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是說,血液是用來輸送養分和氧氣的?”佩爾娜碧綠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俏臉上滿是認真,“所以,如果給病人放血的話,應該會導致他們更加虛弱?”


    約瑟夫輕輕鼓掌:“確實如此,您發現了真相。”


    “那我們為什麽要進行放血治療?”


    “那是一個錯誤。”


    “難怪您一直不接受放血治療。難道所有的醫生都錯了?”佩爾娜若有所思地點頭,她說著忽然看向約瑟夫,略有些遲疑道,“殿下,如果……您的結論不正確呢?”


    “研究科學就是要有懷疑精神,不盲從任何權威。”約瑟夫先點頭讚許了女醫生一句,而後道,“其實,要想知道對錯很簡單,做雙盲實驗就行。”


    “雙盲實驗?那是什麽?”


    約瑟夫道:“簡單來說,就是找一些患有同樣病症,身體素質也接近的病人,將他們分成兩組,並且相互無法見麵。


    “然後對其中一組病人進行放血治療,另一組不放血。看哪組病人先恢複健康,就知道放血是否有用了。”


    佩爾娜將這些內容抄在筆記本上,驚訝地點頭:“這的確是一個非常可行的檢驗方法。聖母瑪利亞啊,以前的幾百年裏怎麽都沒人想到可以這麽做!萬一放血療法真的隻有反作用……”


    她隨即眼前一亮:“殿下,或許我們還可以用這個……哦,雙盲實驗,來檢測某種藥物是否有效,或者某些因素是否會影響病情。”


    約瑟夫為她的觸類旁通投去讚許的眼神:“您說得很對,這些確實可以用雙盲實驗來驗證。”


    佩爾娜激動得握筆的手都在顫抖,盯著約瑟夫的眼中充滿了光:“您、您真是太神奇了!您是怎麽想到這些的?”


    她又看了眼筆記:“殿下,這種方法我能告訴父親嗎?”


    “當然可以。”


    兩人正說話間,馬車頂上傳來“劈劈啪啪”的聲音,顯然外麵下起了大雨。


    沒過多久,車子緩緩停住。衛隊長克索德在車窗外高聲道:“殿下,前麵的路被雨水泡了,恐怕不宜繼續前進。”


    約瑟夫有些無奈,隻得吩咐就近找地方避雨。


    他這還是第一次離開巴黎,原以為其他地方即使比巴黎差一些,也不至於差太遠,卻沒想到,出了巴黎大區還不到一百裏,就到處都是一副窮鄉僻壤的樣子了。


    例如現在走的這段路,顯然修築的時候存在偷工減料,路麵夯得鬆鬆垮垮,地勢稍微低一些的地方,被雨水一泡,立刻就變得難以行走。


    尤其是馬車,如果強行通過的話,十有八九會被陷在爛泥裏動彈不得。


    他這次為了加快趕路速度,專門叮囑盡量不要讓沿途官員迎來送往,卻不料被大雨堵在了這裏。


    過了好一陣,出去打探的騎兵回報,說東麵有一個小村落。克索德忙讓車隊轉向,趕去避雨。


    在約瑟夫的馬車陷入泥坑五六次之後,終於來到了十幾棟屋頂鋪著茅草的破舊農舍前。


    克索德挑了間最大的農舍,敲開門,給了主人8裏弗。後者立刻驚喜地千恩萬謝。


    約瑟夫進了屋,撲麵而來就是一股黴味。屋子不算寬敞,牆壁上糊著報紙,家具就隻有一隻木櫃和一張歪歪扭扭的木桌,好在遮風避雨還是沒問題的。


    因為克索德給的住宿費實在太多了,讓農婦覺得必須好好招待貴客,便取出了家裏最好的食物,又讓孩子向鄰居借了不少東西,終於做出一頓“豐盛”的飯菜,從裏間小心地端了出來。


    “哦,不用了,我們帶了食物……”


    克索德上前將農婦攔住,約瑟夫便看到她臉上緊張而又失落的表情,不想拂了她的好意,便吩咐衛隊長讓她把吃的拿過來。


    埃芒盡職盡責地將桌上的白麵包、醃肉、烤雞以及蔬菜湯都嚐過一遍,這才向王太子點頭示意可以吃了。


    約瑟夫簡單吃了幾口,味道非常寡淡,不過倒也不至於難以下咽。


    克索德和埃芒也都跟著吃了一些,而佩爾娜對食物最不挑剔,幾乎把自己那份吃了個幹淨,還去裏間稱讚了女主人的廚藝。


    枯坐著頗為無聊,於是約瑟夫便與屋子的男主人閑聊了起來:“您知道政府讓種土豆的事兒嗎?”


