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好(3)


    轉眼已三月,月初,法院宣布了對向天華的審判——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一年。


    得知審判結果時,連翹與商陵遊正在前往禮記牛肉湯館的路上。


    過了村口的拐角,商陵遊將車停在空曠的停車場上,車熄火後,他將雙臂擱在方向盤上,頭伏在上麵,埋得很低很低。


    商陵遊這人,向來將自己的情緒收斂得很好,在外人麵前,他從不流露出真實的情緒,所以,更多的時候,他留給別人的形象是:高冷、不接地氣。但隻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其實最溫柔。


    積聚在心中許久的壞心情終於找到一個發泄口,在連翹麵前,他毫不需要避諱,他隻要靜靜地伏在方向盤上,就這樣,沉思。


    而連翹,也會靜靜地等待。


    終於,商陵遊調整好情緒,他下了車,牽著連翹走進那條熟悉的巷子口。


    昨天傍晚飄了細雨,雖說不大,但下得時間久了,青石板小道上綠油油的青苔更生機十足,一腳踩上去,稍不留神就會摔倒。


    連翹穿的小皮靴,鞋底太平,有點打滑。原本她與商陵遊牽著手,之後,為了防止跌倒,她雙手緊緊地抱著商陵遊的右臂,微微側著身子貼著他。商陵遊勾了勾唇,他抽出手臂,繞過連翹纖細的腰身,扣著她的腰,擁著她向牛肉湯館走去。


    走至厚重的木門前,握著圓形的鐵環,重重地扣了幾下,門內響起了“來了來了……等等啊……”的聲音。


    是禮嬸。


    “我還以為你們今天不會來了。”禮嬸打開門,看見商陵遊與連翹後,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神色中滿是慈愛。


    連翹從商陵遊懷中掙脫開,她上前抱了抱禮嬸,“禮嬸兒,怎麽會呢,我們可是守約的人。”


    “哎喲喂,我可希望你們別守約呢……剛和老頭子打賭的,你們這一來啊,我可白白少了一百塊呢。”


    “禮嬸兒……”連翹晃了晃禮嬸的胳膊,如同小女孩般撒嬌,聲音都變得嬌嗔起來,“您這到底是希望我們來呢,還是不希望我們來呢。”


    “哈哈哈,一百塊哪有你們倆重要啊。”禮嬸笑著說,“快進來吧,東西都準備好了,吃完飯就可以去了。”


    說完,禮嬸抬頭看了眼商陵遊的表情,沒發覺異樣,她這才鬆了口氣。


    ————


    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又見杜鵑花。


    看見大片的杜鵑花時,連翹下意識地想到李白《宣城見杜鵑花》裏的這句,“又見杜鵑花”。這是她第二次,在這裏,見到杜鵑花。


    第一次,是她與商陵遊訂婚當天。那時,他說要帶她見母親。連翹滿心歡喜,將自己捯飭得漂漂亮亮,隨他一同來到這裏,見他母親第一麵。


    隨處可見的杜鵑花,綻放得妖嬈美麗,豔麗的紅色美得驚心動魄,連翹不由得看出了神。


    同時,這也是連翹初次知道,杜鵑花的話語——


    為了我,保重你自己。


    深思恍惚間,他們離那裏越來越近。


    忽然,天空又飄起細細的雨絲,細雨亦是不能阻止他們的步伐,他們稍稍加快腳步。


    誰知,雨點越落越大,從米粒般大小變成了黃豆般大小。


    顧及連翹懷有身孕,商陵遊擁著她走向一棵參天大樹下避雨,他將手中拎著的兩袋東西放下,隨後脫下外套,用雙手撐出一片小小的天地,籠罩著連翹。


    “冷嗎?”


    商陵遊柔聲問。


    連翹搖搖頭,“我穿得多,不冷,你呢?”


    “我也不冷。”說完,他打了一個噴嚏。連翹看著他微微泛紅的臉,笑了,“我看這裏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淋雨,你先穿上衣服吧,感冒著涼就不好了。”


    “沒關係。”話音剛落,他又適時地打了一個噴嚏。連翹昂著頭,瞪了他一眼,“還沒關係嗎?你要是感冒傳染我了怎麽辦?”


    軟綿綿的威脅,聽起來一點威懾力都沒有,但偏偏,商陵遊就吃這一套。他深深地看了眼連翹,口吻柔和,“好,我穿上。”


    商陵遊剛穿上衣服,他就看見,從遠處的山腳下走來一行人。他的臉色登時變得僵硬,“我們……”話一出口,商陵遊發現,他的嗓音聽起來澀澀的。


    連翹也發現了那行人,她這人記憶好,一眼就認出了他們。


    “咦……他們怎麽會來?”


