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接下來,關於類似於《蒼之宴》的傳記型小說的主觀事實與現實不同的問題。”


    “好的,老師!”


    傍晚。


    調布站前的家庭餐廳裏,我托著腮進行個人指導中。


    眼前的是一臉嚴肅記著筆記的學生。


    “通過主觀視角進行第一人稱描寫,也就是不可靠者的敘事,是讓故事構造更為豐富的保證。比如說,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微暗的火》。還有之前公開的電影《de runner》的預告片裏的象征性引用,都是很有名的。”


    “好的,老師!”


    “但是,在存在第三人稱,使用敘述曆史真相的體裁的蒼之宴——那個,星花。”


    “好的,老師!”


    歪了歪小腦袋的星花握住筆輕輕戳了戳臉頰。


    不帶邪氣的眼神。明明平時會諸多妨礙的。這都可以爭一爭全國女初中生上課態度大賽金獎了。


    “……不,怎麽說呢。你準備什麽時候再去那裏。”


    我指的是社長的工作場所。


    第一次去的時候很緊張的星花隨著次數的增加對於客廳的作業環境,機器本身,以及目所能及的室內的一切都表現除了興趣和興奮。被問了上千問題的社長發出開心的悲鳴的聲音記憶猶新。


    “那個,下周的……周三吧。之前沒敢多聊的《掘墓腥風錄》的老師也會來嗎?”


    “不知道呢。那家夥不到當天不知道情況的。就算沒來也不準泄氣哦。”


    “我知道了。天神老師,這次也請你多多關照了!”


    星花嗬嗬一笑。


    對於我會陪著去她確信不疑。


    嘛,這是我介紹的,而且筒隱家的母親也對我非常信賴,沒法不陪著去啊。


    這些個人指導能不能讓社長他們來啊。


    這次也是,在合宿授課和夜班之間的短暫時間裏,我在站前給星花進行指導。並不是我很閑。


    如果由社長他們來,我執筆原稿的時間也就增加了……


    “你,想成為作家對吧。”


    “是的,當然。”


    星花一副小鳥要飛向天空的表情說道。


    “您不覺得成為作家的方法直接問真正的作家最好嗎。”


    “是呢……”


    星花用停下的手轉起了圓珠筆。


    “我思考了一下將來,是不是要考慮一下英文簽名呢?”


    “將來啊。”


    “最近,我開始考慮起全世界同時召開簽名會的問題了,弄了個不要一秒就簽名的辦法。我覺得這是因為接觸到真正的作家帶來的影響。”


    “你的眼界也太高了吧。”


    “超越光速放出衝擊波的一天終將到來!”


    “你的簽名對地球很危險啊……”


    對於一臉了不起的樣子戳出筆的星花來說,這或許還有點太快了。


    社長和掘墓人,老實說比天出太郎火的多。


    ova化過的掘墓人自不必說,社長的話,如果不是現在市場冷卻下來了的話肯定能多媒體化的吧。


    我呢,動畫化什麽的還是夢想。夏季前通過自主修改後出版的係列第二卷雖然評價不錯,但是銷量幾乎沒有變化。


    成功人士每個人都很努力,但是現實幾乎不會對努力做出回報。努力的人獲得的,基本都是死緩。差不多必須考慮這個係列會在第幾卷被腰斬的問題了。


    指導希望成為小說家的人這件事,還是由大賣作家來做——


    “不過啊,我可是最喜歡天神老師的哦。”


    星花若無其事地說道。


    短暫的沉默後。我慢慢喝了一口咖啡。


    星花訝異似地眨巴著眼睛。她歪著腦袋,想了一想,看了看左右,看了看上下,又眨了下眼。


    “我,我沒有什麽很深的意思的哦!?那個,這個,措辭不太對,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


    她瞬間就像煮沸了一樣冒出熱氣。


    “喜歡,並不是那種喜歡,這種喜歡是喜歡,但不是那樣的是說的喜歡天神老師的指導的意思哦!?”


    “我知道。”


    “知道就好!不!才不好!一點都不好不好不好好不了!”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啦。”


    “果然什麽都不知道!老師弄錯了!也不是弄錯了!這是心情的問題時機的問題,啊!真是的!為什麽,會……咿呀!”


    言語崩壞的星花拍打著家庭餐廳的桌子,宛如人類打擊樂器小星花一樣。今天也發出了不錯的聲音呢。好痛的樣子。比起這個,周圍的視線更是讓人痛啊。


    “問社長他們問題的時候,星花看起來很開心。”


    “……我開心的,是因為能聊《愛哭吸血鬼》……”


    星花戰戰兢兢地抬起紅透了的額頭,用手帕擦了擦紅透了的鼻子,用手揉了揉紅透了的臉頰。


    然後她呼了口氣。


    “兩位作者老師似乎和哭鬼的作者關係也很好,經常聊天的樣子。”


    嘟囔了這麽一句


    “要是哪天我能見到《愛哭吸血鬼》的作者就好了……”


    “……是嗎。”


    我躲開視線,喝了口咖啡。有點苦。


    這次的沉默比較短。


    “所以,天神老師,這邊的特別個人指導今後如果也能繼續就好了,我是這麽想的……但是,老師您意下如何呢?”


    星花抬眼看向我,細聲細氣地問。


    用這招周圍的視線更厲害了啊。這個初中生還真是了解怎麽求人啊……


    “……我今天有課,晚上還要值班,回家之後還有其它工作……”


    “真是辛苦您了,每天都這麽忙。”


    但是,今天的星花並沒有露出小惡魔般的柴郡貓的微笑。


    “但是,我的天神老師就像超人一樣無所不能,我相信您能把該做的事情全部完成的。”


    取而代之,她露出了溫婉的微笑。


    我相信您能把該做的事情全部完成的。


    如此輕易地使用了相信這個詞。


    不過確實——現在的話,或許能完成。把眼前的事情,當作工作應對。


    “……嘛,算了,沒時間了,我們回到之前的話題。”


    “好的,老師!”


