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一劍了結了山賊頭目的時候,我還被高高懸吊在樹上,腰間麻繩勒得生疼。


    然後她不慌不忙地摘下笠帽扔在那具仰躺的屍體上,蓋住了男人死不瞑目的猙獰臉孔。接著,又解下自己的麵巾用來擦拭短劍沾染的血跡。一絲不苟,專注認真,好似半點沒注意到旁邊樹上還吊著個人一樣。


    但她不可能沒注意到。因為她出現的前一刻,那男人還在囂張地恐嚇我說要把我扔下山崖喂豺狼。


    我對她這般故意無視的態度感到氣惱,矜持地等待了許久,卻仍沒見她有要放我下來的意思。忍不住開口問:“你是來救我的麽?”已經被這幫惡賊劫走了三天,父王定會派人來尋我。可是,竟派了個年紀這麽小的?看起來好不可靠……


    沒想到她卻在拭劍的空當冷冷回了一句:“別誤會,我可不是來救你的。”


    ——就好像在嘲諷我自作多情一樣。


    “什麽?”我錯愕之餘心頭不由發緊。她這話什麽意思,不是救,難道是指……


    “放心,我對你不感興趣,不會做那些擄掠謀財的下等勾當。”在我已經無意識地咬緊嘴唇的時候,她又這般說道:“隻是剛好要取這山賊性命而已,等會兒便走,你也別指望我會做什麽善事。”


    簡直比山賊還囂張!我被她的話擊得羞憤不已,但眼下處境卻不允許我發脾氣,隻好強壓下情緒,道:“你若救我下來,我會給你回報。”


    “回報?”她頭都沒抬一下:“以身相許麽,還是給賞金?”


    “賞金。”我忍了忍,說:“隻要你能將我平安送回……”


    “倒是會做交易。”她嗤笑一聲打斷了我的話,之前應的那兩句仿佛也隻是故意逗趣而已:“貪這筆橫來之財,沒準最後會攤上大麻煩。我最討厭麻煩。”


    說著愛惜地收起了自己的劍,微抬起頭看過來。黃昏的光線鍍在她臉上,有種灼灼生輝的錯覺。


    我這時才終於看清了她的模樣。嗯……是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帶著幾分稚氣的少女,看樣子比我大不了幾歲,長發利落束在腦後,青衣短打的江湖裝扮。很好看,但是也讓人覺得討厭。


    諷刺我是麻煩累贅麽?不可饒恕!


    她這會兒竟還放肆打量起我來,斜抱著劍,慢悠悠地道:“看你像是富貴人家嬌生慣養的孩子,被山賊拿繩子吊在樹上嚇唬,居然也不哭。”


    “我才不會哭!”積壓的情緒一下子將所有端持和忍耐都擊垮了。可我厲聲嗬斥完,卻發現眼裏真有些酸澀起來。


    真是夠了。太難堪了。


    被擄到這個人生地不熟深山老林,受人威脅恐嚇,孤立無援,原本心裏再難受都強忍著沒露過一絲膽怯,沒丟了顏麵,可現在怎地就被一個陌生人輕易挑起了情緒?而且對方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片子!


    為什麽父王還沒派人來尋我,還要出現這麽個討厭鬼,讓我受此屈辱?!


    豈有此理!


    “你的目標既然不是我,就快點離開這裏,否則不會有好下場!”我狠狠瞪她。她也不惱,而是淡淡勾起了嘴角,似在琢磨什麽。隨後卻突然拔劍挑起山賊屍首旁掉落的刀,輕巧甩出,那刀尖就準確地割斷了牽拉的繩子沒進樹幹裏。


    “啊!!”毫無防備墜落下去,我本能地就叫出了聲,但跌落地麵前卻被什麽穩穩接住了。不太確定地睜開眼,看見少女近在咫尺的臉。那映照夕輝的笑容叫我狠狠晃了一下神,隨之而來的卻是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嗬,叫得好大聲啊,不怕把狼招來?”她將我放下,順帶彎腰解開我身上的繩子。再抬頭看過來時卻露出些詫異神情:“嗯哼,現在才知道哭麽。”


