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後草場,是小王爺平日騎馬練箭的地方。九畝多大的草地,空曠曠地隻設了幾隻箭靶,一個比武台和兩個亭子,盡頭那兒再種一片竹林,其後就隻剩下高高的圍牆了。我抱膝坐在比武台旁綿軟枯黃的草地上,抬頭望見遠空幾隻大雁成排緩緩飛過,淒聲嘹唳。


    視線移回,就是一人一狗在草地上恣意瘋跑的畫麵……


    “喂,別坐著不動啊,快快,來玩草盤。”雷嬌嬌跑累了,笑著將那個草織圓盤衝我拋過來。我伸手接住,反腕一甩又讓它遠遠地飛了出去。


    “汪!”大花狗見了撒開腿就去追,而後矯捷躍起,在半空中扭轉身子漂亮地叼住,又帶著跑回了我麵前,毛絨尾巴搖得歡快。


    “嘿!沒道理啊,我家花怎麽這麽喜歡你!”被自家愛寵忽略的人不滿了:“才給你照看了一天而已啊,就狗嘴巴往外拐了。”


    它大概是嫌你擲的草盤不夠遠吧。


    我笑了笑,拿起花狗叼在嘴裏的圓盤,甩手一扔,它頓時又化作離弦之箭衝了出去。雷嬌嬌見了跟在大狗後邊跑,隨著她的動作,長發在身後飄揚起來,甩出好看的弧度。


    “哈哈,這邊這邊!”


    我不禁莞爾。哪有官家小姐不顧姿儀跟一隻狗玩得這麽開心的,頭發都快被風吹得糊臉上了。


    相處下來發現這位雷小姐其實就是貪玩鬧騰偶爾小刁蠻了些,此外率直活潑,城府又不深,倒是難得真性情的好姑娘。小王爺跟她在一起也算般配了。


    不過……想想小王爺將來垂涎善忠美色又因為懼怕老婆而不敢下手隻能淒楚忍隱,善忠癡心愛慕大芳卻不敢開口隻能遠遠觀望朝思暮想的場景,唉,真是複雜曲折的故事。


    出神地聯想了會兒,我搖頭歎了口氣,搓搓雙手。今日好像比昨日更冷了些,風撲在臉上冰涼冰涼的,像結了霜。往手心裏哈氣的時候,不經意地看見草場盡處竹林那兒,赫然立著一個高挑身影。


    那個男人蒙著臉,但絕對不府裏的暗衛。


    我凝眸看去,而他也在看我。視線隔空交匯,心頭驀地騰升出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前所未有的強烈。雖然隔得有些遠了,但不知為何就是覺得,他定是我所熟識的人。


    某些念頭一下子像野草般瘋長了起來。我驟然僵住。


    ——會是師兄嗎?


    自從師父死後,我就一直在打探尋找我那位失去音信多年的師兄,前不久才從靈通隱人那兒知道了他來順天城的消息。而此刻那端的身形模樣,跟記憶裏那個常環臂站在樹下看我練功的人如此相似。


    這時候,竹水苑附近卻有兩個暗衛發現了異樣,已經往這邊快速趕過來了。那人見狀轉身,輕巧越過了圍牆。我心一緊,急忙追了上去。這一刻我什麽都顧不上了,如若真的是師兄,絕對不能再眼睜睜地看他消失了。


    我用上了十成的功力拚命追趕。也不知是不是對方故意放慢了速度,隨後我並沒費多大功夫就追上了。細看前邊掠過屋頂的背影,所用的輕功步伐與我如出一轍。


    我越發篤定,忍不住大聲喝道:“師兄!”


    那人身形一顫,終於是停了下來,停在了一處被大樟樹籠罩住的屋頂上。我攥緊了手躍上屋頂,一步步走過去站到他身後,死死盯著。過了很久,他才終於自嘲似地笑了一聲,轉回身來摘下了麵巾。


    黑了許多,額頭上添了道像是被灼傷的疤痕,而眉眼更加沉穩英挺,不再是那個秀氣少年了。


    “我就知道是你。”


    “你不該追上來。”他沉聲說道。


    我忽然有些生氣,幾步上前抓住他的袖子:“你打算一輩子都不回來,不認我這個師妹了?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你都狠心躲著!”