    星花的微笑中透著歡喜,她用力點頭。


    “那個……傳奇型小說裏的主觀衝突,是有可能通過台詞和行動進行描寫的。所言未必真實。這種結構本身和納博科夫的作品可以說異曲同工。”


    “好的,老師!話說老師!”


    “啊?”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是那位寫下了傳說中的少女性愛小說《洛麗塔》的作者對吧。”


    “……是這樣沒錯,怎麽了?”


    “隨手舉出的例子好巧不巧偏偏是洛麗塔的作者,天神老師真是個深入骨髓的蘿莉控混蛋呢。真是受不了呢。”


    “你說的對,那麽下次開始個人指導就換其他老師來負責。今天辛苦你了。”


    在我起身的時候,混蛋惡魔滑步衝來擋住了我。


    “啊啊我開玩笑的天神老師!是可愛學生的可愛玩笑啦!可愛的餘韻能讓可愛倍增,我是善於開玩笑的星花小妹!”


    “一點都不可愛就是了……”


    “老師也很擅長開玩笑呢!沒關係的,就算是蘿莉控我也沒關係。天神老師還有其它許許多多的優點!”


    “誇獎的方向有問題吧混蛋。”


    星花緊緊抓住我的手腕,毫無顧忌地大笑起來。


    活潑健康的笑容。


    非常——有這家夥的風格。


    ◇


    “——怎麽了?”


    冬燕不高興似地盯著我。


    病態的蒼白肌膚在燈光下似乎略略發著光。看來她今天也是從早到晚呆在合宿所自我警備。


    入夜後,我和混蛋惡魔在調布站前道別,隨後我回到合宿所。在開始夜班執勤後不久,我就抓住了冬燕。


    “不是告訴你了關於桃夏我有些想要確認的事情嗎。就是這件事。”


    在其他老師回去之前,我和值上一個夜班的負責人聊了聊,得知了一些事情。


    “那麽最後就決定這麽辦了。我覺得姑且是要通知你的。”


    “……事到如今我無法相信你。你是那邊的。”


    冬燕一個人呆在停車場抱膝蹲著。一副很累的樣子。那向上射來的怨恨視線,仿佛是在盯著叛徒一樣。


    “我不是任何一邊的……我隻是要探究客觀事實而已。”


    “世界上沒有客觀事實。存在的隻有主觀事實。”


    冬燕執拗地說。


    “相信什麽,不相信什麽,每個人都活在方便自己的世界中。”


    “你的世界觀先放一邊。在討論信不信的問題之前,說起來我根本不了解那些家夥們的事情。”


    “明明是老師,居然說這種話。”


    冬燕嘟起嘴責難道。


    但是,正因為不知道所以對不知道的事情沒有辦法。說到底,那是別人的事情,沒可能知道的。


    “對孩子的事情無所不知這種裝那麽回事的大人不可靠。隻是先出生舊搞得一副老成的樣子,你怎麽看?”


    “……你給我記住。”


    “咕嗚嗚”的冬燕看起來是詞窮了。


    盯著我的視線也漸漸地沒那麽紮人了。


    “不了解的事情必須去了解,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為了用頭腦進行判斷。”


    “特地這會兒去?”


    “特地這會兒去。”


    我聳了聳肩補充道。


    “因為從某人的主觀視角看,天神老師是能把該做的事情全部完成的超人啦。”


    “……什麽啊。真是傲慢。”


    呆呆地嘀咕著的冬燕語氣裏已經沒有要反駁的意思了。


    “那麽,你打算怎麽辦?”


    在我打算出發前,我最後問了一句,她躲開視線,慢慢站起。


    “……我去。”


    因為她朝我伸出了手,我就輕輕抓住了她的手腕。


    冬燕抿著嘴,沉默著跟上了我。


    沒錯,就這樣。被按的血流停止的痛苦,你也親身體會一下吧……


    ◇


    “公務搜查!”


    踹開大門,我們衝進了其中一間預製屋。


    “咿呀——————!”


    入口附近的凜眼瞪得溜圓整個人蹦了起來。


    “這,這是房間裏,這是房間裏。”(譯注:殿中でござる這個梗我能力有限沒法用中文表現,大家可以自己查。)


    東躥西跑的凜被枕頭絆倒,引發了卷入班級同學的大慘案。


    鋪開的被子上散著細小的紙片。


    “……啊呀……小凜,沒事吧?”


    楓在後頭按著額頭,不過已經晚了。


    五年級阿爾法班的女生寢室目前正絕讚的開著睡衣派對——才沒有呢。


    所有人都穿著常服。


    熄燈時間已經過了。


    根據其他值班人員的報告,睡覺的準備應該已經全做好了。聊天之類的姑且不論,像這種開著小燈幾乎全員都從睡衣換成了常服的情況很明顯非常奇怪。


    “你們啊,第一次巡邏的時候很好的蒙混過去了就大意過頭了吧……要騙老師就騙個徹底啊,徹底。”


    我蹲了下去,撿起被子上的紙片。


    上麵寫下的,是號碼。為了決定某種順序用的。


    “抓鬮嗎。還真是原始的辦法。”


    我看了看周圍,凜正渾身冒犯,顫抖著低著頭。還是老樣子,不會說謊呢……真希望她能學一下友人楓的淡定呢。


    順便一提,英璃一個人窩在角落裏睡覺。全裸。你也學一學友人好好穿著衣服睡覺吧?


    “那麽,試膽輪到第幾組?誰去了?”


    “……第二組,小堇和府中校區轉來的男生。”


    楓坦然承認。


    他們正在按順序玩試膽大挑戰的過程中。


    “和一樓的房間講好了?”


