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這酥肉家有好大的櫻桃樹,小時候每年結果的時候我們都要去糟蹋一番。”走過村裏的每一處,我總是忍不住跟師父說起一段往事,這時,正好經過酥肉家。


    “哦?明天走,不和酥肉說說?”師父笑眯眯的問到。


    我沉默了一下,說到:“你說我和酥肉以後總會再見,就不說了。”


    “好。”


    “師父,這劉春燕不在呢,這個寒假也沒看見她,聽說縣中補課補得早。”


    “以後劉春燕再給你寫信,你收不到了哦。”


    “你咋曉得劉春燕給我寫信的?”


    “酥肉說的。”


    “狗日的!”


    “師父,小時候我掰包穀,就愛來這片兒田,這家種的包穀最好吃。”


    “師父,這個水溝,我小時候最愛在這裏泡水...”


    “師父,我在這片兒小竹林裏打過架,是放學後約好單挑的....”


    在一幕幕的回憶麵前,我和師父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鄉場,師父問我:“要不要到學校去看看?”


    “學校就不去了,現在也沒什麽人,像學校這種地方,總是要有人,才屬於一個回憶的地方。”


    “那好,咱們去蹭飯吧。”


    還是那個老太太家,這一次,正巧趕上中午的時候,她們一家四代同堂的吃著飯,很平常,但是氣氛格外的溫馨,我和師父兩個不速之客也受到了熱情的招待,因為上次打蟲藥的事兒,鄉場的人記得師父。


    特別是老太太還念叨著:“你來我家吃過飯,我還不曉得你是個郎中喂。”


    飯是簡單的四季豆燜飯,裏麵加上些土豆,細小的臘肉,非常香,幾個小菜,簡單卻勝在新鮮,吃的人連舌頭都想吞下去。


    我大口大口的吃著飯,那老太太忍不住說到:“娃兒喂,你慢點兒,你爺爺上次不是說你有啥子噴飯病啊?”


    “咳...”我一口飯就噴出來了,這老太太記性咋這好,連我師父胡扯的事兒都能記得,幸好我及時轉頭,不然得噴別人一桌子了。


    那老太太擔心了,喊自己媳婦趕緊的給我倒水,還一邊念叨著:“看嘛,看嘛,犯病了,幸好你爺爺是個郎中哦。”


    我‘怨恨’的望了薑老頭兒一眼,他大口大口的吃飯,一副不關我事兒的樣子。


    那時的詞匯不吩咐,要換現在,我一定會‘拍案而起’,指著師父大罵一句,你妹的噴飯病!


    這頓飯吃得非常開心,連我心中的離愁別緒都衝淡了不少,老太太還給我們講起一件兒新鮮事兒,說是鄉裏前天來了兩個人,很富貴的樣子,還是鄉領導陪著的,說是要找人。


    “找哪個?”我師父問到。


    “我也不曉得,不過看樣子好像沒找到,鄉裏頭那些領導曉得啥子嘛?要問我們這些老人家才曉得,不過我想肯定會來問我們的。”那老太太得意洋洋的說到,那樣子就等著別人上門來問似的。


    離開老太太家,我和師父就在鄉場裏轉悠,我說:“師父,去餓鬼墓那裏看看吧,那邊的事兒解決了,我還是想去看看,九死一生的地方啊。”


    “也行,過幾天,考古隊就來了,我還等著一些資料到時候給我,墓裏的一件兒東西被帶走了,那個很重要,我們去轉轉吧。”


    說著,我們師徒二人就朝著餓鬼墓的方向走去,趕巧不巧的,就遇見了鄉裏麵的領導。


    一行幾個人,陪著一對好像是夫妻的人,正在往餓鬼墓那個地方走,一邊走,一邊還在說著什麽。


    那鄉長知道我師父身份不凡,自然是要熱情的打招呼的,見到我們兩個,那鄉長就過來了,一邊熱情的握住了我師父的手,一邊說到:“薑師父,真巧,還正好有事兒想找你,就不知道哪裏找啊。”


    “啥事兒?”我師父打量著那兩個陌生人,有些不明就裏。


    那兩個人,穿著什麽的,都很時髦,男的斯文儒雅,女的頗有氣質,一看就是大門大戶的人家,而且是大城市的,那男的緊緊的抱著懷裏一個黑色的皮包。


    “我來介紹一下再說....”那鄉長開始熱情的介紹。


    在介紹完畢以後,我們才知道,這兩個人,真的是一對夫妻,從台灣來的,那個時候從台灣過來一次是非常不容易的,他們是來找人的,找不到人,找後代也行。


    隻不過,他們前天來的,到現在也還沒找到人,或者什麽後代,有些焦急,讓我師父幫忙,是因為鄉場上過世的人,以前大多葬在那個竹林,後來轉移了,是我師父負責的。


    他們是想打聽打聽,那片兒墳地裏,有沒有埋葬過他們要找的人。


    聽完介紹後,師父問到:“你們要找誰?”


