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壬氏一進入後宮,發現氣氛不同於平時。


    壬氏帶著高順與其他數名宦官,正在前往翡翠宮。玉葉妃的身體狀況自數日前就不太尋常,方才接到報告說今早開始有了產兆。


    貓貓的養父羅門似乎一直陪著觀察情形,但遲遲沒有分娩。孩子原本就有逆產的疑慮,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把羅門從煙花巷請來。


    嬪妃臨盆一事雖然尚未公開,但眾人應該已從翡翠宮的氣氛看出端倪了。幾名宮女在翡翠宮門前探頭探腦,一看到壬氏,立即紅著臉匆匆忙忙回去當差。


    貓貓失蹤已過了十日。


    壬氏在臉色有些憔悴的紅娘出迎下進入翡翠宮。走廊上放著大盆子與擱在火盆上的燒水壺,以備嬰兒隨時出生。這樣做也是考慮到早產的可能性。


    「娘娘身體狀況如何?」


    壬氏盡可能冷靜地詢問。


    侍女滿麵愁容一言不發,但從房間後頭過來的老人作了說明。


    「目前陣痛已停。何時會出生還不明確。」


    雖然有點早,但已是嬰兒可能出生的時期了。


    「那麽身體狀況呢?」


    「娘娘目前並未過度疲勞,情緒也很穩定。竊以為沒有逆產的疑慮。」


    看來貓貓的治療奏效了。這雖然讓人鬆一口氣,但還不能放心。


    他說目前,或許就表示之後還有變數。


    走廊上還有一名穿著醫官服,留著窮酸胡子的男子。此人才是後宮原本的醫官,但待在這兒似乎隻會礙事,侍女都懶得理他。男子腳邊有一隻貓,正是毛毛,外貌看起來已不是小貓而是少貓了。壬氏想了一下這樣是否不太衛生,但它成功引開了鈴麗公主的注意,避免公主去找玉葉妃。


    老實說,後宮有沒有這個醫官都沒有差別,不過壬氏很慶幸現在有他在。這個情緒反應十分好懂的醫官,一方麵是覺得必須找點事做,一方麵又擔心依然下落不明的貓貓,一個頭兩個大。這讓他做事明顯出錯,使得翡翠宮的宮女甚至還命令他不準亂動。


    看到有人比自己更驚慌失色,能讓內心恢複平靜。壬氏就是用這種方式讓焦慮的心情鎮定下來。


    「知道了。那麽,我暫時離開一下。有任何狀況可派人知會我。」


    「遵命。」


    模樣有如老婦的宦官慢慢低頭。


    「壬總管。」


    羅門一離開的同時,高順出現了。方才壬氏派他去宮官長那裏辦另一件事。


    「怎麽了?」


    「是,這個嘛……」


    高順瞄了周圍一眼,看來最好換個地方說話。雖然孩子隨時可能出生,但也不能一直待在這兒,於是壬氏留下兩名宦官守著,走出翡翠宮。


    「所以是怎麽了?」


    「是,關於失蹤宦官一事,微臣去問過其他宦官,要他們提供知道的任何事情……」


    結果得知失蹤宦官單名一個天字,這種名字隨處可見。據說此人從不與其他宦官來往,容貌秀麗,身邊常常簇擁著宮女,但來曆果然不尋常。據說在那些從邊疆民族奴隸身分獲得解放的宦官當中,隻有天跟其他任何一名宦官都不認識。


    換言之,此人有可能是在成為宦官的過程中偷偷混進來的。


    最合理的猜測是,此人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混入宦官之中。之所以不跟任何人親近,想必也是因為如此。因此壬氏等人一點情報也沒查到,隻是一味地枉費時日。


