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


    期間,友摯醒過兩次。


    一次是石征開車送她去縣醫院的路上,當時車子開得飛快,快到她以為下一秒就要飛起來。另一次是手術後麻藥剛剛退去,因為傷口太疼,她是生生被痛醒的。


    然後,就一直昏昏沉沉睡到現在。


    病房內很安靜。一眼望去,隔壁兩張床位都是空的。除此外,在通向陽台的那麵過道裏還擺了兩張折疊椅。


    此時此刻,石征就窩在其中一張椅子裏打著瞌睡。


    友摯稍微動了下,就感到左邊傷口處傳來一陣鑽心的痛。


    她伸手將被子揭開一條縫,視線往下——隻見自己胸上二寸的地方纏了一圈紗布。她腦中一時就有些發懵。


    她記得當時子彈好象是從後背/射/進去的。


    “醫生說,再偏上幾寸就到心髒了。”石征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起身來到她床前。


    其實早在友摯伸手去揭被子的時候,他就醒了,一睜開眼睛剛好瞧見她對著傷口發呆的樣子。


    大約是剛醒,石征說話的聲音低低沉沉,還帶了一點鼻音。眼睛很黑很幽深,定定望著她,從中卻讀不出半點信息。


    此刻,他身上的疲憊仍未完全消褪,整個人籠罩在將明未明的晨光裏,身上好象蒙了一層薄霧,使人看不清也辨不白。


    “下次不要再這樣了。”他往前又走近兩步,俯身,在她床前半蹲下。緊接著,抓起她的手包在掌心,緊緊握住的同時幾乎要將她捏碎。


    友摯看著他把頭垂下去,整張臉都埋進她的手心,然後深深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生的胡茬微微有些發硬,連同他呼出的熱氣,紮得人手心既麻且癢。


    石征的聲音從中傳出,低低的,有些發悶,甚至還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顫音,“我會怕。”


    友摯聞言一愣,怕?怕什麽?


    當她這樣問出口的時候,石征卻沒有說話。


    生平第一次,他體會到害怕的滋味。


    害怕她再也醒不過來,害怕她就此消失,害怕自己再也見不到她。


    如果放在從前,他一定會對這樣的自己唾棄不已。然而現在,什麽都不重要了。在見到她的衣背幾乎被鮮血浸透的那一瞬間,他隻知道自己不能失去她。


    中/槍的部位是在後背靠近肩胛骨的地方,當時子彈斜著射/進去剛好卡在兩條肋骨間。手術的時候,醫生是從她左前胸向上二寸的地方切得口,然後取出了彈頭。


    簡直不敢想象,如果再偏上幾寸……


    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裏可以湧出這樣多的血,鮮紅的,溫熱的,好象總也流不盡的樣子。


    石征怕了,他怕極了。


    友摯清楚的感覺到他在發抖。雖然幅度很細微,幾乎可以到忽略不計的程度,但她還是感覺到了。


    她空出另一隻手輕輕撫上他的頭頂。


    他的頭發就和他的胡茬一樣硬,她一下一下摩挲著,好象這是多麽有趣的一項事情。


    良久,石征抬起頭。


    “那個時候,為什麽要衝上來?為什麽要那樣傻?”他看著友摯,眼睛裏有微光波動。


    友摯一時沒反應過來,她“啊”了聲,“什麽?”因為久不發聲,她的嗓音略有些粗嘎。


    石征道:“本來那人開槍要射得是我,可你衝上來了……”


    “我當然要衝上去啊。”友摯清了清嗓子,然後把眉毛一挑,唇角勾著,那表情竟說不出的生動與俏皮,給她蒼白的臉色增添了一點活力,“你想啊,萬一你出了事,那誰來救我出去啊?”


