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濕氣越來越重。此地的氣溫明明比習慣了的氣候要涼爽許多,濕黏的感覺卻難以習慣。隻是,即使待在屋宇裏也知道,外頭的日光很弱。散步的時間比平時的生活稍微長一點,是件可喜之事。


    她心想這幾個月來,自己不知道做了多少危險的事。自己一直窩在屋裏,每天隻是過著受人崇敬的生活。自己已經習慣了受人敬拜,這成了理所當然,但同時也枯燥無趣。隻要有人想要這個地位,自己隨時可以讓位。自身的存在卻一再奪走這個機會。


    她長久以來被人喚作「巫女」,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若是讓出了位子,現在一定會為了取名字而困擾。


    總算要結束了。


    如今她隻是過著堪稱緩慢的時間,覺得這段時間正是最後的寬限。


    掛起了重重帷幔的房間裏,傳來衣物的窸窣聲。還以為是誰,隻見一個小姑娘露出半張臉來偷看。姑娘名喚佳絲古爾,意思是「春花」。這姑娘是在大約一年前被帶來的,據說生來就是個啞子。


    佳絲古爾是在何種經曆下來到她這兒的,若是追問就太不知趣了。小姑娘雖然生得可愛端正,但手腳細瘦得一看就知道沒好好吃飯。聽說她不識字但耳朵聽得見,所以知道巫女在說什麽。目不識丁反而比較方便。


    巫女一招手,佳絲古爾就開開心心地靠近過來。今日不會有客人上門。這數日來巫女都臥病在床,沒有陪佳絲古爾玩。這會得陪陪她才行。


    看到小姑娘開心地靠近,巫女對她微笑。巫女慢慢下床,到房間角落拿些用具過來,其中包括塗料。巫女以指尖沾起紅色塗料,幫小姑娘塗在額頭上,把原有的刺青描得更加分明。佳絲古爾顯得很高興,任由巫女為她塗臉。


    不知是因為無法跟別人對話,抑或是沒有學問,佳絲古爾的神態比外貌還要更稚氣些。


    巫女幫佳絲古爾塗好一副紅色妝容後,拿出了羊皮紙,在桌上擺好染料,把遊禽的羽毛交給她。


    「你今天作了什麽夢?」


    巫女一問,佳絲古爾開始用不靈活的筆觸畫畫。她不能說話也不會寫字,隻能用畫畫傳達心意。


    佳絲古爾一開始畫畫就會非常專心。隻是,她不能一直待在巫女的房間裏。再過不久就要用膳了。


    「你回房間去吧。」


    巫女將紙與染料整理起來拿給佳絲古爾。由於羊皮紙體積大,佳絲古爾沒能接好,弄掉了幾張。她一邊撿紙一邊抬眼望著巫女,露出還想跟巫女再多待一會的眼神,但無可奈何。巫女比平時更輕柔地摸摸她的頭。


    「我不能永遠跟你待在一起。你可以一個人畫畫吧?」


    看到佳絲古爾點了個頭,巫女麵露微笑。


    等佳絲古爾離開房間後過了一會,膚色淺黑的侍從過來了。巫女都稱她為「巫覡」。巫覡,意義與「巫女」相差無幾。她想必也與巫女一樣是忘了自己名字的人。繼承了前任巫覡的地位,已經在巫女身邊侍奉了將近二十年。


    「巫女」本來指的是「神子」。


    巫女想起前任巫覡說過的話。既然是侍奉「神子」之人,「巫覡」會是一個適當的稱呼。因為巫師的使命就是聽取神的聲音。


    漸漸到了最後「神子」就被改稱為「巫女」。不知是因為隻有女子獲選,抑或是變得隻有女子獲選,何者為是已經不可考。


    巫女也曾以為自己是「巫女」的適任人選。


    巫女在幼時受到前任巫覡發掘,還不懂事就被領養,深居宮中長大。


    巫覡說她很特別。她有著白發、白膚與紅眼。巫覡說正因為她缺乏色彩,才能聽見神的聲音。


    自己的一舉一動全成了占卜,由巫覡來解讀。


    白巫女的占卜神準。自己是連國王都得禮讓三分的唯一一人……不,或許不能稱之為人,而是被當成神明穩坐深宮。


    巫女不需要學問,存在本身就是至高的存在。每一代巫覡從來不教巫女學問。然而,這次把巫女養大的巫覡卻是個奇人。巫覡讓巫女讀書,教巫女識字。


    即使如此,巫女終究還是不經世故。


    「巫女」必須在初潮來臨時退位。如果她不再是「巫女」,那會變成什麽?巫女一直無從想像,就這麽過了十歲,又過了十五歲。


    初潮因個人而異,聽聞曆代「巫女」當中也有人從未來臨。因此這並不稀奇,巫女以為隻要繼續做「巫女」就行了。隻是自己的身體除了初潮不來之外還有些地方異於他人,著實無法視若無睹。


    巫女完全沒有成長得像個女子。乳房也沒有膨脹,隻有個頭與手腳拉長。不管再怎麽不經世故,好歹也知道男女之別。向巫覡一問之下,得到的回答是「因為您很特別」。雖然得到了這個答案,巫覡後來卻開始讓巫女吃平時吃不慣的食材。胸部是膨脹了,初潮卻依然不來。