    “我已經不是傲天門的人了。”他漠然轉開臉:“當年那人趕我走,與我斷絕了關係。”


    “可是師父他已經死了!”我一下子紅了眼。控製不住的聲音驚到了底下這戶人家院子裏的狗。它爬起來衝我們吠了幾聲,但是過了許久都不見自家主人出來,便又懨懨地趴回去繼續打盹了。


    “我知道,他不在了。”師兄說。


    我壓下情緒,放輕了聲調:“師父向來口是心非,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走以後,他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一直是盼著你回來的,有時候他犯迷糊了,吃飯時就會多擺一雙筷子,還經常將我錯喊成你的名字……”


    說到這裏突然有些說不下去了,我咬了咬牙,穩住那翻騰的情緒。而麵前的人眼裏也起了血絲,捏緊的拳頭泛出青白色。


    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雖然我沒能找到師父的遺體,但好歹也在後山砌了個衣冠塚。你跟我回去磕幾個頭吧,讓他老人家看看你。”


    “我還不能回去。”


    “你!”


    “這些年過得還好麽,肉肉。”我正要惱聲責怪,他卻突然轉移了話題,溫和看我。而這個似是熟稔的稱呼使得我嗆了一下,頓時如鯁在喉。


    多麽不堪回首的字眼啊,虧他還記得!不過也是,這個小名就是他不知羞恥地給取的!僅僅因為我小時候愛搶他的雞腿!


    唉,這也算是我人生的一個汙點了,雖然現在再次聽見……怎麽都有點眼酸。


    “放心吧,我一直好吃好喝,就差沒完成師父的遺願收幾個徒弟了!”我沒好氣道。


    他撲哧笑了,那爽朗的笑容恍如當年模樣。我瞪了兩眼過去,才稍微好受了些。隨意地問他:“你現在還在研習毒術?”


    “嗯。”


    “哦。”猶豫了一下,我試探著道:“你熱衷毒術,是因為那個叫做梨兒的女子嗎。”


    這句話問出來,就感覺整個氣氛都變了,好似天邊忽然飄來了烏雲將驕陽遮住。師兄慢慢斂起了笑容,嘴角也抿得冷硬。


    看來確實如我所想了。


    依稀記起來,那年我才剛取得了殺手的資格,師兄已經是業內出色的人物了。有一回他如常接了單子下山,可回來後卻變得不同尋常了。因為接下來的日子裏,他不僅沒再跟我搶雞腿,還格外大方慈愛,而且單子也不接了,成日眉眼帶笑地往外跑,怎一個春心蕩漾可形容。


    我實在好奇,就偷偷跟去,發現他原來是去偷看那個老縣令家的小姐了,還跟她飛鴿傳書來著。那時我年紀小,對那些不甚感興趣,也就沒多關注。而再後來,師兄就不往外跑了,突然瘋了一般癡迷起了毒物,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煉製毒.藥,連師父斥責也不顧。


    當年許多事情我不太明白,現在聯係起來卻隱約懂得了些。師兄的轉變定跟那位小姐有關。


    “我喜歡她。”果然,師兄這般開了口,但下一句卻叫人料想不到:“可是她死了。被人毒死了。”


    “什麽……”我微怔。其實師兄離開後,有回我忽然起意,也去尋過那個女子的,但不見她,還以為是嫁出去了呢。原來已經……


    想到了什麽,驚聲:“難道中的就是小時候你常跟我講的那種毒?”


    “沒錯。”他低低地說道:“她是無辜受害,代替別人中了那毒的。”


    “七眠散,毒發時就會昏迷不醒,每昏迷一次,身體便虛弱一分,四肢癱縮無力,記憶消減。我遍尋江湖前輩,連藥王穀也闖過了,竟無人可解。隻能眼睜睜看著她一次次昏迷,持續的時間越來越長。最後一次,再也沒睜開眼睛。”


    “我一直在找那個害死梨兒的人,嗬……皇天不負苦心人,如今終於要找到了。我一定要讓他嚐嚐中毒後生不如死的滋味。”他說到這裏語氣愈發低沉,身上慢慢散發出濃重的戾氣,帶幾分偏執陰鶩。


    這會兒我又恍然想起了當年他離開時,眼底的決絕狂戾,還有師父臉上的悲痛惋惜。


    師兄不惜背離師門,放棄曾經引以為傲的劍法苦研毒術,原來隻是為了報仇而已啊。那他這些年,一直活在仇恨裏麽。


    “為什麽要苦心研製這種害死你心愛之人的毒.藥呢……”我喉嚨發澀:“不覺得痛苦嗎。”


    他眼裏的情緒陡然凝滯,又似冰雪一點點融解。而後便沉默著不說話了。再次端起偽裝揚起笑容的時候,就多了幾分滄桑的感覺,我看得難受。


    情愛一事,何嚐不是那傷人的毒.藥。


    過了會兒,我忍不住問:“能告訴我,你為什麽來順天城嗎?而且還出現在王府裏,是你的仇人與晉王府有關,還是因為接了誰的委托?”雖然師兄早已退出殺手一行,隱姓埋名當起了江湖流浪客,但這些年似乎還在替一些雇主拿人性命。


    他不答話,我頓時有些緊張起來:“師兄,你的目標……難道是晉安郡主?”畢竟想要郡主性命的人可不在少數。


    然而提及郡主,他卻倏地抬頭看向了我,眼神變得無比陌生。冷聲道:“你最好離她遠些。”


    “你這話什麽意思?”