    那男的非常誠懇的和我師父握了一下手,說到:“我是來完成我奶奶的願望的,我們想找一個叫李鳳仙的人,她以前是非常出名的戲角,但聽說後來回到了這個小村子。”


    “李鳳仙?!”我和師父同時驚呼出聲到,那段悲涼的愛情故事,我們是沒有忘記的。


    “怎麽?薑師傅認識李鳳仙?她在哪裏?可以帶我們去嗎?”那台灣人激動了,一下子緊緊的抓住了我師父的手。


    還是他的妻子,提醒了他的失態,他才不好意思的解釋到:“薑師傅,李鳳仙對我奶奶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不瞞您說,我奶奶到死都不快樂,她唯一的願望....”


    那男人說不下去了,我師父則望著他說到:“你奶奶是不是叫於小紅?她去世了?她在台灣?”


    師父曾經得到過於小紅的照片,並依照著於小紅的樣子紮了紙人,燒給李鳳仙,可是他也得知,後來全國就找不到於小紅這個人了,原來去了台灣。


    “你怎麽知道的?”那台灣男人吃驚了。


    “算了,跟我來吧。”師父長歎了一聲。


    這晚了整整八年啊,可是這李鳳仙終究還是等到了於小紅......


    淒淒孤墳,幾柱清香,告慰的,到底是活著的人,還是死去的人?


    我望著在墳前悲戚的男人,心裏也不免生出一種世事無常的感慨。


    原來那男人緊緊抱著的黑色皮包裏,裝的竟然是於小紅的骨灰罐子,在傷心了過後,那男人望著我和師父說到:“你們知道我奶奶和李鳳仙的故事嗎?”


    我師父點點頭,說到:“我知道。”


    “我也是奶奶在十二年前要過世的時候才聽說了這段故事,我奶奶是個很好的人,也是一個很優秀的人,我很尊敬她,我也尊敬她的感情。她死後唯一的願望,就是我們能帶著她來找李鳳仙,活著,就見見,如果去了,她希望能和李鳳仙葬在一起。但是,我們不知道....隻是我奶奶很堅定,她說一定能葬在一起的。”那男人有些顧忌的說到。


    我明白他的顧忌,他不知道李鳳仙最後的結局,他在顧忌萬一李鳳仙有了家人,和奶奶葬在一起,不是很壞規矩嗎?這個是很忌諱的,他也不明白奶奶為什麽如此倔強,也如此堅信。


    我師父回頭讓鄉領導們先回去,有些事情在那個年代還是不能說的太多,然後在鄉領導他們回去以後,我師父開口告訴了他們,李鳳仙的結局。


    那兩夫妻同時聽得淚流滿麵,也同時深深的朝著李鳳仙的墳前,鞠了幾躬。


    “我說奶奶為什麽一直不快樂,她說給她平靜的生活,換個方式護著她,她們.....”那男人說不下去了,那女人也在旁邊抹著眼淚。


    “老公,奶奶和鳳仙奶奶下一世,一定會在一起的。”女人安慰到。


    “嗯,一定可以的。”那男人也堅信的說到。


    有個念想也好,我師父根本沒告訴他們,其實李鳳仙化身厲鬼,早已因果纏身,一旦了願,就已魂飛魄散了,哪裏還有下一世,這個世界,哪怕上窮碧落下黃泉,也根本找不到李鳳仙的蹤跡了。


    八年,隻是晚了八年,李鳳仙沒等到八年以後,於小紅回來長伴於她,這世間的因果為什麽會如此苦澀?


    她們可以同葬一穴了,可惜,再也沒有那個會在墳上唱戲的靈魂,對著淒淒夜色,唱著:“良辰美景奈何天...”


    多年以後,我偶然聽見一首叫《葬心》的曲子,當那纏綿悱惻,淒清冷淡的歌詞唱起:“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淒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是貪戀點兒依賴,貪一點兒愛....”我就會想起李鳳仙和於小紅的故事。


    那一句,人言匯成愁海,辛酸難捱,是如此的深刻,可也道不盡也世間的因果糾纏。


    終於,我和師父離開了,那一個早晨,同樣是下著綿密的春雨。


    沒有人相送,也沒有人知道,我和師父就這樣離開了,這片兒村子日子還得繼續過下去,也許他們會記得我和師父的存在,也許過了段日子也就淡忘了。


    可是,我卻不能忘記,因為這裏是我的根。


    在很多年以後,我聽酥肉說起,他曾很沒出息的在鄉場的車站蹲著大哭,隻因為他在我和師父離開的那天跑上山去,就發現已經人去樓空了,他跑到車站,已經是晚上,他抱了一點點希望能看見我們,可是晚上空無一人的車站,哪裏還有我們的影子?


    “三娃兒,你個狗日的,當時走也不和我說聲,我以為我不在乎分開的,可tm還是沒出息的哭了,我到車站的時候,你在幹啥?”這是酥肉給我說起的一段話。


    可我已經不太記得那個時候我具體在幹嘛了,我就記得,在火車上的一個下午,師父忽然跟我說:“三娃兒,火車開出四川了。”


    我一下子,滿心的淒涼,終於,我還是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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