    農夫非常拘束地躬身點頭:“知道,老爺。瑪爾芒神父來說過,還說那是主的恩賜。”


    “那您是否要種一些?”


    農夫搖頭。


    “為什麽不種呢?收獲之後隻需要償還三分之二,很劃算的。”


    農夫憋了十來秒,才小聲道:“科伯特子爵說了,最好別種那東西……”


    克索德忙湊到約瑟夫耳邊道:“殿下,我剛才打聽過,科伯特是這兒的地主。這附近的人都是他的佃農。”


    約瑟夫點頭,又問農夫道:“可是種什麽不是由農民自己決定的嗎?”


    農夫木訥道:“可科伯特子爵不讓。”


    約瑟夫歎了口氣,這些年貢農——也就是佃農中數量最多的一類——說起來可以自由耕種土地,隻需交租即可,但實際上還是對擁有土地的封建主有很大的人身依附。


    比如他們不能隨意遠離自己的土地,需要承擔不少封建主的勞役,甚至發生糾紛也都可以由封建主裁決——如果封建主住在附近的話。


    所以這些佃農通常不太會違背大地主的意思。而舊貴族們對土豆采取抵製態度,也導致大量的年貢農無法種植土豆。


    約瑟夫又和農夫聊了一陣,對這戶人家的生活情況也有了大致了解。


    農夫叫蓋茲卡,種了科伯特子爵27畝地,每年的糧食收入在200裏弗上下。


    不過在交了科伯特的地租之後,這家人還要繳納人頭稅、軍役稅、十一稅、二十一稅、道路勞役稅等等一大串的稅。


    之後的生活中,還要交磨坊稅、榨坊稅、鹽稅、商品稅、過路稅等等。


    剩下的基本夠一家人每天有黑麵包吃而已。


    至於結餘,蓋茲卡表示這幾年來旱災頻發,導致收成不好,家裏早就沒有結餘了,如今還欠了別人近50裏弗。


    因為蓋茲卡身體比較強壯,所以他家還算是這個村裏條件不錯的,據他所說,村裏足有五分之一的人都無法頓頓吃飽肚子。


    約瑟夫心中感歎,像蓋茲卡這樣的佃農在法國有兩千萬以上,一旦遇到嚴重的自然災害,他們幾乎沒有任何抵禦能力。屆時他們為了自己和家人不被餓死,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加入暴動的隊伍之中。


    他籲了口氣,不論是法國的巨額債務,還是底層農民的生計,要想解決這些問題,就必須做出很多艱難的變革,比如推進工業發展,比如調整土地分配,比如削弱大貴族和教會的封建特權……


    他心中思忖著,走到了窗邊,眼角正瞥見裏間的蓋茲卡夫人將自己等人剛才吃剩下的東西仔細地收了起來。其中埃芒喝剩的半碗蔬菜湯被她倒入鍋裏,又加了水和幾片菜葉,變成了一大鍋湯。另一塊核桃大小的醃肉則被她小心地切成幾乎透明的薄片,夾在了黑麵包裏。


    兩個八九歲大的孩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母親忙碌,不時地擦一下嘴角,似乎看到了人間最美味的珍饈一般。


    約瑟夫有些心酸,在巴黎,自己滿目都是權貴們的爭權奪勢,是貴婦們的紙醉金迷,是貴族們夜以繼日的舞會和沙龍。而今天在蓋茲卡家,才算是看到了法國真正的樣子。


    貧窮,破敗,守舊,搖搖欲墜……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敲門聲。


    蓋茲卡忙去打開房門,將一名穿著灰色長外套的小個子男人讓進了屋,恭敬道:“巴博先生,您怎麽來了?”


    叫巴博的男子點頭應付了他一下,便徑直來到埃芒麵前,謙卑地躬身行禮:“這位老爺,我是這裏的執政官,您叫我巴博就行。不知道您這是打哪兒來啊?”


    執政官這名字聽起來拉風,其實就是負責管理底層教區——也就是村莊——的官員。相當於村長。


    巴博正說著,教區的神父也聽說有帶了很多侍從的大人物來村裏的事情,跟著就趕到了蓋茲卡家。


    “這位老爺,不知有什麽能為您效勞的嗎?”巴博將埃芒當成了這些人的核心,滿臉堆笑地問道。


    埃芒從神父身後打開的房門看到外麵的雨已經停了,便指向先前被泡壞的那條路的方向:“巴博先生,村外的路被雨泡壞了,能麻煩您讓人將那裏修通嗎?”