    “對。和涼君和雄太君他們講好,我們班晚上男女一組轉攝影所一圈。”


    “男女一組呢。”


    “難得的暑假合宿,這種很有趣吧?”


    “太有趣成了大問題了啊。”


    我歎了口氣後,楓咯咯笑了起來。


    “老師,現在出發,抓緊點的話說不定能追上小堇她們。試膽路線有點複雜,要我告訴你嗎。”


    在集中學習的時候參觀了設施內部,於是大家就定了路線。所以這條路線隻有小孩子才知道。楓毫無隱瞞地表示。


    一點都沒有被老師發現灰心喪氣的樣子。


    “……都不抵抗一下麽。”


    “都暴露了還要繼續一點都不帥氣。這場遊戲結束了。小堇也是,因為換了搭檔大概不會生氣吧。”


    “換了搭檔?”


    “恩。其實呢,本來是要讓小堇在意的男生和她一組的。因為男生在出發前說要換人所以就換了。不知道現在是不是無精打采的呢。”


    “你啊,居然連組合都控製好了嗎……”


    “因為,班級同學搞到一起不是很有意思嗎?”


    不過我對同級生沒有興趣,楓用清爽的表情補了一句。


    “……小孩子裝什麽大人啊。”


    “我認為很正常哦。我們已經五年級咯?老師脫節了而已。”


    楓理所當然似地說道,隨後周圍的幾個女生恩恩點頭。


    沒有了執行封建體製的紀伊國室長,現在ta調布校區走的民主運營路線。因此,女生們講的沒錯是自明之理。這就是小學生們的現實。


    順便一提,果然睡著的英璃是一副自發抵製試膽的樣子。同樣是小學生還是有各種各樣的人的。愛睡覺的孩子長得快。我偷偷給她蓋上了毯子。


    “……那個。”


    一反常態顯得非常老實的冬燕縮著身子。不過終於是忍不住了吧,她出口問道。


    “我的妹妹,桃夏呢?”


    她並不在房間裏。


    女生們互相看了看後,楓代表大家說道。


    “那個……負責嚇唬人。”


    “……桃夏,真的是出於自己的意誌,這麽做的?”


    “恩,唔,大概。涼君是男生那邊負責嚇人的,說是我們一起來嚇人就把桃夏同學帶走了。我覺得她要是討厭就會回來的,不過現在也沒回來。”


    “怎麽這樣……!”


    冬燕打算說些什麽,不過被我用視線製止。我知道她的擔心,但是現在問了也沒用。


    “之後再說這事。接下來殺進試膽大會現場。”


    我用下巴指了指門口。


    小學生正在夜晚的攝影所布景區亂晃。不能在這裏磨蹭了。


    “你們換好衣服立刻睡覺。先給你們黃牌警告,之後我再來的時候沒做好睡覺準備,就兩黃變一紅了。你們也不想惹麻煩吧。”


    好的,楓代表女生似地舉起手。


    她看了看我,一股子小惡魔的眼神。


    “天神老師不會亂發火所以我喜歡。雖


    然有時候有點色。”


    “……多嘴。”


    我不知道今天歎了第幾口氣。


    很明顯她是在揶揄之前闖入寢室的事情。她心裏在想些什麽呢,一點都不能讓人大意。看來就算是小學生時代也會有一部分小姑娘進化成優秀的女性的樣子呢……


    “我們走,冬燕。”


    在我催促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個嬌小的人影。


    “——凜,凜也!”


    還是未熟少女的代表的凜張開雙手擋住我的去路。


    幼小的散發著如花田般的光彩。


    “凜也,要和老師,一起去!我要去!”


    不行。


    ◇


    “不行的吧,這樣不可以的不是嗎。”


    “對。”


    “那麽,你為什麽答應了啊?”


    “對。”


    “對什麽對啊。”


    冬燕用超級疑慮的目光盯著我。


    “……試膽路線很複雜的樣子。所謂蛇路就由蛇帶路。”


    走在攝影所外圍的細小道路上的我躲開了視線。


    前方,


    “啦啦啦!啦啦啦!無邊的黑夜!”


    雙手揮著半截木棍,屁股搖來搖去的凜開心地哼著歌前進。


    一起去試膽,凜用閃閃發光的眼神不斷如此要求。屈從於這個看似不會讓步的要求,我們三個人組成了攝影所探索隊。太好了小冬燕,我們的夥伴增加了哦!


    “你太寵小孩子了……”


    不,我覺得是必須有人帶路了。真的。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了。


    “啦啦啦!啦啦啦!夜中蹲伏著巨大的怪物!”


    “……桃夏真的能和這種人搞好關係麽……”


    跟在唱著輕飄飄歌曲的隊長身後的冬燕一副心情不爽的樣子聳著肩。這種人這個詞不好吧。


    在小五學生的寢室裏就沉默著,現在也沒有要和凜搭話的樣子,這和從容掌握住了主動權的混蛋惡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看來她是非常不善於應付小孩子。


    “妹妹的有無,對人的交際能力未必會有影響呢。”


    “……什麽意思?”


    “呀,我看你對妹妹那麽好,對其他小孩子卻不行呢。”


    “廢話太多了。”


    “嘛,也是。話說回來,托弗是你的本名嗎。”


    我對盯著我的冬燕問道。


    一提到冬燕的妹妹,我無論如何都會聯想到那本筆記本。上麵寫著托弗·普拉姆·鶉野的名字。


    前幾天,因為冬燕幾乎從早到晚泡在合宿地,在會議上有老師提過這個問題。


    在那個時候,我重新確認了參觀申請文件的複印件,發現名字一欄裏寫著的是鶉野·普拉姆·冬燕。


    順便一提,中間名“普拉姆(plum)”的意思是李子。桃夏也有中間名的吧。桃子,李子,桃夏。該不會莫莫(桃)吧……


    “那又怎麽了。”


    冬燕的眉頭越發緊皺。她的步子略微加快。


    “……我還以為一定是筆名呢。”


    “太蠢了,這個歲數起筆名的隻有頭腦發熱的人吧。”


    “哦,是嗎?”