    「一名宦官表示,曾經看到疑似天的宦官在廟裏合掌。」


    「……這點小事誰沒做過?」


    後宮內多得是廟宇或祠堂,信仰虔誠之人隨時祈禱一下並不稀奇。


    「但是……」


    高順從懷中取出了後宮的簡圖,從中指出位於後宮北側的一間廟宇。


    「此處是……」


    那是祭祀於後宮內亡故之人的廟宇,也是日前為靜妃舉行葬禮的場所。死於後宮之人,基本上會被送回老家。但也有一些人死後無法回家。壬氏舉步前往後宮北側。


    「聽說有人看到他在掃墓。」


    「知道是誰的墳墓嗎?」


    「那人表示沒看那麽清楚。」


    「嗯……」壬氏雙臂抱胸,準備直接前往高順說的地點。


    壬氏還有其他該做的事,但他非得一探究竟不可。


    基本上,後宮之人都忌諱死亡。後宮是下一位天子出生長大的處所,人們自然會想減少名為死亡的負麵因素。


    但是同時,侍奉權貴的侍從也有他們的舊習。


    一度成為皇帝妾室之人,將永遠被束縛在後宮。當然也有例外,例如基於政治因素而將嬪妃轉讓或賜給文臣武將。但這種人多是權臣之女。至於那些失身又不曾懷上孩子的下女,連載入名冊的機會都沒有,隻能等著在這花園內香消玉殞。


    而壬氏正要前往的,就是百花長眠的場所。


    墳墓數量不到十個,全是先帝時代宮女的墳墓,不知道算多還算少。遺體都是土葬,後宮管理者稍嫌自私地說過,人數增加太多的話就傷腦筋了。墓地已有人先到,難得看到有人會給無名宮女上墳。遠遠就能看出那人是個上了年紀的宮女,她席地坐在最前方一處比較新的墳墓前麵。


    這個宮女神情顯得略為強悍,看似已年過四十。墳墓前放著不知從何處摘來的小花,另外還擺了酸漿樹枝。壬氏感覺酸漿似乎有些不對季節,可能是這個宮女過來之前別人擺的。


    宮女站起來之後注意到了壬氏他們。她一瞬間睜大眼睛,然後恢複正常,慢慢低下頭準備離去。掃墓並不是件壞事,也沒什麽好去注意的。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然而,宮女經過的瞬間,壬氏嗅到了濃烈的酒味。簡直就像異國的蒸餾酒一樣,是一種彷佛光是嗅到就會醉倒的強烈氣味。


    壬氏一回神才發現,自己抓住了宮女的手腕。壬氏唐突的行動,讓宮女難掩驚訝之色。


    「總管有何指教?」


    即使如此,她仍壓低聲量強裝平靜,向壬氏詢問。


    換作是平素的壬氏,做事應該會更經過深思熟慮,絕不會這樣冷不防抓住宮女的手。


    壬氏以為自己很冷靜,卻發現自己比想像中更焦急。


    「貓貓到哪裏去了?」


    他說出了這句話來。


    壬氏感覺到宮女變得全身緊繃。高順以及其他宦官沉默旁觀。


    冷靜點,冷靜點。壬氏如此勸說自己。然後,他改用平時那種甜美的嗓音說:


    「我想知道一名長著雀斑的宮女到哪去了,你有看到她嗎?」


    壬氏露出平素用來麵對宮女的笑容。然而那個宮女非但沒有展顏微笑,反而臉色發青,簡直好像見著了妖怪似的。


    宮女深綠的瞳孔一瞬間擴大開來,繼而壬氏抓住的手腕脈搏也重重跳了一下。


    壬氏敢肯定,這個宮女絕對知道些什麽。他將手抓得更緊,讓她無法抗拒。


    宮女睜大了眼睛。可能是異國混血,眼眸帶點綠彩。


    「……我想起往昔的記憶了。」


    宮女神情呆滯地注視著壬氏。


    「他用溫柔的聲音呼喚我的名字,我受賜了異國的香甜點心。」


    大顆的淚珠從宮女的雙眼滾落。


    壬氏不明白這個宮女在說些什麽。


    「各位似乎不知道那位貴人年輕時的相貌呢。聽說到了晚年,他變得麵目全非。當我年過十四之後,那位貴人便不再來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之後的模樣。」


    這個宮女說的是誰?她想說什麽?


