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闕京的第二天,皇城裏就發生了變故。


    那晚同樣飄著鵝毛大雪,寒風呼嘯著刮過街頭巷尾。禦史台劉工明、張鞘幾位大人接到密詔連夜趕進宮裏,不久後,數千禁軍便從皇城疾速出發,於溭虎台攔截住了一批來勢洶洶的人馬。腥風血雨猝然降臨。


    定王勾結荊國謀反,東窗事發後舉兵逼宮,鎮北將軍率眾將士死守城門,其後晉小王爺帶兵趕到支援,才將叛軍步步擊退。定王兵敗北逃,終在洛河前自刎,遺體帶回葬於皇陵外遺園,餘黨抄家問斬。他的生母淑太妃雖不受牽連之罪,卻也請旨離宮削發為尼,從此不問世事,而護駕有功得到晉升的郝善忠辭官回鄉,不知音訊……


    塵埃落定,萬事皆休。像一場大戲猝然落幕,各自收了場。


    王府的禁軍撤走,郡主平安回到順天城,百姓們歡呼迎接。而我,是在這些事情發生幾天以後,才花銀子從靈通隱人那裏知曉了經過的。看完後不免唏噓一番。


    那日我從闕京回到順天城,給王府裏留了書信又離開了。去聯盟會撤除了自己的殺手名籍,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正式結束了從七歲起至今已有十六年的殺手生涯。然後便回到傲天門,在師父墳前跪了兩天兩夜謝罪。


    做出這樣的決定我實在愧對師門,可惜世間難有兩全之法,若想安穩留在郡主身邊,殺手的身份定然是要割舍的。隻盼著將來能有機會收個天資聰穎的徒弟,再叫他拾回衣缽將門派繼承下去,不讓我成了這傲天門的罪人。


    石崖那邊,我又去看過了幾回,但依舊沒有那個雇主的任何消息,之前留的斷鏢也沒被取下。這有些不合常理。分明花了重金費了心思,到頭來卻似放任不管了一樣,倒使得我有些在意起他的真實身份了。


    無論如何,想花銀子取郡主性命的人都很討厭,就算是因為郡主太美了這般實誠又戳心的理由。


    啊,好想快些回到郡主身邊啊。


    我加快速度去打理傲天門的瑣碎,好不容易將事情都辦完,下午時候,請來修葺師父墳塋的工匠也總算完工了。我付過錢,又找來柴婆交代了一番後,終於放下心收拾包袱,迫不及待地往順天城趕。


    算算日子,距離郡主回府都已經過去九天了吧。我心急火燎地趕路,不料才剛到城裏就先被師兄逮了去。


    他帶我上一家酒樓,叫了幾個菜,便坐在那兒慢悠悠地開吃了起來,似乎心情不錯。我雖然念著郡主有些焦急,卻也耐住性子坐好,殷勤地給他夾菜倒酒。畢竟,難得能跟師兄在一起吃頓飯嘛。而且我明白,他親自來找我,定然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


    究竟是什麽事呢?我在心裏暗暗猜測。然而等待了半天,他開口第一句話卻叫我差點將嘴裏的湯都噴出去:“你跟儲清凝在一起的話,我會祝福你們。”


    我沒有聽錯吧?!


    “師兄,你,你祝福我跟郡主?”我有些不敢相信。睜大眼睛看他,試圖從那張嚴肅的臉孔上找出什麽破綻:“你之前不是還說……”


    “人都是會變的。”他麵不改色地給自己添滿酒杯,“你也別猶豫了,喜歡就去爭取吧。”說完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才又拉長了音調歎道:“唉,莫等閑……等閑變卻故人心啊。”


    噗!!這人真的是我師兄嗎?!


    我被對麵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憂鬱傷感給嚇到了。盯著他琢磨了半晌,發覺他似乎有什麽地方跟之前不太一樣。嗯……的確,眉目間少了些陰沉戾氣,此時竟依稀有幾分溫情味道。真是奇怪。


    “為什麽突然支持我跟郡主在一起了呢?”我不禁揚唇。


    師兄神情變了變。垂眸夾菜,半晌,才艱難說道:“她……她是個值得托付的好女人。”


    好違心的感覺!


    “師兄,你怎麽不敢看著我的眼睛說話。”


    “說什麽?!”某人惱羞成怒,凶惡地瞪了我一眼:“沒大沒小!”


    “嘻嘻……”我憋住笑,趕緊討好地給他夾菜,“別生氣嘛,來吃你最愛的醋魚。”


    看來,男人也是蠻善變的嘛。真好奇到底是什麽原因使得他改了口,分明之前還虎著臉讓我離郡主遠點的。不過……說郡主是個值得托付的好女人什麽的,怎麽聽著覺得這麽驕傲呢。


    啊,要死了,這種甜蜜嬌羞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女大不中留!”對麵突然地一聲冷嗤將我的思緒拉回。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這才收起那不覺漾開的笑意坐正了,語氣誠懇地說道:“雖不知師兄為何突然改變了想法,但是能得到你的支持,我真的很高興。”


    “哼,少得意。”他冷哼著別開臉,眼底卻似有幾分複雜。慢悠悠將自己碗裏的湯喝完,才又道:“總之,就這樣吧,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你現在可以去找你的小情人了,省得在這兒心癢難耐魂不守舍,看著都煩。”末了還憤憤補了一句:“沒出息!”