    “偶爾會有呢,順便會連簽名一起想好的人。沒有比這個更羞恥的了。會被世界上的其他人笑話的。”


    “恩恩,是嗎?那麽成為作家的事情你怎麽看。”


    “我想都沒想過,都不是小孩子了。”


    “我懂的,就是這樣!……就該是這樣吧。”


    為了某位大作家老師的名譽我保持沉默。各種意義上兩個人的相性很差……可以的話希望她們在世界末日前永遠不要相見。


    “我們隻希望不引人注目的生活下去。”


    突然,冬燕嘀咕起來。


    “不成為什麽也沒關係。不和誰一起歌唱也沒關係。我們隻想平凡平靜的生活下去。”


    “……你。”


    我附和了一聲,但她似乎沒有聽到。


    “來這個國家都一年了,不管過了多久都沒法變得普通。敵人不隻有ta。外國小孩桃夏,到現在似乎都還沒融入學校。那孩子隻有我了。所以——”


    她看著的並非眼前,而是位於下方,手邊的黑暗區域。


    “……所以,我必須守護桃夏。我們,不喜歡這樣的世界。”


    她的聲音纖細,低沉。似乎,在仇視著周圍的一切一般。


    “我偶爾,會做生活在無人島上的夢。”


    冬燕冷峻地,用力地,握緊了拳頭。


    打破從夜晚的縫隙間誕生的寂靜的是。


    “啦啦啦!啦啦啦……就是,這裏!”


    凜停在了一棟大型建築前。


    攝影所內部,後門附近。這是帶屋頂的東屋倉庫兼停車場。裏麵停了幾輛老舊的大型汽車,堆滿了停止使用的各類器材。


    “這裏是檢查點!然後在裏麵轉。負責嚇人的人也在裏麵,如果在跟著小堇,那應該在這裏!”


    凜停下了歌聲,慌慌張張地靠向了我。


    “試膽,好開心……對吧!”


    輕飄飄一副幸福模樣的凜擺了個v字手勢朝我伸出手指。


    和帶出來撲滅試膽大會的學生享受試膽的矛盾感。作為老師,我深感自己的無力。我到底該怎麽教她呢……


    總之,和她對一下手指先?


    然後,凜就哇——哇——地叫了起來,臉上浮現出來輕飄飄的開朗笑容。


    哇——,輕飄飄之環在世界上鋪展開來了!


    “人渣不要和小孩子玩了人渣。”


    冬燕發出了嚴厲的聲音。毫不修飾的惡語相向。


    “負責嚇人的人也在裏麵呢。那麽,桃夏肯定是被強行帶了進去,現在被各種蹂躪……”


    “能不要以她的同班同學是絕世最煩為前提說話嗎。”


    “就是這樣哦。”


    冬燕盯緊黑暗的倉庫,然後用下巴指了指我發出指示。


    “請一招斃敵。”


    “哈?為什麽?”


    “不這麽做就沒有意義了。你做不到的話,就抱歉了。”


    “額,為什麽?”


    “大家都在看著。你的行動關係到ta的品牌價值。”


    “才沒有啊……”


    為什麽要在教育場所說這種讓人不安的話啊?在我強硬拒絕亂來的命令的時候。


    “好了,我去。”


    化作憤怒的鳳凰的冬燕一副彪形橄欖球員的架勢衝了出去。


    “咿呀————————!?”


    然後一瞬間就摔了一屁股。


    “咿呀,啊啊啊,那,那個……是,什麽……”


    冬燕悲鳴著後退,她甩著腦袋,緊緊閉起眼睛,腰軟了,拚命抓住我的腳,看起來動都動不了了。怎麽回事啊。


    她顫抖著的手指指向的地方,


    “咕哇!”


    有隻咕哇咕哇叫的怪物。


    白色的結塊恍恍惚惚地浮起。


    “唔……?”


    “咕哇。”


    從昏暗的倉庫來到有燈光的道路上之後,我很快了解了那是什麽。


    是小五學生蓋著白布變成的妖怪。額,不如說根本就是小孩子好麽。冬燕小姐,你能不能睜開眼仔細看看?


    “……涼,君?”


    凜想了想之後叫出了對方的名字,布裏頭的怪物點了點頭,


    “咕哇,咕哇!”


    隨後他慌忙否定般地左右搖動身體,步步靠近。


    估計是看不清眼前吧。他停在半當中,衝凜和我(以及


    緊緊摟住我的冬燕)舉起手。


    “咕哇。”


    “……你在幹嘛。”


    “咕,咕哇?”


    忠實執行嚇人職責的那副樣子,我並不討厭。


    ◇


    白布,是用來蓋住倉庫裏的器材的東西。


    我一邊對取下白布的涼進行有關試膽大會的說教一邊確認周圍。


    “嘎哦?嘎哦——,嘎哦,嘎哦——!”


    凜披著白布一個人衝著旁邊大型汽車的窗戶映出的自己玩。真是自由啊。


    能看清的就這些,黑暗中感覺沒有他人存在。


    “桃夏呢?”


    “在再往前一點的檢查點嚇堇她們吧。”


    涼指向能隱約在黑暗中看到的吊鍾。那是時代劇拍攝用的道具。連那個都必須要進行回收麽……


    “……居然讓她一個人去那麽遠的地方,你為什麽欺負她。”


    冬燕單刀直入,


    “欺負!?我嗎!為什麽這麽說啊!?”


    涼蹦了起來。


    反應真是大啊。足球少年的動作一直很大,聲音也很大。就跟纏著喜歡的對象的小狗似的。


    冬燕躲在我的身後叉著手。


    “我給你證據。你強行帶走了不願意的桃夏把她軟禁了。”


    “這種證據你一個都沒有吧……”


    在鶉野警官再次開始製造冤案前,必須掌握事件的主動權。


    我正麵看著涼的眼睛問道。


    “涼,你是會欺負人的孩子嗎?”