    宮女的深綠色眼眸,懷藏著比那顏色更深的憎惡。


    「那位貴人也是嗓音如蜜,美如天仙。」


    聲調中帶有確信。


    「像您這樣的貴人,為何要假扮成宦官?」


    壬氏的手一時鬆開了。宮女沒錯過這個瞬間,甩開壬氏的手逃走。但是周圍有著其他宦官,想逃跑談何容易。她一下就被捉住了。


    「壬總管,此人如何處置?」


    就在宦官按住宮女詢問時,宮女從懷中取出小瓶子,以嘴拔掉瓶栓,直接將內容物一飲而盡。


    「讓她吐出來!」


    高順反應比壬氏更快,他指示宦官去拿水來,扶住倒下的宮女,將手指塞進她嘴裏強行催吐。


    壬氏隻是看著這一切。


    「……總管,壬總管!」


    高順斥罵般的聲音不禁把他嚇了一跳,看來他發了一會兒呆。宦官拿水來喂宮女喝。


    宮女飲盡的小瓶子還掉在地上。壬氏對那形狀有印象,正是貓貓用來裝蒸餾過的酒的小瓶子。濃度過高的酒會變成穿腸毒藥,而這個宮女把它全喝了。


    一陣風吹過,放在墳前的野花飛起,酸漿的果實搖晃了一下。


    「壬總管,請下令!」


    高順講話尾音加重了力道。一回神才發現,眼前有一張眉頭緊鎖的臉龐。


    「壬總管,您必須堅強一點,明白嗎?不用把一個宮女的戲言放在心上。」


    「是戲言嗎?」


    誰會為了幾句戲言就服毒?難道不是因為壬氏一時衝動抓住宮女的手,才會害她服毒嗎?


    這個宮女所說的是否就是那位貴人?


    「……高順,我跟那位長得像嗎?」


    這事自幼就讓壬氏耿耿於懷。自己長得不像那個人,不像哥哥,也不像母親。


    那麽到底是像誰?因此,他聽信了侍女毫無根據的謠言。


    相信自己是私生子。


    他覺得想笑,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而像這樣待在女子園囿?為了舍棄東宮的地位,還請求兄長讓自己擁有宦官之名……


    如今這一切都顯得滑稽。


    他愣愣地站到酸漿落地的墳前。他很想取笑自己一番,但還有事情得做。


    壬氏慢慢蹲下,拾起那紅色的囊袋。過了季節而枯乾的酸漿囊袋破了一半,露出裏麵的紅色果實。


    記得聽過酸漿也能作為墮胎藥的材料。為何將這樣的植物裝飾在墓碑前,隻要看看刻在墓碑上,注定將漸漸風化的名字就知道了。


    「大寶」。


    一個到處可見的宮女名字。近年來京城人不太喜歡這種名字,都是鄉下姑娘在取的。但是在刻於此處的名字當中,壬氏無法忘記這一個名字。


    此人乃是去年死去的宮女。在不見天日的後宮當中,唯一的樂趣是搜集鬼怪故事的可憐女子。


    據說那名女子舉目無親,但可能隻有一個例外。


    假若她與宮中醫官私通而生下的女兒還活著的話。


    名為「大寶」的宮女、失蹤的宦官與下女,然後是──


    謎團的片段還沒拚湊起來。但是,有種直覺補其不足。壬氏為了將直覺化作確信,前往一個地方。


    假若當時生下的孩子還活著,那就比皇帝大兩歲。


    據說孩子讓被逐出後宮的醫官收養了。一般認為醫官後來下落不明,但這點令人存疑。


    關於那件事,有個地方讓壬氏在意。


    名喚大寶的宮女,當時是一位嬪妃的侍女。其實那位嬪妃正是樓蘭之母,也就是子昌之妻。此宮女原為樓蘭妃之母的遠房親戚,與子字一族關係匪淺。


    既然這樣,對宮女與失蹤醫官生下的孩子,樓蘭妃或許知道些什麽。


    壬氏一有這個想法,即刻舉步前往石榴宮。


    直至去年都還以簡素為尊的宮殿早已蕩然無存,變成了充滿異國情調的絢爛宮闕。


    壬氏稍稍用力敲門,立刻就有侍女前來為他開門。


    壬氏輕歎一口氣,然後努力擺出一如平常的笑容。侍女羞赧地行禮,請他進去。


    通過滿是華麗螺鈿裝飾的走廊,他一如平常地被請進迎賓室。這座宮殿的女主人正等著他,像平素那樣躺在羅漢床上慵懶地磨著指甲。


    壬氏眯起眼睛。周圍有六名侍女聽候吩咐,畢恭畢敬地伺候著樓蘭妃。她們上上下下無不打扮得花枝招展,這天穿的是東方島國的民族服飾。一層疊一層的衣裳鮮豔亮眼。


    就連侍女也穿著看不出體型的多件衣裳。但嬪妃卻畫著鳳眼妝,讓臉孔看起來尖銳犀利,實在怪異。


    壬氏覺得看起來簡直像隻狐狸。


    她為何要把自己打扮得如此花俏?壬氏一肚子的疑問。難道不知道皇帝就是受不了她這種花俏打扮嗎?