    “我沒哭!”我氣急敗壞地開口,卻是被自己的哭腔嚇了一跳。接著,視線就模糊了,像蒙著一團熱汽。我才發覺自己眼裏竟真的有淚珠子冒了出來,越是想忍,越是流得凶。


    她片刻地呆愣後,便環臂看我,有些好笑:“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欺負了你。”


    難道不是麽?!我已經自暴自棄地放聲哭出來了,反正這裏也沒其他人。


    第一次覺得這麽委屈。


    “你,你叫什麽名字!”哭了會兒,我抽抽噎噎地問。恨恨想著等府裏的人來了,定要把這家夥抓回去關進牢房裏,待她哭著求饒了再拖出去吊在樹上晾三天三夜!


    沒想到在我委屈失控的當頭,這人居然還笑得出來:“噗哈哈,你想報仇啊?要不要這麽可愛。”她從懷裏掏出一塊帕子,很自然地就用手托起我的下巴開始擦,那小心翼翼的模樣和不久前擦劍的動作很是相似。


    我本來是想推開她的。身為大越郡主,怎麽能讓陌生人隨意近身呢,還用手碰我的下巴!然而,當那帕子覆到臉上時,我卻一下子失了反抗。


    好香的味道啊,一種淡淡的,不知名的花香。這兩天困在賊窩裏聞到太多男人惡臭,想想都要吐了。現在縈繞鼻前的氣味真是讓人難以拒絕……


    “其實,沒什麽可丟臉的。”這時她漫不經心地道。


    我趕緊回過神來斥她:“住口!”


    “誰都有想哭的時候啊。”她半點沒在意我的嗬斥,繼續說:“你還沒到不能哭的年紀吧?不開心的時候能夠暢快哭出來,這是多少大人都偷偷羨慕的事情。”


    我不由一怔。


    很多大人都羨慕的事情麽……從沒聽過這樣奇怪的說法。可是……說得輕巧,這麽狼狽都被看去了,別以為擦擦眼淚哄幾下就能討好,快點以死謝罪!


    我憤憤想著,抽噎聲不覺小了下去。拚命忍著止住,終於慢慢恢複了過來。我端起些威儀瞪她,可還沒來得及訓斥些什麽呢,就突然被眼前這人打橫抱了起來。


    打橫抱了起來!


    “你,你做什麽!”我驚惶捶她的肩,又急又怒:“你帶我去哪裏?”


    “別亂動啊。”她嘟噥一句,繼續抱著我向遠處走。看起來分明很纖弱的臂膀,卻意外地有力,任我怎麽掙紮都穩穩當當的。


    抱這麽緊,要不是因為同為女子,這人死定了!


    可就算同為女子也不能如此無禮啊!記事以來,還,還是第一回被別人這樣抱著……


    “帶你去河邊洗把臉,都成小花貓了,好醜。”她說著運起輕功,點踏山石岩壁飛快向下:“我可是難得發了善心,你別不知好歹啊。”


    我都快被她氣笑了,不小心瞥見下方卻嚇得頭皮發麻:“喂,你別跑那麽快!旁邊可是懸崖!”


    “我輕功好得很,不會摔著你的。”說著她旋身躍上鬆樹,竟脫離石壁直接穿梭奔走在那些枝梢間。我驚訝得忘了說話。


    小小年紀能練就如此輕功,若非名師點撥,就是天賦凜異。但無論如何都得經過一番刻苦努力的,想必還摔過了無數次,咬牙堅持下來才有今日。


    想想前段日子清山拜師修習輕功,結果每日鼻青臉腫眼眶發紅地回來的慘狀,就知道有多不容易了。所以這人倒有點可取之處,如果性格不那麽討厭,還勉強能為我所用……


    我偷偷抬眼看她,隻看見白皙光潔的側臉。嘴唇是粉紅的顏色,感覺很軟,下巴尖尖的,但不顯得太過瘦削。我不由多看了幾眼。


    她這會兒應該不會注意到我的動作吧?我雙手輕輕揪住她領側,好像這樣比較有安全感。


    風呼呼地從耳旁掠走,白紗似的雲氣拂麵而來,兩側景物忽高忽低地倒退,光影交錯。偶爾驚擾了些鳥群,它們還會撲騰著翅膀與我們擦肩而過,距離近得能看清那烏溜的小眼睛——這種感覺十分新奇。