    “喂……”我欲要反駁,他已經抓起了桌麵上一包花生和那小半瓶酒,隨即點著欄杆動作清灑地從二樓飛身下去了,“你說過欠我一桌酒菜,這頓你請了。”


    “誒誒,師兄你先別走那麽快啊。”我衝他的背影喊:“再多跟師妹說會兒體己話啊!比如該怎麽跟喜歡的人相處,還有惹對方生氣了要怎麽去哄她開心之類的……”


    話沒說完一隻空酒瓶子就砸了過來:“少在我麵前炫耀了!”


    “嗬……”我接住瓶子,看著那身影消失在遠處街角,搖頭輕笑。師父不在,師兄就是我的唯一的親人。如今他同意了我跟郡主的事情,我自然再開心不過。


    不過開心之餘又有些發愁。因為我現在……不太敢回晉王府啊。


    其實昨晚住客棧的時候,我又從靈通隱人那兒得到了些郡主的最新消息,知道她這兩日的心情都十分不美,用隱人的話說,就是臉色陰沉好似臘月霜雪天,五步之內冰寒刺骨……


    郡主現在應該還在氣頭上吧,那她這怒氣是因為我嗎?雖然我這次也是未經她許可就離開了,可好歹也留了書信說去處理些事情便回來的,應該沒惹得她這麽惱怒才對。


    不過,總有些心怯呢。


    那……要不要等她氣消些再出現?


    我苦惱地揉了揉眉心,看向外頭難得明媚的光景。這天氣一好,街上也變得熱鬧了起來。沿街的店鋪迎來送往,行人笑語晏晏。兩三麻雀停在對麵茶館的欄杆上,暖陽輕攏在瓦簷花梢,連帶那些殘留的積雪也變得晶瑩炫目。


    枯坐了會兒,正要叫店裏小廝再上一壺熱茶,卻見樓底下的人突然騷動起來。


    遠遠望去,原來是王府的馬車打對麵街經過。是郡主從外邊回來了?我心念一動,也顧不得心頭那點小擔憂了,趕緊結了賬提起包袱就跑下樓去。跑了一小段路,見不遠處王府門前已經有許多行人駐足偷看。


    郡主從車裏走出來的那一刻,周遭頓時響起好些壓低的驚歎。隻見她一襲淺青色束腰長裙,戴著素白麵紗,由大芳扶著輕輕下了馬車,露出一段凝雪皓腕,十指嫩如蔥根。我看得心神一漾,不由想起了那晚跑進宮裏見她的時候,她將手撫在我臉上的溫軟觸覺。


    “啊~~真是美人啊……”這時旁側圍觀的人群裏,有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搖著折扇低歎出聲,那雙眼睛直直黏在郡主身上,看得人很不舒服。


    哼,怎麽到哪兒都會有這種色胚出現,大冷天地搖折扇,還敢肖想起我家郡主來了!我不禁在心裏暗罵。幾步上前擋住那討厭的視線,然後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愣了一下,正要出聲,後頭就忽地響起了一陣狗叫,嚇得周遭幾人俱是一抖。


    “汪!汪汪!”


    “啊!!別過來!”我訝然回身,見一個年輕女子梨花帶雨慌不擇路地朝我們這邊奔過來,而她身後正狂追著一隻花斑大狗。


    我第一反應竟是覺得這狗好眼熟,接著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自己當年那段“狗見追”的經曆,以至於那女子撲到我懷裏了都忘了閃開。


    她就像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緊扒在我身上,死死抱住我的腰不放,還閉著眼睛尖聲哭喊:“救命啊!別過來!”


    “汪汪!”


    我瞬間覺得耳朵疼,腰更疼。就算同為女人也別這樣占我便宜啊姑娘!還有旁邊的大哥大嬸,別幹看著快過來幫忙啊,這人都把我勒得快要吐了!


    “呀!大花你怎麽跑那裏了!”王府大門那頭傳來一道驚呼。


    我猛地一激靈,差點就要應聲了,卻及時辨出了那是雷大小姐的聲音。啊,既然雷嬌嬌來了,那定是在喊自家的花斑大狗了,也就是現在正無恥叼著我裙擺的家夥!


    死沒良心的,好歹我也曾盡心盡力地照看過你一天,結果一見麵就撲過來咬衣服!身上掛著一隻,身旁還拖著一隻,要不要這麽添亂啊!


    “誒清凝姐,這不是你家花麽。”雷嬌嬌走近看清了我的模樣後驚訝道。隨著她的話,周圍那些人都迅速讓開了身,然後有腳步緩緩靠近,帶著一股巨大的壓迫感,終於在我麵前站定。


    熟悉的音色隨即傳入耳裏,“舍得回來了?”


    我身形一僵。小心翼翼抬頭,就見郡主抿著唇沉沉盯著我,眼底的慍色像陰雲越積越重。五步之內冰寒刺骨什麽的,靈通隱人誠不欺我!