    壬氏所知道的樓蘭妃,是子昌的女兒,也是充分明白自己身分的上級妃。


    樓蘭妃以羽毛團扇遮嘴,向侍女耳語。他先是驚訝於嬪妃竟用如此內向含蓄的方式說話,隨即發現這是大錯特錯。


    壬氏是抱著微薄希望而來的,因此他注意到了平素不會察覺的小細節。


    嬪妃的太陽穴上有顆痣。她似乎想用化妝掩蓋,但微微浮現了出來。也許是流汗讓白粉糊了。


    假如他記得沒錯,樓蘭妃應該沒有那顆痣。


    侍女準備了椅子,但壬氏坐也不坐,邁著大步走向樓蘭妃麵前。


    「您這是做什麽?縱然是壬總管,這樣也太失禮了吧。」


    一名侍女橫眉豎目地說,忘了她叫什麽名字。壬氏自認為有將各宮殿各有幾名侍女,又都是些什麽人,以及她們的出身姓名全記在腦子裏。然而,石榴宮的侍女總是作不同的穿著化妝,更麻煩的是連體型都很相似。


    因此即使記得名字,也記不得是哪張臉。所以,他都是用痣或眼睛的形狀等部位來記。


    壬氏伸出手去,用手指夾住樓蘭妃拿著的團扇,直接往旁一丟。


    「這……這是做什麽!」


    一名侍女叫了起來。


    樓蘭妃看似害怕地轉身背對壬氏,侍女擋到兩人之間保護她。看起來像是忠心護主,但並非如此。


    壬氏對帶來的宦官使個眼神。宦官抓住眾侍女,將她們拉離樓蘭妃身邊。


    壬氏稍稍用力地抓緊樓蘭妃的肩膀,硬是讓她別開的臉朝向自己。


    雖然臉上畫著濃妝,但臉頰都紅了。


    「記得應該有七名侍女吧。」


    壬氏確認性地說。


    身為子昌掌上明珠而備受嗬護的千金,入宮之際,帶了五十名以上的隨從同行。


    壬氏抓住樓蘭妃的臉,用手指抹掉眼角的妝。內雙的厚眼皮露了出來。太陽穴上有痣的是哪個侍女?


    「雙凜……不,你應該是叫漣風吧。」


    壬氏麵露笑容以免怒形於色。但假扮成樓蘭妃的侍女滿麵的紅霞變成了鐵青,全身簌簌發抖。


    「壬……」


    一名侍女又想岔進來設法掩飾,但壬氏瞥了她一眼。侍女身子一抖地往後仰,當場僵住了。


    「真正的娘娘去哪了?」


    也許從一開始就全都設計好了。無論是帶大量隨從進入後宮,盡挑一些相貌與自己相似的侍女,或者總是奇裝異服,讓她即使暗中與人掉包也不會被發現,都是計畫的一部分。


    也就是說,她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打算的。


    既然如此,她本人到哪裏去了?