    “才不會!我有什麽理由欺負桃夏啊!”


    “說的對,涼本來就是個好孩子啊。”


    “嘿嘿,是嗎!”


    “這件事解決了,解散!我們去找桃夏她們然後回去了。”


    “等,等一下。”


    冬燕從旁緊緊抓住了我的手。


    然後,她把我轉向涼,


    “男生是會做什麽事完全無法預料的生物吧。特別是小學生,無聊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比如?”


    “故意欺負喜歡的女孩,之類的……桃,桃夏那麽可愛……”


    是在害羞嘛。講的很微妙哦。


    不過,姑且是有道理的。


    這個年紀的男生為了吸引中意對象的注意會去惹事,這種事是經常有的。


    “涼是不可能這樣的。”


    “為,為什麽?”


    我沉默著搖了搖頭。因為涼是涼啊,所以我能斷言。


    “——涼君喜歡的,是小堇!對吧!”


    凜用悄悄說秘密的態度大大方方地講了出來。她扯下白布,舉起雙手,“嘎哦!”地叫了起來,看起來是對玩鏡子遊戲很滿足。


    “……呃呃呃呃呃,你為什麽知道!?”


    滿麵通紅的涼跳了起來。


    “誒?女生都知道了哦……?”


    “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


    “大家平時,都在,聊這個話題。”


    “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誒……”


    落地瞬間,涼已經麵色鐵青。


    富士見堇,是五年級阿爾法班裏製造氣氛的女生。為人活潑,會混在男生堆裏踢足球,有著縮成一團的睡相,是個富有魅力的學生。


    我好像是聽別的老師說過這件事情,不過這件事都成了小五女生開睡衣派對時候的話題了嗎。


    女生的情報網,真是可怕啊……


    “老師!求你了!不要告訴其他人!”


    “這種事遲早會傳開的啦……到時候我會幫你把骨灰收集起來的。”


    “不要啊!請一定要保密!我什麽都願意做!”


    仿佛熟透了一般的涼冒出熱氣,拚死懇求我。就跟小狗一樣。好可愛。不,好可憐。既然你說什麽都願意,那麽我就把每天要在家裏自學當條件咯。


    “……說起來,堇原本的試膽搭檔,是不是涼?”


    涼一副被命中靶心地模樣僵在原地出聲問道。


    “是,是這樣沒錯。為什麽老師會知道?”


    “楓好像說過類似的話。”


    對於她控製了抓鬮的事情我就隱瞞下來了。大人不可以插足小孩子的世界。無論是喜悅還是悲傷,都應該由他們親自獲得。


    “……嘛,總之,就是這樣,冬燕。”


    我抱起涼後看向初中生。


    “涼喜歡的類型和桃夏不一樣。他明明有機會和喜歡的女生一起試膽,卻選擇放棄,這種人會故意欺負轉校過來的孩子嗎?”


    “如果是那種乖張的人的話……”


    “那就更不可能了。這家夥不要太直率哦。”


    轉了涼兩圈半之後,我把他放回了地上。


    “哦,噢噢噢噢噢?”


    你看看他這副被轉圈之後天旋地轉的樣子。怎麽都不像是乖張的人吧。


    “但,但是,桃夏被帶走是事實。”


    冬燕咬著嘴唇,抵抗似地說道。


    “這孩子莫名改變了預定也是事實……”


    “所以,大概事實正好相反……”


    “……相反?”


    “是的,造成這一切的人正好相反。”


    我聳了聳肩。


    “也就是說,策劃這件事的——是桃夏。”


    因為有人拜托我交換,涼說。


    “因為調布的學生組合和府中的學生組合很多,所以有人提議把調布和府中的學生混合組隊重新抽簽。”


    “把調布和府中組隊啊。”


    我叉著手瞥了一眼涼。


    “於是堇和府中的男生組隊你覺得很好?”


    “很好?是什麽意思?”


    涼呆呆地回應道。


    “堇的朋友增加增加,對堇來說當然是好事啦!”


    “……是嗎。你是個好孩子。”


    盡管課上是那種態度,不過作為一個人,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那個,老師,你在做什麽啊?”


    我摸了摸他的頭之後,涼害羞了起來。


    “我說不願意和府中的女生組隊之後她說那我們一起去嚇人吧,然後,我就去女生的房間接她。”


    “……這些,是通過手機還是什麽的交流的?”


    “恩。我們交換過賬號了。”


    智能手機還有聊天app如今已經滲透了小學生的生活。能和家庭教育方針相互兼顧,能和補習班的朋友交換個人聯絡方式。所以它們並不是什麽罕見的東西。


    “……這種事,桃夏會積極的去做嗎……”


    不過,冬燕似乎無法接受。


    “她的手機裏除了家裏人幾乎沒有其他人的電話。突然就,這樣的……肯定,肯定有什麽搞錯了。絕對有什麽地方搞錯了……”


    眉頭緊鎖的冬燕盯向了吊鍾的方向,似乎是為了尋找哪裏搞錯了一般。


    燈光的範圍很窄。寬闊的攝影所幾乎是全黑的。黑暗的深淵中潛藏著黑暗的怪物。冬燕凝神“探尋”著其輪廓。


    “搞錯了嗎,也是呢……”


    我嘀咕道。確實有事情搞錯了。


    進一步說,這件事本身就有問題。


    膽小,被人欺淩的孩子,上不了學的女孩子,會去事先疏通,從頭至尾都很好的發揮作用嗎?