    然後,她往我懷裏輕輕瞥了眼。


    隻一個眼神,那女子就被嚇得花容失色,趕緊放開我飛也似的跑遠了。


    我揉揉自己的老腰,看著郡主似笑非笑的模樣,頭皮都發麻了。趕緊從那狗嘴裏扯回衣擺,正了正肩頭的包袱,訕笑:“啊,那個,嗬嗬嗬好巧啊……”話沒說完麵前人已經欺身一步捏住了我的下巴,冷冷道:“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噝——圍觀群眾頓時驚得倒吸涼氣。剛才那色眯眯的書生也張大嘴巴呆住了,手裏扇子都掉在了地上。


    我被郡主身上的冷冽香氣全然攏住。羞窘地咬了咬唇,覺得臉上都發燙了,卻又不敢掙脫這曖昧的姿勢,隻能僵著身子,任周遭那一道道目光像刀子似地戳在自己身上。


    ——有什麽事回家再說別在門口動手動腳啊郡主,你雍容高貴親善溫雅的形象都要破裂了!


    偏偏這時候某隻大狗還來湊熱鬧,不知從哪兒叼了個草織飛盤扔到我麵前,然後一臉高貴地衝我搖尾巴。


    可惡的是我被它這一攪和,竟忘了眼下的危急形勢,不知死活地衝它甩手道:“去去,想玩飛盤什麽的別來找我啊!找你家……”說到一半,才後知後覺地閉了嘴,欲哭無淚。


    天啊我都做了什麽蠢事!這種情況下沒有及時解釋還無視了郡主什麽的簡直是死罪啊!


    “嗬,很好。”果然,郡主眼底冷意更甚。推開我扭頭便走了。


    “誒別呀,等等我啊!”我急忙追過去,幸好大芳她們沒攔著,我一路追到了郡主房裏,“郡主我錯了你聽我解釋啊!”


    “好啊,你倒是解釋清楚!”郡主猝然回身,揮袖將一旁桌上的茶杯統統掃落在地:“你每次都是這樣!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我一下子被震住了,怔然看著她慍怒的模樣,不知所措。


    “那日我不管不顧地趕回來,就是想快些見到你,可結果呢?我看到的卻是你隻言片語的一封信!”她恨恨看我:“連多一句都懶得交代了是麽,隻言片語就將我扔下,讓我一直等。”


    說到最後,原本淩厲的語氣一點點低緩了下來,眼眶裏卻漸漸泛了紅,“你怎麽能這樣……”


    那淒怨的模樣使得我心頭猛然揪緊。


    “什麽!留書出走?”一旁偷聽的雷嬌嬌突然冒了出來,而後恍然大悟地指著我道:“哦——我就說怎麽這兩天都沒見到你呢,原來你早離開王府在外頭逍遙自在了啊!說,是不是看上哪家公子一起私奔了呀?”


    我快給她跪下了。雷大小姐你就別再添亂了,沒看見郡主臉上都結冰了嗎!


    眼見著郡主臉色越來越黑,我趕緊解釋道:“不是那樣的。我是怕信裏寫太多沒用的東西反而會惹你不快,才隻簡單交代了兩句。而我原本以為最多十來天就能趕回來的,沒想到會耽誤這麽久……對不起。”


    “至於那些事情,我會全部說給你聽的,但不是現在。給我點時間好嗎。”我又心急又心疼,上前一步握住郡主的手,不出意外地被甩開了。


    “嗬,別以為這樣就能原諒你。我現在已經不清楚自己在你心裏究竟有幾分重量了。”郡主冷笑一聲,涼涼道:“那夜在宮裏,你那些話也是哄我開心的而已吧。”


    “不,我說的都是真心的!”雖然明白她帶著置氣意味,但我是真急了:“不然我怎麽還會對你……對你那樣。”這話脫口而出,說到後麵卻是細若蚊蠅。我撇開視線,耳根有些燙。


    “咦,之前說過什麽話?”雷大小姐立即嗅到了一絲不對勁,雙眼泛光地湊過來:“什麽真心的?你對清凝姐怎樣了?”


    “嬌兒!”這回連郡主也忍不住出聲斥她了,然而冰冷的神色裏卻生出幾分可疑的紅暈,“你先出去吧,我待會兒在過去找你。”


    “誒可是我也想聽啊。”雷嬌嬌立即使出撒嬌耍賴的手段,可惜還沒說完就被大芳拉了出去。


    “幹嘛呀別拉我啊我還沒得到答案呢,之前說的什麽話都是真心的啊,她還對你做了什麽清凝姐……”聲音消失在門縫裏。


    這門一合上,就仿佛將所有光線和聲音都隔絕了。郡主站在那頭的陰影裏,表情也變得不甚清晰。


    現在該怎麽辦?我心有惴惴,剛想開口說話便被她冷聲打斷:“你也出去。”


    “什麽?”難道不是要單獨留我下來說話嗎?


    郡主卻轉過身不再看我,聲音裏帶上了不容違抗的威懾:“在我原諒你之前,不許出現在我的視線裏。”


    “郡主……”


    “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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