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我便照常回到田裏種花澆水,正正經經地過起了花奴的生活。但有郡主從中安排,分到我身上的活自然減輕了不少,而且還暫時不用去苦惱怎麽偷取火丹燊,這幾日過得是格外輕鬆愜意。


    期間銀姍闌偶爾會趁著山女不在身邊,獨自溜過來找我,死性不改地吃吃豆腐什麽的,但往往她才動手摸了把臉,郡主身邊的綠螺小姑娘就會適時地出現打斷,幫我解圍,想來也是郡主的吩咐。唉,由此可見,郡主她雖然心思莫測難伺候了些,為人也不算太壞。


    至於那日郡主給我留下的難題……嗬,我才懶得去想自己究竟是哪裏得罪了她呢。反正也想不明白。


    而意外地是,那想做藥莊姑爺的冷蕭一直都沒再出現過。後來聽說是因為當眾挨了銀小姐訓斥覺得難堪,這位大少爺一氣之下就收拾包裹回自己家去了。事情傳開,便成了奴仆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連帶著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冷蕭以前的風流韻事也被傳得火熱,倒是蓋過了我被小姐收為男寵的流言。


    我閑暇裏喝茶看風景,聽那些花奴們翻出莊裏的一件件趣聞秘事,偶爾溜去找郡主時也會說給她聽聽。


    這幾日正逢甘紅花采收,別的藥園裏增派了人手過來幫忙。我留心觀察了一下,發現隱藏在奴仆中的王府暗衛還真不在少數。他們偶爾會借著花期采收匯報事務,輪流聚到郡主那裏議事,每回我去碰到了,都見幾人神色沉沉地圍坐在那兒,也不知密謀著些什麽。


    對了,記得小王爺曾說過,之前他派許多人來偷藥結果都有去無回……那些派來的暗衛,該不會就是郡主安排進藥莊裏幹苦力的這幫人吧……


    “吃飯的時候,發什麽愣呢?”突然一道聲音傳來,似鬆風輕柔入耳。坐在對麵的人敲了敲我的碗,順帶夾了一筷子菜給我。


    我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在吃放時走了許久神了。低頭看著桌上誘人的四菜一湯,不由舒眉。


    唉,沒想到如今會有這般的待遇,能跟郡主同桌吃飯。但想想自己之前為這人吃的苦頭,酬勞一下也是應該的,何況還是她先提出來說一個人吃飯沒意思,我豈有拒絕的道理。於是每日放工沐浴後,我就不客氣地跑來這兒蹭飯。


    嗬,有點暗爽是怎麽回事。


    扒了幾口飯後,想到近來園裏的異樣,我終究忍不住問道:“郡主,你們是不是……準備要做什麽事情了呀?”


    “你還是少知道些為好。”郡主輕聲回答,又夾了一筷子菜給我。我偷瞥一眼過去,見她臉上神情淡淡的,好似半點不在意。


    沒有其他人在的時候,郡主都是不喜歡戴麵具的,此刻她那一張傾城美顏便沒有遮擋地暴露在了空氣裏,映著暖融融的燈光,十分賞心悅目。而近看之下,更是美玉無瑕。


    嗯,果然……很下飯。


    我不由多瞟了幾眼,好促進食欲。卻見她優雅地將一小片竹筍放入嘴裏,慢條斯理地咀嚼了幾下,咽下去,又繼續說道:“再過多三四日,這兒可就熱鬧了。”


    “熱鬧?什麽意思?”我下意識地問,結果隻換來對麵人的笑而不答,那嘴角輕翹的模樣格外撩人。


    又來了,故意吊人胃口。這狐狸到底在謀劃著些什麽?


    好想知道啊怎麽辦。


    我不滿地盯著郡主瞧。她卻絲毫不在意,依舊是氣定神閑地吃著飯,細嚼,慢咽,筷子碰在碗壁上的聲音也是輕微有序的。這會兒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月光傾灑,夜蟲吱吱低鳴。窗外涼風拂動竹簾,送進來陣陣花香,而那幾棵老梨樹也擺動枝柯,發出沙沙的舒緩聲響。


    太過安寧了。而安寧裏,又壓抑著些許躁動。


    我移轉視線,看見近處燈架上,薄紗燈罩邊有幾隻飛蛾正撲騰著翅膀,拚命地想要靠近那簇叫它們著迷的光源,卻不知美麗的誘惑背後,是致命的危險。


    算了……既然事不關己,還是安分些吧,免得引火燒身。


    目光移回,我低頭看向自己的碗,糾結地夾起了一塊郡主之前放進去的碩大的芹菜,皺著眉艱難吃下。然後,默默動手給郡主乘了一碗她最不喜歡的白果豬肺湯。


    “我不愛喝這湯。”本就吃得很慢的郡主這會兒幹脆放下了碗筷,蹙眉抗議。


    我麵不改色道:“郡主您身子還沒好全,不能挑食,多喝這湯對你有好處。”


    “不要。”郡主不但不接茬,還任性起來了,像個被虧待了的孩子:“其實這幾樣菜我都不愛吃。我想吃你做的櫻桃肉和脆溜丸子還有醬澆水籺。”


    “……”糟了,這人該不會興致一起就叫我大晚上地跑去給她做吃的吧?我道:“等回王府後再給你做吧。”


    郡主想了想,倒也沒為難我,隻掰著手指頭追加條件:“那回去後我還要吃藕粉涼菜糕蜜汁燒鵝鬆花魚和烤生蠔還有菠蘿燒。”


    “……”就當我什麽都沒說過,恢複你剛才仙氣逼人的模樣繼續吃飯好麽!