    他沉下眉眼不答,而後轉身就要走了。我緊跟上前欲再追問,還未開口就有一隻小瓷瓶子迎麵拋了過來。


    “喏,這是解藥,用來擦擦手。我身上有毒。”他側頭,最後瞥了我一眼,就運起輕功躍下了屋頂:“以後想找我就去城北五裏巷。”


    “師兄!”我皺眉喊了一聲,那人影已消失不見了。


    城北五裏巷麽……我看著那隻瓶子和手心裏一片青烏的顏色,苦笑。


    看來師兄確實是衝著王府來的了,他究竟想做什麽,連我都不肯透露一句……我抹了藥膏,在屋頂上曬了會兒太陽,才思緒複雜地回去。然而才剛翻身躍過圍牆,就冷不防地見到了郡主冒著寒氣的臉。


    她獨自站在竹林下,含著怒氣的目光倏地戳在我身上:“舍得回來了?”


    ——就好像妻子質問晚歸的丈夫一樣。剛落地的我差點沒站穩摔倒。


    奇怪了,她不是去商鋪那邊了嗎,這麽快就回來了?而且她是在專程等我麽?等了多久了?


    下意識地就問道:“郡主你站了多久了,這裏風大,小心著涼啊。”


    “別轉移話題!”麵前人反倒被激怒了,麵色愈沉,冷笑道:“看來王府的守備還是太過鬆懈了啊。”


    好大的火氣!雖然不知道她為何每回發現我爬牆都會分外惱怒,但這個時候可不能火上澆油了。於是我認真地點了點頭,煞有介事地回答:“嗯,是有些鬆懈了。”


    郡主微微訝異了一下,那呆住的模樣有些可愛,雖然隻維持片刻就恢複了原來神色。她眯起眼睛看我:“你剛剛去哪裏了?”


    “我……我看見圍牆那裏有個人鬼鬼祟祟地像毛賊,就追過去了啊。”我拍拍衣袖走過來,鎮定地扯謊:“沒想到那人跑得倒快追不上。沒準是個武功高強的刺客。”


    “是麽。”郡主欲要發作,我趕緊補了一句:“我也是怕那人對你不利才心急地去追的。”說完一副知錯的模樣低下頭,心想著這般順從態度,她應該再責罵兩句就不會追究了吧。


    可等了會兒卻沒見麵前人出聲。於是偷偷瞥了眼過去,發現郡主竟是撇開臉去了,而且耳根紅紅的,有些奇怪。


    咦,她這是怎麽了?不應該再訓斥我兩句的麽?


    “準,準備一下,今天陪我出去。”這時郡主瞥了我一眼,突然說道,卻意外地帶了點慌亂,就像……就像害羞了一樣?


    這個想法惹得我呼吸一滯,莫名跟著不自然了起來,口齒都不利索了:“嗯?去,去哪裏?”


    不料她一聽卻樂了:“噗,你結巴什麽。又沒叫你去闖龍潭虎穴。”


    ……好想反駁點什麽啊。


    但郡主這一笑出聲,剛才那莫名其妙的叫人緊張的氣氛也就打散了。她心情似乎好轉許多,挑了挑眉,說:“在府裏待得悶了,帶你去郊外遊玩吧。”


    “那雷小姐呢?”


    “怎麽,你更在意她?”轉身欲走的人又頓下步子,側目看我,本還帶著笑意的眉眼頃刻間又變得不悅了。


    “……”怎麽說翻臉就翻臉,而且什麽叫我更在意她啊……


    我道:“不是不是,就有些奇怪你今日怎麽不陪雷小姐去玩了。”


    “嬌兒有清山他們陪著了。今日你隻需陪我一人。”郡主重新揚起嘴角,“陪我”兩個字卻婉轉咬重了字音,生生說出了幾分旖旎曖昧的味道。


    我心頭猛地一跳,隻覺頭腦又開始混沌起來了。


    完了,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想起《小姐的誘惑》裏某一日小姐引誘水兒的片段?她就是勾著水兒的下巴說“今日你便陪我”然後就吻上去了呀!而後麵發生的事情我還一直沒敢看呢!


    郡主突然湊近過來,別有深意地道:“你臉紅了。”


    什麽!臉紅了麽?!我一慌,趕忙捂住臉逃也似地往外走:“我我,我回去收拾一下!”


    “嗬嗬。”身後傳來愉悅的輕笑。我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真是太丟人啦!


    可是為什麽會臉紅啊?!


    都,都怪那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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