她不成?疑心要不要這麽重啊?!


    我莫名生氣。


    要是這人被蛇咬死了我這些日子的努力還有什麽意義!!


    不是被我用門派劍法一劍封喉,沒有按照計劃裏那樣發展,沒有露出不敢置信悔不當初的模樣對我說“千算萬算,卻栽在你手裏”!根本就不完美了!!


    不,不能忍受!


    我迅速點了她身上幾處穴,用內力將毒逼出來七八分,然後冒雨到外頭找來可以解蛇毒的藥草搗爛敷上,再小心包紮好。忙活了許久,見那片紫黑色褪去,溫度了降了些,我才得鬆了口氣。還好不是被什麽劇毒的蛇類咬傷的。


    這會兒有空看了下木屋子。裏頭還算幹淨,應該是常有人來的。除了一張床,還有個磚石搭設的簡易爐灶。我用堆在屋角的枯枝葉將門隙塞好,然後才點了火,生起爐子。


    現在外頭大雨鋪天蓋地的,這屋子也嚴實,火光透不出去,應該不會被發現。


    再不生火取暖,某位郡主逃過蛇毒也得被風寒弄垮身子。我沒好氣地看向那頭昏迷不醒的人,心頭煩躁。是不是上輩子欠了這人啊……算了,就當報了救命之恩吧,從此我們互不相欠,日後再取她性命。


    反正……期限還有一年多,也不急於一時。反正回去後也能天天見麵,等哪日逮著好時機了就開宰,咱一點也不著急。不著急……


    意識漸漸有點模糊,我現在也累得發困了,但一身濕噠噠地難受。我拍了拍自己的臉,走過去郡主身邊,想著幫她把外衣脫下來烤烤,卻見她蹙著眉,略微蒼白的唇瓣開合,低低地呢喃著斷續的句子。


    我低頭靠過去聽,才明白了她在說什麽。


    “不要離開我……”


    她迷糊中抓住我的衣角,脆弱得如同孩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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