    “本宮跟你說話呢。”


    “是是是,都聽您的,回去後一定給您做。”我低眉順眼地應聲。才發現自己已經給郡主做過好多頓飯了,連最拿手的那幾道秘製私房菜也都讓她嚐了去。唉,想當初,師父他老人家都沒得這般口福呢。


    我真的是來刺殺儲清凝的嗎,總覺得自己這是來還債的。


    想起暗殺任務,我又開始蠢蠢欲動了。如今身在王府之外,兩人獨處,郡主她這是真信任我呢,還是在考驗我?大芳真的沒跟過來嗎?那有沒有其他暗衛秘密保護?


    不過,這幾日偷偷觀察,好像除了綠螺之外就沒別的人近身伺候了。而綠螺這丫頭隻會些防身功夫,現在還被吩咐守在了院子外頭,根本顧及不了屋裏。


    多麽好的機會啊……要在這時候動手嗎?


    如若成功,我便可以連夜離開藥莊,回我的老林子,然後拿著錢財雲遊四方逍遙自在,從此世上再沒儲清凝,也再沒王府侍女大花……可惜現在冥風不在手裏啊。好糾結。


    我盯著對麵人那雪白的脖子,視線又自然而然地,不受控製地向下移去。


    察覺到不對的郡主及時阻止了我:“大花你在看哪裏,嗯?還看得眼睛發直。”


    眼睛發直麽?!我震驚了一下,隨即按捺住心虛,淡定地掏出絹子,傾身過去擦了擦她的嘴角當作掩飾,“郡主,你這裏沾了湯汁了。”


    “嗯?”郡主始料未及,呆愣住的模樣可愛極了。我好笑地看她,目光卻一下子被那盈亮飽滿的櫻唇吸引了去。


    唇形好好看啊,而且好粉嫩,好柔軟的樣子……


    恍惚間,不遠處那隻撲打在燈罩上的飛蛾撞出了幾下聲響,猛地將我拉回了神。而看清當下情況後,我一顆小心髒都差點要蹦出嗓子眼了。天啊怎麽回事,我跟郡主……怎地湊這麽近了?!我竟還不知什麽時候就把爪子放在了人家臉上!


    我一個激靈,趕緊收回手撤回身坐好,然後低頭猛扒飯。沒想到下一刻,對麵的郡主也倏地端起了碗,而且吃得比我還快。


    咦,之前不是還說不喜歡吃這些菜的麽!郡主你猛吃之前好歹先說幾句斥責的話啊,不然好尷尬好惶恐,我都不知該怎麽辦了!兩個人都不發一言快速扒飯的場景也太詭異了吧!要是大廚子見到了會哭著給我們加菜的啊!


    而且……而且我這臉紅心跳地是怎麽回事。最近也不知怎麽了,每回跟郡主在一起時都好像不太正常啊……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我跟郡主沉默著將飯菜一掃而空。


    飯後我忍不住要削個蘋果,好去去舌頭上殘留的那股芹菜味兒。那頭的郡主吃飽後倒是恢複了正常的邪魅模樣,坐在榻上優雅地喝著茶,眼睛亮亮地看我削果皮,最後還起了玩心湊過來。


    “郡主你別靠太近了,我拿著刀呢。”我皺眉道。隨即卻心念一起,故意裝作不小心,手上刀刃偏向她那邊,眼看著就要割到袖子了,忽然一道淩厲的勁氣破空而來,咻地一下,那把小刀子霎時斷作兩截。


    一起斷落在地上的,還有我的一縷頭發。


    果然有人在暗中保護!我不由心驚,仔細看向那房梁陰暗處,卻不見半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唯有殺氣隱隱顯露,一點點逼迫過來。對方武功,隻怕是比大芳還要厲害了。原來郡主身邊還藏有這般人物……


    “剛才我差點小命不保啊。”我拍拍心口,語氣委屈。


    “嗬,放心吧,她不會誤傷好人的。”郡主垂眸,伸手拾起我斷落的那縷發絲,盈盈起身。


    我不確定地看向她那張神情淡淡的臉,卻驚覺自己額頭上都快要冒汗了。咦,這會兒我才注意到,房間裏炭火燒得也太旺了吧,雖然已經起秋寒了,但放五隻爐子是不是誇張了些。


    這時候,綠螺卻領著兩個小侍女端著熱水推門走了進來,然後利索地收拾完桌子,又低頭出去。不過臨走前,她那笑吟吟投來的一瞥卻似含著什麽深意。


    我微愣住,還沒來得及琢磨一下,對麵洗漱了一番的郡主就幽幽丟過來一句叫我目瞪口呆的話:“大花,待會兒吃完了水果,就過來侍寢吧。”