    他們,是雲家的人。


    隔著雨水編起的一道水簾,看著他們越走越近,連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怔忪了片刻,而後緊張兮兮地看著商陵遊,手不自覺地揪著他的衣袖,“那個……”


    “我沒事。”


    商陵遊眸色清淺,根本看不出眼底的情緒。他牽著連翹的手,“這雨一時估計也停不了,我打電話讓小澤送把傘過來吧。”


    小澤是禮伯家最大的孫子,禮澤。


    “嗯。可是……”


    “小尾巴,你放心,我不會衝動的。”


    不會衝動到……趕他們走。


    畢竟,他從來不會做令他母親不開心的事。他隻希望,逝者永安息。


    一行人走到麵前時,商陵遊正在打電話,隻聽見他說“嗯對,在山腳的老樹這裏。”


    來個八個人,撐了七把傘。


    雲獻一個眼神,站在他身側的隨從將左手的新傘遞給商陵遊,後者沒接。雲獻他看了商陵遊一眼,瞪圓了眼,“拿著,這傘可不是給你的。還不快給我孫媳婦撐著。”


    連翹有點受寵若驚,她想:這老爺子消息倒是靈通,這麽快就知道她懷孕了。


    商陵遊緊抿著唇角,他就是不伸手接,最後還是連翹出來當和事老,她接過那把傘放在商陵遊手中,她對雲獻道了聲“謝謝爺爺。”


    聽到這聲“爺爺”,雲獻原本板著的臉這才稍緩了緩神色,他眉眼間染上了笑意,“走吧,丫頭,你來為爺爺領段路。”


    讓連翹領路?


    這不是變相的指使商陵遊嗎?


    不得不說,老爺子的手段還是有點高。


    老爺子身後站著的人,除了雲初麵露微笑,其餘的人都陰沉著一張臉,看起來像是討債的。


    不好當場駁了老爺子的麵子,連翹看了眼商陵遊,又略微思考了兩三秒,她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好”。


    上山的途中,雨勢雖然小了點,但仍在下著,泥土的道路變得泥濘不堪,每走一步都會有泥點濺到褲子上,不一會兒,就看不出新鞋的模樣。


    原本走在一行人中間的雲津晴,漸漸地落後了,她苦著一張臉,一邊舉著傘爬山,一邊抱怨。她抱怨的聲音並不算小,走在前端的連翹與商陵遊他們皆能聽到,但他們都沒在意。


    直到——


    雲津晴:“來這麽個鬼地方遭罪,真是見鬼了!人都死了還有什麽好祭拜的……”


    這話,所有人都聽到了。


    倏地,連翹停下了步伐,向來溫柔的她,那一瞬間,變得神色清冷,她的眼底神色複雜。


    “我相信,我婆婆也並不希望見到你。”


    連翹的聲音好似具有穿透力,字字鏗鏘有力,穿過雨絲,傳進每個人的耳中。


    雲獻的臉色瞬間又鐵青,“不想來的人,現在給我滾回去。”他習慣性地敲拐杖,但這次,他的拐杖戳進了鬆動的泥土裏,再次拉回來時,上麵沾滿了黑泥,地上留下一個黑黢黢的洞。


    雲津晴立即噤聲,臉變得通紅,“爸……”


    “你還有臉叫我爸,我什麽時候教出你這麽個沒教養的女兒!”雲獻的聲音威嚴而又冷冽,除了雲津晴、雲津譽等人亦是一僵。


    商陵遊懶得看他們,他擁著連翹,向著山腰間走去。


    他們,根本無心看戲。


    ————


    “你會不會怪我啊?”連翹貼著商陵遊,小心翼翼的問。


    會不會怪我,自作主張?


    商陵遊吻了吻她的發心,“不會。我永遠不會怪你。”


    “嗯!”


    連翹心裏甜滋滋的。


    下一秒,第五次被雨傘頂到頭的商陵遊,無奈地小小的抗議了一下,他說:“小尾巴,傘,能舉高點嗎?”


    連翹:“……”


    等他們來到山腰間時,雨小了幾分。


    墓地是後來遷移過來的,相較於不遠處別的墓,少了點年代感。原來的很簡陋,後來遷移過來後,商陵遊又請人來翻新了下,換成了嶄新的墓碑,就連墓地周圍,都鋪成了水泥地。


    商陵遊將水果從黑色塑料袋拿出來,擺放在那一塊空著的水泥地上,蘋果、香蕉。


    “雲初。”雲老爺子喚了聲,雲初立即會意,他收了雨傘,走到墓碑正前方,他鞠了一躬,“二嬸,我和爺爺來看您了。”


    之後,雲初繞道商陵遊身邊,幫他拿起一捆冥紙,“我拿著,你點火吧。”


    商陵遊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雨雖然小,但是風有點大。商陵遊連續點了好幾次都沒有點著,就算他用手擋在風口,打火機微弱的火焰還是很快就滅了。


    雲初見狀,他稍微移動了幾下,他整個人擋在風口,“快點。”他的話音剛落,火終於點燃了。


    熊熊的火焰在雨中燃起,雲獻帶頭朝著墓碑鞠了一躬,他說:“是我雲家負了你,將來,我去了那裏,還真是無顏見你父母。”


    聽完雲老爺子的話,連翹心中頓生一股悲涼之意。


    若不是向天華誤診,她婆婆又怎會去世得這麽早,她離世前,陪伴在她身邊的人太少太少。


    就算如今向天華受了懲罰,但,人死不能複生。


    雲家的人,一一鞠躬。


    輪到雲津譽時,他將一束杜鵑花放在碑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說了句“對不起。”


    商陵遊好似沒看到、沒聽到,他機械般地燒著紙,口中時不時呢喃兩句。


    祭奠結束後,商陵遊冷冷地說了句“你們請便。”之後,他與連翹一同回了牛肉湯館。


    禮嬸瞧見他們,“咦”了一聲,“小澤沒和你們一起回來?”


    連翹:“啊?我們根本就沒看見小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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