    記得很小時候,府裏一些來投奔父王的江湖人飛簷走壁展示輕功,我還央求過他們帶上我玩的,可惜父王看得緊,誰敢用輕功帶我,隻怕會被他打斷腿。誰料今日竟以這種方式遂了願,讓我也體會到了習武之人的暢快。


    隻不過……我探頭看了眼底下,還是有點兒害怕的。


    但我才不會去摟這人的脖子。


    “你看,到了。”頭頂上一聲輕喚,帶著些喜悅。我隨著抬眼看去,見前方雲霧枝柯散開,霎時現出一片波光瀲灩,在夕輝裏美若幻境。


    我一時間看得入了迷,待她放我下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就把手環到她脖子上去了。


    怎麽會這樣!我猛地退開身走到河邊,迅速掬起一捧清水洗臉。她不以為然,跟著走到我身邊看了看,笑道:“洗幹淨後原來還是個漂亮孩子。”


    我已經懶得再同這人置氣了,但還是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你分明與我差不多年紀呢,小丫頭。”故意咬重了最後三個字。


    “嗬。”她聽了也不還口,隻抱著劍閑然站在那兒,挑眉。身後粼粼閃爍的河水映襯著她修長的身形,散發出一種奇異的感覺來。


    我覺得她此時像極了那些在水邊閑然信步的蒼鷺,恣意享受著周遭風景,待厭倦了迎風伸展開羽翼,又可以輕鬆飛到別處去,自由灑脫,沒有拘束。


    忽然有些羨慕她啊。因為相比之下,我大概就是個被圈養起來的,弱不禁風的雀鳥而已。


    “喏,要不要吃?”這時她坐到身後的大石頭上,從懷裏摸出了個油紙包。層層打開,幾塊圓餅子齊整疊著。


    我沒想到她會帶著吃食,因為之前被抱在懷中的時候都聞不見一絲食物味道。看了眼過去,更覺詫異,誰會將隨身口糧弄得那麽齊整啊,居然還把不平整的邊都切掉了,大小一致地疊著,就連油紙對折的棱角也沒有偏差……


    “你這是什麽神情?大小姐沒見過這般粗食?”她用紙包著遞了一個過來:“喏,我自己烙的餅,有錢都買不到的。”


    香味飄進鼻息,很是誘人。我怕自己再猶豫肚子就會咕嚕叫起來,那可真是羞憤欲死了。於是雙手接過,捧著坐到她旁邊一起吃。味道竟然很好。


    是我太餓了的緣故麽,分明隻是加了土豆青菜的餅子而已,怎麽比張媽做的金絲肉卷還好吃。外皮焦脆,內裏麵質軟實不失嚼勁,鹹香的味道在嘴裏化開,竟還有幾絲甘甜慢慢返上舌尖。


    “吃那麽慢小心我跟你搶。”她已經解決完了一個,拿起第二個的同時不忘打趣我,“雖然是富貴人家的小姐,但身上都沒養出幾兩肉,抱著輕飄飄的。”


    我睨了她一眼,倒是咬得大口了些。其實這人心地還算良善,就是嘴巴太壞。


    “喂,你送我回家。”我道。垂在石頭邊的腳輕輕擺動了幾下,清涼的風拂起發梢衣擺,很愜意。


    “遠麽?”她問。


    “騎馬的話差不多一天路程,就在順天城裏。”


    “好麻煩。”


    “我可以給你多些報酬。”


    “不感興趣。”


    ……算了,就不應該對這人生出什麽好感。


    “生氣了?”她歪頭看我:“放心吧,你定定待在這兒,過不了多久就有人來找你,然後送你回家。”


    我不太明白她的話。


    “其實我剛上來的時候,就發現山寨那頭已經被官兵包圍了,還出動了軍隊。想必那些人都是來救你的。而這會兒他們也該把賊窩端了,開始往這邊山頭尋。”


    軍隊?肯定是府裏派出來的!我心頭一喜,思忖了會兒,道:“可萬一他們遲了,是那些山賊先跑來這裏呢,留在這兒豈不危險。到時憑你一人能護得了我?”