    「她去哪了?」


    「……」


    假扮成樓蘭妃的侍女隻會發抖,什麽也不肯說。


    壬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她去哪了?」


    他問第三遍時,方才試著介入的侍女硬把身體擠了進來。她抱住假嬪妃保護她,愁眉苦臉地看著壬氏。


    「請總管恕罪,這姑娘是真的不知情。」


    由於侍女穿著打扮相差無幾,方才壬氏沒有察覺,現在才看出這個侍女似乎比假樓蘭大上幾歲。


    「請總管開恩。」


    侍女說著,困窘地看向假嬪妃的腳下。


    長裙濕了,水滴沿著雙腿從腳尖滴滴答答地落下。看來假嬪妃是驚嚇到失禁了。


    壬氏放開了抓住的假嬪妃下頷。假嬪妃睜大雙眼,瞳孔已放大到極限。她呼吸粗重,渾身顫抖。


    白皙的脖子與下頷,留下了壬氏抓過的清晰瘀痕。


    這種粗魯暴躁的應對方式,完全違反了宦官壬氏的作風。


    讓高官的女兒進入後宮,其實對皇帝也有好處。


    高官若是女兒有了身孕,孫兒也有可能坐上龍椅;但另一方麵,對他們也有些不利之處。


    雖然不是每家父母都是如此,但也有些人將女兒當成心頭肉。名為後宮的鳥籠,同時也是將寶貝女兒抓為人質的牢籠。


    想到子昌對後宮的強硬做法,看來是真的很疼女兒。


    而他這個女兒,身分是上級妃。皇帝這邊必須好生相待的同時,樓蘭也得遵守最低限度的規矩。


    之所以不再需要稱呼一聲「娘娘」,正是因為她違反了規矩。


    「娘娘說她不會再回來了。」


    方才那個侍女嚴肅恭謹地說。這名女子是樓蘭的侍女長,代替假嬪妃回答壬氏的問題。假嬪妃此時連呼吸都有困難,實在無法與人交談。她隻是因為長得最像樓蘭而被迫冒充嬪妃,似乎不是很明白狀況。


    大概是以為就跟平常一樣,樓蘭隻是一時興起才命令她當替身。


    壬氏緊握拳頭。


    剛才實在不應該。他明確地感受到,作為笑容柔和可人的宦官壬氏,剛才那樣做是錯的。但是當時壬氏的心情沒平靜到能采取其他手段。


    樓蘭說不會再回來,可見應該是逃出後宮了。


    逃出後宮乃是重罪,有時會判處極刑。若是上級妃犯法,更是罪加一等。


    藥鋪姑娘以前說過,這就像娼妓想逃出火坑一樣。竟然把太子出生之處比作煙花巷,真像那個姑娘的個性。壬氏臉上浮現了苦笑。


    而那個姑娘,到現在還沒找到下落。


    照貓貓的個性來說,也有可能是她自願跟去的。但是被強行帶走的可能性更高。


    究竟是為了什麽?


    其中仍有未解之謎。


    壬氏想向侍女長問個清楚,但她隻是搖頭。雖然嚴刑拷打也是個方法,不過壬氏認為隻會白費力氣。


    侍女長的眼神不像在說謊。


    石榴宮的侍女、下女與宦官之類與樓蘭有關的一幹人等,全被關進了同個地方。在後宮辦過講學的那間講堂空間正好夠用。


    為了以防萬一,壬氏讓宦官實事求是地把後宮裏每個宮女查過一遍,但目前還沒找到疑似樓蘭的宮女。


    情況實在不允許壬氏陪伴玉葉妃分娩,雖然心裏牽掛,但還是讓高順代理了。


    壬氏在書房抱頭煩惱。


    「適才羅漢大人殺來後宮,險些破門而入。」


    可能是因為情況緊急,馬閃跟在壬氏身邊。


    「……」


    他臉頰抽搐,好像連笑都笑不出來。那個單眼鏡軍師就是會做出些讓人失聲慘叫的事來。


    「看來是在某些地方走漏了風聲。另外……」


    馬閃一副啞巴吃黃蓮的表情接下去。


    「目前尚未掌握到子昌的行蹤。」


    直呼名諱的理由再清楚不過了。女兒樓蘭逃離了後宮,父親子昌也會被視為欺君罔上之徒。


    關於喝下酒精自盡的深綠,馬閃也順便報告了一聲。說是勉強撿回了一命,但仍然昏迷不醒。據說深綠與名喚大寶的宮女互相認識。可以斷定必定是出於這份關係,才會像這樣與樓蘭共同謀反。如今先帝已逝,壬氏推測她的憤怒就轉移到了後宮此一大目標上麵。


    病坊裏的其他宮女,連是誰唆使此事都不知道。之所以默默合作,想必是因為她們都跟深綠同為先帝的犧牲者。


    沒時間讓壬氏在這裏磨蹭了。他滿心焦急,恨不得能立刻衝出去找樓蘭。


    但是所知線索太少了。就算現在急忙動身,也隻是海底撈針罷了。或許必須先追查子昌的行蹤……不,這應該有其他人去辦了。


    因此,壬氏隻能在書房裏來回踱步。


    「壬總管。」


    在這時候,馬閃瞄了壬氏一眼。似乎有客人來到了書房前,意思大概是叫他別一副難看的樣子。


    不得已,壬氏坐到椅子上佯裝平靜。


    馬閃看著房間裏藏在死角的鏡子,略為偏著頭,在書房門前等候來訪者。


    進來的是一位小個頭的文官。此人頭發微翹,戴著圓眼鏡。除了狐狸般的細眼與卷發之外,是個相貌平凡的青年。


    這個氣質讓人覺得似曾相識的青年,將手揣進衣袖裏作揖。壬氏發現他衣帶上掛了個東西,凝目一看,似乎是算盤。


    「有幸得睹尊顏,微臣名叫漢羅半。」


    青年作過簡略至極的自我介紹後,咧嘴露出笑臉。


    一聽到名字,就清楚知道他是像誰了。


    講到漢姓家族,可能誰都想不到是哪一家。在荔國,姓氏全部加起來也不到二十個。因此講到一個人的家世時,經常是以代代相傳的「字」來談論。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字,由皇族自古以來賜給每個家族。