    某種本質上的事情看來是搞錯了。


    ◇


    一周的時間裏,我一直在有一茬沒一茬地思考著,


    夏天的夜很短,黑暗的時間不長。正確答案幾乎已經要找到了。


    所言未必真實。


    大概,就是這麽回


    事吧。


    但是,讓那家夥暴露在陽光之下,就會傷害到些什麽。夜的居民並不希望被從黑暗中拖出。


    所以我才煩惱。


    思考大人不必介入孩子的世界的辦法。


    “……我對此非常開心……,……學到了很多……”


    某個聲音從遠處傳來。


    “……老師也……老師,……天神老師?”


    “恩?啊啊,是啊……這個可以有——不,不行……可以……”


    我朦朦朧朧地看著柴郡貓的身影。


    “……天神老師,剛才你有好好聽我說話嗎?”


    在視線焦點終於匯聚起來之前,星花已經鼓起臉盯著我了。


    “當然有聽。”


    “是嗎。全部ok嗎?”


    “完全ok。”


    “我知道了,這樣一來我和天神老師的終身專屬個人課程合同就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從頭到尾的達成了。這邊的條件成了永久不滅絕對不可改的條款了呢。”


    一臉嚴肅的混蛋惡魔就像個給醉漢下套的商家一樣,別這樣啊。


    “……抱歉,我不小心睡著了。”


    “真是的。睡著了也是沒辦法的,可是不能說謊哦。作為懲罰,就簽下我和天神老師的終身專屬個人課程合同吧。”


    雙手叉腰的星花往桌上放上了紙頭。這什麽惡魔商法,沒有選擇隻有bad ending一條路麽?


    “額,痛痛痛——”


    我的後背抽筋了。大概是姿勢的問題吧。承受著肌肉疼痛的我抬起頭。


    這是社長的工作場所。


    我背靠在接待室的小珠墊裏。


    在星花向社長提出成為作家的一千問的時候,我似乎是打起了瞌睡。


    掘墓人在陽台打電話。是把女人弄哭了嗎,還是在安慰女性呢,又或者是做晚上的約定呢,還是全部都有呢。被掘墓人欺騙的女性之墓今天也在增加中。


    “小,小心別感冒哦。”


    用遙控器少許調高了空調的溫度後,社長無邪地微笑起來。


    “太郎最近,好,好像比平時還要忙。辛苦了。”


    “嘛……”


    時間主要放在授課合宿上這點自不必說了,之前思考的事情也還沒有個結論。對於過完暑假後新進的由我負責府中校區的學生的準備工作也很繁瑣。需要了解每個學生的知識掌握情況,確認之前一任老師的傳達事項,同時還要進行和家長的意見征詢會。趁空隙要給星花上個人課程。


    這樣一來,寫下一卷原稿的工作就擱置了下來。


    因為進度延遲,


    “那——個,天出老師很忙我是知道的啦,您最近如何。”


    昨天,責編擔心地給我打了個電話。


    “如果很忙的話那就就吃個飯商談哦不輕鬆的哦不那個要進一步加深信賴關係哦不不是的不是的那個工作是工作充其量是工作呢。”


    “很抱歉,沒關係的。”


    “……啊好的沒關係呢了解了和預料的一樣不行呢……之後還請多多指教……”


    因為不想勞煩工作繁忙的編輯,我鄭重拒絕了。一直以來都謝謝你了。


    總之,不管什麽事,時間都不夠用。


    要說和平常也以也確實如此。


    “忙碌的時候就應該去讀有趣的書!具體來說,這個月的新書,《讓所有的一切變成折紙》的第二卷,非常的有趣呢!”


    星花告訴我在我睡著的時候他們聊了這個。


    “謝,謝謝你幫忙宣傳。”


    社長彎下眉笑了。


    然後他瞥了我一眼,搖了搖頭。


    “但是,寫出有趣的書是理所當然的。我們做的就是這樣的工作。”


    那安穩的眼瞳裏燃燒著自尊心的火焰。


    “賣,賣不賣得動是另一回事了。作為大前提,如果隻能寫出無聊的東西的話,這種作家還是立刻別幹的好。”


    “原來如此……”


    星花感歎道。


    “這就是所謂的職業人士呢。”


    可怕的信念啊。我是沒可能這麽說的。


    這是隻屬於有才能者的語言暴力。隻有相信自己的人,才能與世界為敵。


    能給人留下好印象讓所有人都喜歡上他的好青年有著這樣的部分。


    “我還看了老師的特設網站!”


    在星花操作手機的瞬間,社長“啊”地張開了嘴。


    “比,比起這些,讓,讓我們聊更開心的話題吧!那,那個,這個……很久很久以前,背著斧頭的金太郎……”


    你這個打岔水平實在太差了吧?


    “上麵寫了什麽呢?”


    我覺得在意就看向了星花的手機屏幕。


    這是出版社開設的《讓所有的一切變成折紙》的特設網站。上麵有各種情節的預告,還有采訪,以及責編對係列的宣傳。


    “請您看一下!責編出現在台麵上是很少見的事情呢。這可是至理名言的寶庫哦。未來的大作家已經熱血沸騰了!”


    星花指著的那個名字我很熟悉。


    “……嘿?”