    “為什麽要護你?”


    “你!”


    “噗。”她壞心眼地笑了,吃完餅子,就去河邊洗淨了手,邊用帕子擦幹邊道:“也多虧了你招來那些人,我才這麽容易解決了一單生意。所以就當是還個人情,我不會丟下你不管。”


    一單生意……這個人難道是殺手?


    我正想著,遠處突然升起尖銳的破空聲,然後一團綠光在暗沉下來的天空中炸開,分外醒目。


    是暗衛的信號,他們已經尋過來了。


    “走吧,我背你去找他們。”她似乎也明白了什麽,將劍縛到身前,然後背對我半蹲下來。我驀地有些緊張,洗淨了手道:“不必了,我……我可以自己走。”


    “忸怩什麽呢。天都黑了,山路難行,你就不怕自己摔進哪道山旮旯裏,或者被半路竄出來的毒蛇咬傷?”


    ……我乖乖趴到了她背上。並不寬闊,但暖烘烘的,好踏實。


    這會兒天色愈暗了,林下更是昏沉難以視物,但她步子輕快,好似能輕鬆辨清路麵。習武之人果然有許多便捷。


    我看了眼四周。路邊樹叢黑魆魆的,陰森可怖。偶爾一陣風吹過,還會發出一些奇怪的響動,就像有什麽蟄伏在裏頭似的。


    很難想象要是沒有出現這個人,我現在會怎樣。被那山賊推下山崖連屍首都尋不回,抑或是僥幸逃脫,獨自在這昏暗的林子裏驚慌奔走,拚命摸索著尋找出路?


    我忍不住收攏手臂,環住她的脖子。


    她感覺到了,側頭道:“你怕什麽,這山裏又沒有妖精鬼怪。豺狼虎豹倒是有,但待會兒就算真地竄出來一隻,我也不會讓你有事的。”


    “才沒有害怕什麽。”我嘟噥道。不知怎地,心頭卻酸酸脹脹的,有點難受。“喂,你……你到底叫什麽名字啊?”


    “這個不能告訴你。”


    “為什麽?”


    “規矩。”


    “哼。”不說我也會查清楚。我悶聲道:“喂,順天城城北十裏亭,五日後,就是初三那日辰時,你去十裏亭等我。我會好好酬謝你。”


    “為什麽要那天去?”


    “讓你去你便去。”我戳了戳她的後腦勺。那天是我生辰什麽的才不想告訴她。


    “哦。”她漫不經心地應了聲。我聽著有些不滿,加重了語氣:“你記住了,一定要準時去,不許讓我等你知道沒有。”


    “記住了大小姐。”


    我趴在她肩頭,不覺揚唇。


    聽著她細微而有規律的呼吸,還有四周的窸窣蟲鳴,漸漸地竟是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馬車裏,張媽淚眼婆娑地守在一旁,見我醒了連忙迎上來,又是哭又是笑:“小主子喲,可擔心死我們了。”


    我恍惚了一下,急忙問:“有沒有見到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青衣小姑娘?”


    “小姑娘?沒有啊,我們發現你的時候,你就自己一人靠在道旁樹下睡著了。唉,當時嚇死我們了,你怎麽會跑到那裏去呢?”她打開矮桌上的食盒:“現在感覺怎樣,有哪裏受傷了嗎?口渴不渴,要不要吃點東西?唉,這幾天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吧,哎喲心疼死我了!那幫殺千刀的,居然敢打咱們晉王府的主意……”


    她說著又哽咽了起來,我卻沒心思聽清她後麵的絮叨。心頭發沉。


    這雖然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總覺得有點兒失落。哼,好歹跟我告別啊,居然不聲不響地就將我扔下自己先走了。


    要是五日後你敢失約不來見我,看我怎麽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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