    日月在一無所知、懵懵懂懂之中流逝。也許是身為巫女的知名度提升了,前來問卜的人越來越多。巫女在占卜時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隻是被吩咐不可發出聲音。一切皆由巫覡代為解釋。


    巫覡到了巫女年過二十時也弄壞了身體。其實是壽命到了,但沒見過他人死亡的巫女不太能理解那種概念。於是現在的巫覡代替病弱的巫覡前來。她是巫覡的孫女。


    老巫覡對巫女說了。說出巫女為何初潮不來,身形又為何不像女子。


    當年巫女在一個小村莊裏誕生。村莊在多為砂土大地的砂歐當中,是個綠意盎然的特別之地。那村莊是為隱退「巫女」準備的歸宿,村裏很多人都流有曆代「巫女」的血統。


    想必過去也有過白色的「巫女」。巫女就是在那裏誕生的。


    生為男兒。


    巫女以為巫覡在說笑。以為巫覡在拿什麽不好笑的事挖苦自己。


    然而,巫覡用沙啞的聲音繼續說下去。


    當時的國王是個心粗氣浮的君主。砂歐是作為貿易樞紐之地而繁榮,國王卻說要向他國發動戰爭。朝臣努力苦諫國王,但一意孤行的年輕國王完全聽不進去。


    唯有另一支柱「巫女」有辦法製住國王。然而當時的「巫女」凝聚朝廷的能力不夠強,也即將到達隱退的年齡。


    新一位「巫女」誕生時須得晉見國王。若是白色的特別「巫女」更是意義深重。


    巫覡為了廢黜昏君而利用了巫女,將巫女變得不再是男子。就像閹割公山羊仔那樣,把巫女去勢了。


    巫女被變成女子,晉見國王。嬰兒啼哭並非什麽稀奇事,據說巫女就在陌生的氛圍下哭泣起來。巫覡以此為根據,說出「當今國王難承大任」的占卜結果。


    這番告白幾乎是否定了巫女的整個人生。都已經作為「巫女」活了二十年以上,卻在這一瞬間全成了謊言。


    巫女隻不過是用來廢王的棋子,一輩子卻始終相信自己不同於常人。


    巫女很想狠狠咒罵斷氣的巫覡,卻無知到連罵人的惡言都不會。一點皮毛知識根本不具意義。就連這僅有的一點知識,恐怕都是巫覡為了逃避自責之念才傳授給巫女的。


    隨著前任巫覡的死,巫女以養病為目的,遷居至鄰近出生村莊的地方。前任巫覡能力優秀,充分活用了巫女這個傀儡,安定了政局。孫女巫覡雖也是優秀之人,但缺乏經驗。或許該說她們是選擇一時潛避,等慢慢熟悉了政事再回朝比較正確。


    事實上,隨著巫覡的世代更迭,有些人也在無言地催促「巫女」跟著遜位。好幾名良家子女來到巫女身邊做見習,其中也包括了愛凜(艾琳)與姶良(艾拉)。兩人皆才華出眾。如同前任巫覡為巫女做的,巫女也讓她們接受了教育,或許是在償還欺騙她們的罪過。隻是這的確成了開拓她們未來可能性的手段。


    巫女以前覺得「巫女」之位隨時都可以交出,如今卻隻能巴著不放。因為自己是為了成為「巫女」而捏造出的存在,是連名字都被人遺忘的存在。


    雖然愛凜與巫女很親近,但對大多數見習巫女而言,巫女想必是個礙事的存在。姶良也是敵視巫女的人之一。兩人雖如孿生姊妹般相似,性情卻不同。


    就在巫女心想不能一直以養病為由逃避時,巫女誕生的村莊派來了差役,還帶著包裹白色繈褓的嬰兒。那嬰兒的皮膚白得能透視血管。


    「巫女大人。」


    聽慣了的聲音把巫女嚇了一跳。巫覡就在巫女的眼前。巫女回憶起往事,一時


    竟回憶得出了神。


    「……大人真要這麽做嗎?」


    眼前放著一碗鹹粥。對了,巫女方才是請巫覡去備膳。


    「再拖下去會讓人起疑的不是?」


    「……」


    巫覡神情黯然無色。巫女以為她已經諒解了自己的一切,為何還要露出這樣的神情?巫女握緊拳頭,低下頭去避免與她四目交接。


    「我要獨自用膳。所以,你回避一下吧。」


    巫女笑著,隻能笑著。


    「有你在,之後的事我就放心了。」


    巫女正要慢慢將調羹送到嘴邊,卻發現外麵不知怎地吵吵鬧鬧的。


    巫女皺起眉頭與巫覡麵麵相覷時,房門忽然被用力打開了。


    『失禮了!』


    一個小個頭的姑娘說著荔國語言大膽現身。她是醫官的貼身女官,來看診過好幾次。明明記得她今天是不會來的。


    「放、放肆!」


    巫覡擋到女官麵前,但女官動作輕靈地溜過她身邊來到了巫女跟前。侍衛都上哪去了?


    「不放肆,我的差事,這個!」


    姑娘改成用砂歐的語言說道。講得很生硬。


    驚呆了的巫女還來不及理解她在說什麽,調羹已經被她搶去。


    然後女官把粥往嘴裏送,咕嘟一聲咽了下去。


    巫女與巫覡臉色變得鐵青。


    女官滿意地一笑,眯著眼睛看向巫女。


    「好吃。蕈菇粥。」


    女官一副自鳴得意的神情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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