    那是我的第一任責編的名字。


    在我成為作家的時候和我一起創作作品,然後在第二作大吵了一架隨後跳槽的那個編輯。


    我聽說他在社長所在的文庫工作,沒想到在做社長的責編啊。


    ——對,對不起,沒告訴你。


    桌子另一邊的舌戰不好意思似地合手致意。


    我和責編吵架然後分開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要是我處在他的位置上,應該也很難說出這件事吧。


    “‘編輯,成為作者的頭號粉絲’,這樣嗎……”


    老師很有才能,讓這份才能流傳於世是我的使命。因為,我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相信老師——


    我看到了這句簡短的宣傳。


    這句熱情絲毫沒有褪色的,極力誇讚負責作家的宣傳。


    讓人覺得耀眼,讓人喘不上氣。


    我的第一任責編是個想到就說的直率的人。這絕對不是什麽客套話的吧。


    但是——對我來說,這份信任,過於沉重。


    在明確的結果麵前,個人情感是無力的。


    在我們因為下一作的方向性吵架的時候,那家夥輕易就叛變了。


    相信某人


    使某人相信。


    哪怕是現在。我依然苦悶。


    “……稍微,讓我看看。”


    不等社長回答,我就前往了客廳。


    牆邊的大書架的正中間放著社長的書。我拿起書本翻了起來。


    “……啊啊,原來如此……”


    最初的十幾頁,就已經能看出故事的大概了。


    還有,為什麽掘墓人會要我看。


    基本上,是以貴種流離譚為基礎的故事。被國家流放的主人公遊蕩到了破敗村莊,戰鬥,戀愛,戰鬥,把折紙交給仰慕自己的學生。(譯注:貴種流離譚,指擁有特殊能力的英雄去到與普通世界有區別的地方,在取得某物後回歸或是就此不歸的故事。)


    有老師,有學生。有教授的知識。


    總之——這是把老師這種無聊的職業給幻想化的輕小說。


    裏麵能看出有參考現代補習班老師的部分。以我從沒有想到過的切入口,給日常經常接觸的事情賦予了一層新的光彩,以喜聞樂見的形式表現出來。


    把困難的部分柔和地表現出來,把柔和的部分深地表現出來,把深邃的部分有趣地表現出來,把有趣的部分嚴肅地表現出來,把嚴肅的部分愉快地表現出來。


    所謂娛樂就是這樣的,其中透著的力道足以把我震飛。


    “因為了解所以寫不出來這種情況也是有的——”


    社長的話在我的腦海中響起。


    這家夥毫無疑問是天才。同時具有職業作家的自覺。比我更像個作家。


    “但是,就算是這樣,這個故事——”


    我自言自語地低估了出來。


    手,用力握住了文庫本。書角微微彎折。


    ——這個故事,不是也可以由我來寫嗎?


    作家是從現實中收集謊言,把培育出來的謊言用比現實更美妙的方式展現的工作。至少,也應該想到這個切入口不是嗎?


    在身處無聊現實的環繞中的時候。


    我的身體,是不是喪失了某種想象力之上的東西呢。


    “天神老師?你沒事吧?怎麽突然發起呆了……”


    數重空氣斷層之外傳來了星花的聲音。比我打了瞌睡醒來時的感覺,更為遙遠。我的身體吱吱作響,訴說著疼痛。


    “啊啊,不是……睡意進了食道引發了胃痙攣的樣子。”


    “這睡意真是可怕!?”


    “抱歉,我去外麵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我聳了聳肩後合上書本。講話的聲音,連我自己都覺得冰冷。


    ◇


    來到陽台上後,一股夏季的熱氣包裹了我。


    掘墓人坐在旁邊的躺椅上,還在打著電話。


    我站在正相反的角上,單手拿著文庫本,單手扶著欄杆。


    人在高層大樓的最頂層,能夠望見遙遠處的東京的街道。


    東邊,是大都會,新宿。高樓林立,宛如新世紀建造起來的銀色墓園。


    頂著夏風吹襲,我呆呆望著遠方的風景。


    以前,曾和那家夥一起喝酒的地方。


    “我們要一直相信自己創作快樂的故事!”


    我還記得像那樣,有過好幾次熊熊燃燒。


    在互不相信之後的冰冷隔閡我也記得。


    我摸著手頭文庫本的封麵。包裝上,隱隱透著初代責編的影子。就算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感受到,我卻能夠。


    這是社長和初代責編兩個人一起打造的故事。


    我推心置腹的朋友,和曾經信任我又疏遠了我的過去的夥伴,以我的境遇為模板,創造出的,自信必會有趣的作品。


    “……切……”


    一股莫名的衝動讓我咋了下舌。


    我是受到了衝擊嗎。怎麽可能,又不是剛出道的新人。在悲傷嗎。也不對。我早就和以前的責編一刀兩斷了。那麽,是憤怒?可笑。我哪有什麽理由憤怒。


    說起來。


    這種感情,到底是衝什麽的?


    “——好好好。那當然是愛的咯。向天地神明和我的媽媽發誓。”


    掘墓人的沙啞聲音傳進了我的耳朵。


    “恩,恩……最喜歡了。世界第一喜歡……恩。我也是哦。聽到你的聲音就開心的快死了呢。”


    我看向躺椅,他的表情淡定如水。他不帶真實感地說著令人作嘔的話語。這或許也是一種才能。


    “謝謝,那再見啦。——……”


    掘墓人把手機放到了口袋裏,隨後取出便攜式煙灰缸。


    他慢慢拿出香煙點了起來,隨後又慢慢地抽了起來。


    然後,他轉頭看向我。


    “——被甩了。說是‘我再也不要見到你了。你這個人渣,我不會再聯係你了快點去死’。”


    “剛才的那些話怎麽可能!?”


    “嘛,算了。比起我甩對方,對方甩我更符合禮儀。就算沙漠下麵的油采光了,求愛的女性還是不會完呢。”


    “這是什麽鬼……”


    “雖然就算有備用品,悲傷的事情還是悲傷呢。”


    完全感覺不到悲傷的聲音。掘墓人搖了搖頭。


    他招了招手讓我過去,然後坐著用頭靠著我的肚子。


    “來安慰安慰心痛的人家吧太郎親。”


    “不要。”


    “真無情呢……”


    離的那麽近很熱的。我把他的頭推開,隨後掘墓人像柳條一樣搖動起來。他聳了聳肩,美味似地抽著煙。


    “……恩,要麽?”


    “不要,我不抽煙。”


    “沒有香煙就能跨過無趣人生,真是難以想象呢。太郎親很厲害哦,你是打算說香煙有害健康嗎?”