    “什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嗬,瞧你,胡思亂想些什麽呢。本宮這幾晚睡得不甚舒服,想要人陪著而已。”郡主輕飄飄瞥了我一樣,然後轉身繞過屏風走進了裏屋。


    ——我還有什麽心情吃水果。


    直到躺在郡主床上了,我還是不太理解方才她說的那句話。睡得不舒服想要人陪是什麽意思?有個人躺身邊就舒服了?不過她現在倒也規規矩矩地,沒有對我……呸,本來就是正正經經地睡覺而已啊!大家都是女人,有什麽好擔心的。


    都怪郡主,說什麽侍寢……


    可是,睡不著啊。身邊躺著個想殺殺不了的人,梁上還可能蹲著一個神秘暗衛正凶神惡煞地盯著我看,能睡著才怪。


    躺在外側的我呆愣愣望著帳頂,眼神不時往那頭梁上飄。裏屋這邊有個打開的窗子,垂著竹簾,不時微風拂動。夜半裏促織的叫聲聽得很清楚,外頭明晃晃的月光也漏了些進來,在案幾上留下細密的銀白色橫線。


    分明是秋夜露濃的寒涼之際,此時屋子裏卻如同酷暑。


    好熱。那幾隻炭爐子可不可以端走啊……


    忽然地,旁側郡主翻了一個身轉向我,腦袋就這麽順勢靠進了我頸窩裏,雙手也緊緊抱住我的腰。我忍不住一哆嗦,第一反應卻是郡主身上好冰啊,就跟那剛從風雪裏走出來,裹了一身冰霜的人一樣。


    “噝……郡主?”


    “別動,這樣給我抱著就好。”郡主壓抑地,低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感覺到她呼吸裏的顫抖,心頭微微一沉。睡得不舒服,原來指的是這個意思麽。她夜裏還是會發病?


    怪不得屋裏擺了這麽多炭爐子呢……我微微低頭看去,見她皺著眉頭,難受地往我頸窩裏蹭,好似那身子怎麽都捂不熱,炭火怎麽燒都沒能帶給她絲毫暖意。


    還真是怪可憐的啊,當初她到底是中了什麽毒。


    我僵著不動,下意識地瞥了眼那梁上。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這會兒那裏竟似有怒意滲了過來,就像是在責怪我沒有用心照顧他家主子一樣。


    於是在這無形的威逼之下,我很沒骨氣地拉起了被子將郡主大人裹得嚴嚴實實地,連帶自己也一起裹了進去。小心翼翼地抱住那冰寒的身軀,下巴輕輕抵在她的發旋上。然後搓熱了雙手,一下下輕撫她的背,打著舒緩的節拍,好似在哄稚童入睡。


    嗯……就當是抱著冰塊降溫好了。反正屋裏那麽熱,挨著郡主剛剛好……我這般安慰自己。


    四下變得安靜,連夜蟲的聲音也小了。角落裏的更漏緩慢滴著水,聲聲催人困倦。漸漸地,懷裏人的顫抖平息下來,呼吸趨於綿長。而我的意識也跟著模糊,慢慢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郡主已經不在床上了。我到田裏修剪花枝的時候忽然覺得忐忑,郡主這人最愛麵子,又是那般喜怒無常,昨夜裏她發病脆弱地窩在我懷裏取暖,今早起來會不會又生氣,想殺我滅口啊……真是細思極恐。


    卻沒想到晚上被喊去吃完飯後,郡主竟又要我留下來陪她睡覺,原因是她覺得我昨夜裏侍候得極好,她睡得很舒服……為什麽聽起來很羞恥!


    我堂堂江湖第三女殺手,就這樣淪為暖床物件了麽。


    “郡主,你可以抱著暖壺睡覺啊。”再一次被某位郡主抱著蹭脖子的時候,我忍不住提議。


    “不,本宮喜歡軟一點大一點的。”郡主再次麵不改色地說出了聽起來很羞恥的話,然後還理所當然地道:“而且你身上既然這麽暖,就應當主動過來給本宮暖床才對。這是身為近身侍女義不容辭的職責。”


    我道:“大芳也給郡主你暖過床嗎?”


    某郡主一臉嫌棄:“大芳她還不如暖壺。”


    噗,這種不知是喜是悲的複雜感覺是怎麽回事。


    這般又過了兩日,真如郡主之前所說那樣,藥莊裏熱鬧了起來。


    今早上我才剛去到花田,就遠遠地聽見了一些喜慶的嗩呐聲,於是站到坡頂上瞭望,見遠方那山路上有一隊人馬正披紅掛彩吹吹打打地向著藥莊大門這兒行來。


    耶,看這情形……是銀莊主要納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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