    這家夥!明明可以說得煽情一點,可她偏要反著說,讓石征拿她簡直沒脾氣。


    不過,看著她漸漸恢複血色的麵容,心知她的傷口已經無礙,石征胸口壓得那塊大石總算落了地。


    然而有些話該交代的還得交代。


    “我不跟你開玩笑!”他故意板起臉,隻怕自己說得輕了,她不長記性。於是,聲色俱厲的對她道,“你給我記好了!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情,給我有多遠躲多遠!”


    他寧願今天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她。


    友摯知道這是為了她好,便順著他說道:“好!我知道了,以後有多遠躲多遠。”說完,她從被子底下伸出一隻手,扯了扯石征的衣角,可憐兮兮道,“現在,我想喝水!”


    石征哪裏會不知她這是在故意轉移話題。可是,誰讓自己就吃她這一套呢。石征忍不住在心底歎息一聲,然後認命的轉身去給友摯倒水。


    水倒好後,一手托著她坐起,一手將杯子湊到她嘴邊。


    友摯張嘴抿了幾口,大約是身體機能漸漸複蘇,她越喝越渴,一口氣又連著灌了幾大口下去。


    石征沒讓她再喝:“你剛做過手術,暫時不能喝太多水。”


    友摯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雖有些意猶未盡,但也沒有再堅持。


    “餓不餓?”石征抽了張紙給她擦嘴角,“你再躺會,我下去給你買早點。”


    友摯點點頭。


    石征給她把枕頭放下,又扶她在床上躺平,然後拿起椅背上搭的外套走出病房。


    大約過了有十幾分鍾,石征就回來了,將手裏提的外賣飯盒擱到床頭的櫃子上。


    友摯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煩,見他回來,立刻自己撐著坐了起來。


    石征把枕頭摞好,墊在她腰後,讓她靠在床頭。然後將餐板鋪好,再把早點一樣一樣擺放出來。


    友摯看去,有小米稀飯,杏仁八寶,還有豆漿包子和攤餅。


    昨天滴米未盡,又莫名挨了一槍子,其實友摯早就餓了。這會聞到香味,更覺腹中饑腸轆轆,眼看美食在前,她哪裏還能忍得住。一手抓了個包子,另一手舀了口杏仁八寶粥就要往嘴裏送。


    可惜還未到嘴,就被石征給半路截下。


    “這些,這些,都是買給我自己的。”他伸手指了指包子、攤餅和豆漿。


    友摯抗議道:“那我的呢?”


    石征將唯一一碗小米稀飯推到她麵前:“你的,在這裏。”


    友摯眉頭立刻擰成了麻花,她哀嚎道:“有你這樣對待病人的嗎?我要吃蝦餃!我要吃生煎!”


    石征不為所動。


    等她嚎夠了,石征這才撩起眼皮掃她一眼:“你還知道自己是病人啊?傷口不想好,你就吃吧。”


    友摯撇了撇嘴,大約自己也覺得沒勁,她舀起勺子乖乖喝起麵前的小米稀飯來。


    石征不動聲色掰開包子,將裏麵的肉餡剔下來,然後把外麵的包子殼放到友摯的碗裏。


    看著那隻被剔過的包子殼,友摯的嘴角忍不住向上揚起。


    吃過早飯,石征將桌板收拾幹淨,然後扶她下床到樓下小花園裏逛了逛。怕她凍著,出門前又特意跟值班的護士借了厚厚一件棉外套給友摯裹上。


    大早的太陽剛剛升起,大地遍灑金光。


    石征摟著她沿鵝卵石的步道一路前行。


    終於,他起了話頭:“現在能跟我說說,昨天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麽?為什麽那張存儲卡會出現在我的行李包裏?”


    友摯這才想起要問那張存儲卡的下落,她急道:“你先告訴我,是不是真的把東西給他們了?”