    “嘛,姑且香煙會在襯衫上留下煙味。”


    這對孩子不好。也不招家長喜歡。


    這麽說來,高高在上的感覺就是職業病了呢。掘墓人挖苦道。


    “最近我每天抽煙的量在增加,不抽煙就寫不出書也是一種職業病嗎。以後我絕對會因為抽煙死掉的吧。但是,戒不掉啊,習慣這種東西真是可怕。”


    “就像玩女人?”


    “說的好,太郎親。沒錯沒錯,全都是習慣。就算知道是毒藥,我還是要抽煙。就算知道會用光,還是要用油。就算知道會膩,還是要玩女人。人類,是被習慣支配的生物。”


    “這就是你的哲學嗎?”


    “說起來,掘墓腥風錄或許會動畫化,我今天收到了這樣的聯絡。雖然還沒有拍板。據說靠取之不盡的石油發家的沙漠大富豪會不會因為習慣把世界上的包裹全都買了占有呢。”


    “完全不知道前後有什麽聯係……不,應該說正相反麽?”


    掘墓人直爽地說出了這些,所以我也就點了點頭接受了。掘墓人已經有過ova化的經曆,所以據說電視動畫化已經在讀秒階段了。我一點都沒有驚訝。


    “每次被女人甩掉,感覺就會有什麽好事……這麽說來太郎親的人生前途黑暗呢。”


    “我不知道你什麽意思,不過這各種意義上對我很失禮吧?”


    “說道失禮,還有一件事我可以說嗎?”


    “不行。”


    “太郎親啊,你打算順著習慣做補習班老師到什麽時候啊。”


    掘墓人用平淡的聲音說。


    我依然看著新宿的方向。


    “……不行嗎。”


    “不,沒有這回事啦。我認為補習班老師是個非常偉大的工作哦。太郎親現在覺得就算對別的什麽事馬虎也必須要幹這行對吧。”


    說不定,剛才的電話裏他真的被女人甩了。


    掘墓人比平時更為尖銳,比平時更為率直。


    “你看了嗎?那個。”


    他用香煙指了指我手頭的東西。那是社長的新作,《讓所有的一切變成折紙》。


    “……才看了一半。”


    “是嗎。後半部分可是越來越厲害的哦。”


    掘墓人用手撐住躺椅的扶手站了起來。


    他站到我的旁邊,緩緩的看向我看的另一個方向。宛如目的般的新宿街區,和優質作家的工作場所。


    我們,或許正站在某個分水嶺之上吧。


    “社長在一個對的時間遇到了對的編輯,很棒地完成了工作。大概,他之後會越來越受到矚目吧。嘛——也就是,和我的係列同一個水平的程度吧。”


    也就是說,有動畫化的可能性。掘墓人是不會正經誇獎別人的男人。他說出這麽簡單易懂的話語著實罕見。


    又或者,是通過簡單易懂的誇獎,來表達某種難以理解的貶低嗎。


    “才能啊,在出道的時候我以為它就像油田一樣會不斷湧出。但並非如此。其實才能是有限的。綻放的僅有一瞬間。在見底的瞬間,就已經完蛋了。”


    香煙在掘墓人都手上一點點的燃盡。


    煙氣


    混著熱風飄到了我這裏。讓人聞到味道,傳播著致死的疾病。


    “我們已經過了二十五了。作為輕小說作家來說一點都不年輕了。差不多該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人生了不是嗎?”


    房間裏傳出了好幾聲笑聲。


    社長和星花聊著什麽愉快的話題吧。女初中生甜美尖細的聲音透過玻璃窗傳了出來。


    每一次笑聲傳來,掘墓人都會像隻不高興的虎頭狗一樣,鼻頭皺起皺紋。


    “沒有人能成為超人。光是一個勁兒的完成眼前所有的事情可是不行的哦。”


    似乎是為了湮滅傳出的笑聲一般,掘墓人用力把香煙按在了便攜式煙灰缸裏。


    隻剩一陣紫煙嫋嫋升起。


    ◇


    “——被剛才說的女人那麽說了。”


    “……啊?”


    酷熱的夏風吹散了紫煙和沉默。


    “剛才的,全都是說我哦?”


    好熱啊,哈哈笑著的掘墓人聳了聳肩。


    “被戳到了痛點呢。”


    “好厲害的女人……”


    “果然,自己的責編是不能稀裏糊塗出手的呢。”


    “你這男人真可怕!”


    我驚訝地大叫。偷吃自己的編輯還被對方說什麽不要再見到你了,到底是給作家生命增加些什麽魔鬼難度啊……


    “話說,講真,和編輯這麽吵架沒問題嗎?”


    “嘛,沒辦法啊。對h不積極也沒有技術,仔細想想這孩子啊。”


    “我們沒在聊女人吧。”


    “我們除了女人之外聊過別的嗎。”


    “這是什麽鬼……”


    窗戶那頭的星花忽然轉過頭來。是聽到了什麽單詞吧。


    “——聊女人!?”


    星花貼到了窗戶上,在窗戶上留下了一個豎起耳朵聽的人形。別這樣,這窗子很高的。社長會困擾的。


    “……才沒有,都出汗了,我就趕緊回屋吧,你呢?”


    “我還要打會兒電話。太郎親那麽無情,我今天必須去找個能撫慰我的女孩子呢。”


    “好好好,隨意。”


    掘墓人轉了半圈,後背衝向窗戶。


    “對了,剛才是那個女人說的,以下是我個人說的。”


    “……啊?”


    露著嚴肅微笑的掘墓人打著永別招呼般的單手慢慢舉起。


    順勢,他晃了晃便攜式煙灰缸,打開蓋子,把香煙的灰燼落到地上。


    “這樣下去的話,太郎親,你僅有(罕有)的才能,會用盡哦。”


    暴露在外的毒藥,就這麽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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