    以這名男子來說,名字裏的「羅」即為字。能以「羅」家之人稱呼的,在外廷當中僅有兩人,就是羅漢與他的養子。再來頂多就是日前以醫官身分進入後宮,名喚羅門的男子可算在其內。


    壬氏不明白羅漢的養子為何登門拜訪。


    「那麽,你找我何事?」


    以官位而論是壬氏為上。從這點來想,突然現身的男子羅半可說不懂禮數。但若是每次遇到這種問題都要板起臉孔,事事會窒礙難行。有些官員還會因為壬氏是宦官,而用更不懂禮數的態度跟他說話。


    「微臣想請總管看看這個。」


    羅半從衣袖中取出了一隻卷軸,將它交給一旁待命的馬閃。馬閃眯起眼睛,邊看邊交給壬氏。


    由於對方是羅漢的養子,壬氏認為帶來的東西必定有其意義在,於是決定坦率地打開看看內容。


    壬氏輕快地解開帶子,看看裏麵寫什麽。


    「!」


    「總管以為如何?」


    羅半露出得意的討厭眼神,觀察壬氏的神情。


    雖然他一副「如何,很驚人吧」的洋洋得意嘴臉,但裏麵寫的內容倒也真的驚人。


    不過就是一連串的數字與字詞。但換個角度來看,卻會具有不同的含意。


    「此乃養父最近感到在意,要微臣作的調查。突火槍來路不明似乎讓養父耿耿於懷。總之,微臣先對日前遭受處罰的官員作了身家調查,結果看出了頗有意思流向。」


    那是財務出納簿。隻要隸屬於管理國庫的部門,都能閱覽這本帳簿。即使是其他部門之人,隻要照規定程序走也能閱覽。


    「能直接看過帳簿的話最快,但數量太多了點,因此微臣從看到的範圍裏摘錄了一部分出來。」


    說是摘錄,但列舉得有條有理,就連不精財務的壬氏都看得懂。從內容可以看出,有個官署在這幾年,流轉的銀錢數量明顯變多了。


    「這真是有意思。這幾年來,分明沒有旱災或蝗災,糧價怎麽會漲呢?微臣覺得奇怪,於是也查了一下城裏的價格,發現這數年來價格還沒這麽穩定過。」


    羅半裝模作樣地說。


    似乎是趁著一些東西漲價,把其他東西也每個月一點一點提高了價格。


    「另外還有一點,就是鐵不知怎地也漲價了。這是全國的金屬都在漲價,莫非是哪個地方在鑄造大型塑像嗎?」


    名喚羅半的男子想說什麽,壬氏聽出來了。


    壬氏放下卷軸,看著精明個性跟養父如出一轍的青年。


    穀物的價格本身似乎不算太高,但數量龐大,一旦漲價,差額將相當可觀。


    羅半是在暗示,也許有人在侵吞這筆差額。


    至於金屬,整體價格上漲表示需求量有所提升。當有人開辦大型事業,或是為展現權力而立碑造像時,會從各地徵收金屬,連鍋子或農具都收來熔煉運用。


    至於其他可能造成漲價的原因,則是──


    「若是讓微臣來做,可以更詳細地調查這數年來的財貨流通,以及最終流向何處。」


    羅半講出了壬氏想要的答案。


    簡直好像打從一開始,就是來講這句話的一樣。


    壬氏感覺羅半的眼神似乎意有所指。他會把這樣的東西帶來給壬氏瞧,就是為了此一目的。


    像他這種人除非在某方麵利害關係一致,否則是不會采取行動的。


    「所以,你要什麽?」


    壬氏開門見山地說。


    大概是早就在等這句話了,羅半的眼神鬆緩了些。


    他略顯尷尬地從懷裏取出一張紙。


    「這上麵的金額,能否請總管通融一下呢?」


    出現在眼前的,是寫著後宮牆壁修繕費的估價單。


    看來應該是羅半的義父羅漢弄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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