    石征瞥她一眼:“當然。不給的話,你以為他會放過你們。”


    友摯嘟噥了句:“他才沒有要放我們的意思。”一想到自己差點被拍下/裸/照,友摯就恨不能活撕了那些人。


    “我當然知道這些人不會輕易放過你們,所以,我讓大米代替我去雙磨村做交易,順便拖住他們。這樣,我才能有足夠的時間去找你。”


    友摯意外道:“大米也來了?他現在在哪兒?”


    石征給她掖了掖衣領:“恩,是我給他打的電話。整好他要從金平縣回來,路過這裏,我就讓他順道跑了一趟。現在,應該是和小李在一塊。”


    “小李怎麽樣了?他沒事吧?”友摯終於記起了自己的這位難兄難弟小李。


    石征斜她一眼:“光見你關心別人了,什麽時候也關心關心我?”


    友摯“噗嗤”一聲笑起,“難道你這是在吃醋?”


    石征被她說得老臉一紅,他梗著脖子斥道:“別轉移話題!”


    “好好好。你不就是想知道,昨天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告訴你還不成麽。”友摯向他舉手做投降狀。


    原來那天晚上,友摯和小李從玉羅溝加油站離開後,半路攔到那輛長城小麵包,原想著隻是搭個順車,沒想到無意間被他們撞破這後車廂掩藏的秘密。


    據刀條臉幾人說,這輛車平時主要是用來裝貨的,可是友摯他們發現這後車廂裝的根本就不是什麽化肥飼料之類的貨物,而是一些跟救援相關的物資用品。


    換句話說,這些人以及他們背後的主子與受災地某些幹部相勾結,不僅貪/墨了國家下發的大批救災物資和資金,同時還借著黑/市的渠道倒騰這些貪到手的東西。


    小李當即用手中的相機拍下了車廂裏的秘密,不慎被刀條臉發現,那些人頓時惱羞成怒要求他們交出相機,小李是個硬脾氣,他寧死不從,結果就發生了後來這一係列的事情。


    “你放心吧,那張存儲卡我雖然給了他們,但是給他們之前,我已經私下做了備份。”石征解釋道,“小李現在應該已經將東西交給了警/察。”


    他看著友摯,眼神灼灼:“你幹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友摯被他誇得頓時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哈哈道:“哪裏哪裏,誰讓我是紅旗救援隊的一分子呢,除暴安良,救人於水火,就是我們的責任。”


    石征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你倒是說說看,什麽時候,除暴安良也歸我們救援隊管了?你是不是想累死我們啊?”


    兩人說鬧了會,友摯突然想到,“對了,你是怎麽找到那座舊廠房的?”


    石征解釋道:“這還多虧了你,電話裏和我說了附近有牛糞草糞,還很臭。我聯想到先前在麵包車的後窗玻璃上見到的小廣告貼,上頭寫著收化肥幾個字。我就順藤摸瓜,查找了一下在我跟丟的那裏周圍有沒有什麽跟化肥有關的地方,果然讓我找到了這個回收化肥的舊廠房。然後,我在東邊的土坡那兒發現了你留下的記號。”


    原來如此。


    石征看她一眼:“那張卡,你到底是什麽時候放進我的行李包裏的?”他竟然一點也不知道。


    “就住大同旅社的時候,你去衛生間洗澡,我怕揣我兜裏再給揣掉了,就暫時把它塞到了你的包裏。”友摯摸摸鼻子,“誰知道後來會那麽倒黴,停車買個東西,也能撞見那些人。”


    石征又問:“那你在喜鵲鎮見到我的時候,為什麽不跟我說這件事?”


    如果早點提了這件事,他也不會顯得這樣被動,最後叫幾個混混牽著鼻子走。


    友摯不免就有些心虛道:“還不是怕說了,你就不會同意讓我跟你一起回大茂鄉了。”


    石征頗有些頭痛:“你就那麽想跟我一起回去啊?”


    友摯瞥了眼自己左胸處的傷口,嘟噥道:“這下,我就是真想回,你也不會讓我回了。”


    石征沒理她,“你給我安心養傷。以後有的是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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