    “哦,當然,當然可以。”


    巴博連連點頭,而後轉身對神父道:“瑪爾芒神父,您招待一下貴客,我去帶人修路。”


    他走出兩步,又回頭向蓋茲卡示意:“聽到了嗎?要修路了,你也一起來。”


    “哦,是,巴博先生。”


    蓋茲卡應了一聲,便要去拿掛在牆上的外套。


    約瑟夫隨口問道:“蓋茲卡先生,像這樣的修路工作,能得到多少工錢?”


    “工錢?”巴博立刻殷勤地答道,“這位老爺,隻是修個路而已,沒有什麽工錢。”


    “哦?”約瑟夫微微皺眉,“村外的路也是科伯特子爵的?”


    巴博搖頭:“那倒不是。”


    “那麽蓋茲卡先生交道路勞役稅了嗎?”


    巴博一怔,點頭道:“交、交了。”


    “既然交了道路勞役稅,又不是領主的勞役,那麽為何不付給他修路的工錢?”


    “這……”


    約瑟夫微笑看著他道:“巴博先生不會是不熟悉法令規定吧?”


    巴博嚇了一跳,作為法國的官吏,你可以無能,但絕對不能對法令、規矩之類的不熟悉,那可是會丟了差事的!


    他忙搖頭:“不不,您說得很對,確實應該付工錢。啊,每人2蘇您看行嗎?”


    “您按照規定來就是了。”


    “哦,對,對。按規定來。”


    蓋茲卡感激地向約瑟夫躬身行了一禮,便匆忙跟著執政官出去了。


    三個小時後,約瑟夫的車隊沿著樹枝和碎石鋪好的路麵,重新向波爾多駛去。


    蓋茲卡和妻子一直在路邊目送押後的騎兵的身影消失,這才返回了家中。


    蓋茲卡夫人準備切點兒黑麵包讓忙碌了好半天的丈夫充充饑,卻忽然發現爐台上有一個小布包。


    她猶豫了一下,上前將布包小心地打開,立刻驚呼出聲:“天主啊!亞當!你快來看!”


    蓋茲卡幾步跑進裏間,就見妻子手裏拿著一隻布袋和一大把銀幣。


    他接過袋子,發現裏麵還有張紙條,忙展開來看:蓋茲卡先生,感謝您告訴了我法蘭西的另一麵。這些心意還請您不要推辭。


    他看向約瑟夫離去的方向,在胸口連劃十字,喃喃道:“願天主保佑您,好心的年輕老爺。”


    蓋茲卡夫人悄悄數了銀幣,一共50裏弗。她激動地拉著丈夫又蹦又跳,眼裏帶著淚光:“亞當,我們夠還債了!”


    要知道,他們借的可是利息高達15%的債,如果不能迅速還上,以家裏的情況,以後怕是永遠也不可能還清了……


    八天後。


    波爾多交易所宮北側的大道上,大量民眾匯聚在道路兩側,熱切地等待王太子殿下的車駕經過。


    很快,數輛造型典雅,做工奢華的馬車遠遠駛來,人們立刻爆發出呼喊聲,用力揮舞著手臂。


    在中間的一輛車上,波爾多總督蒙斯洛伯爵恭敬地對約瑟夫道:“殿下,他們大多昨晚就到了,您如果真需要的話,確實可以隨時召開會議。不過,宴會已經準備好了,或者您可以先……”


    約瑟夫微笑點頭:“辛苦您了,蒙斯洛伯爵。”


    他看了看懷表,現在是下午一點半,於是道:“那麽就三點開始吧。”


    “如您所願,尊貴的殿下。”


    馬車從人群之間駛過,約瑟夫不時朝歡迎他的市民揮手示意。而埃芒安排的人則在後麵一輛馬車上,按照慣例將零錢和糖果之類的拋灑向人群。


    波爾多的核心地帶——交易所廣場已被克索德率衛隊接管。約瑟夫甚至沒去蒙斯洛為他準備的別墅休息,而是直奔交易所宮,準備三點鍾的會議。


    土豆沒多久就要運到了,他是一分鍾都不想耽擱。


    感謝:天塢、仲裁機關兩位大佬給本書的慷慨打賞!小作者感激不盡!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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