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知州與梁欽回到府上,進門便破口大罵起來。那梁知州在金陵多年,無論大小官員乃至皇帝派來的巡查使,都要給他幾分麵子。這長寧侯著自己的軍功,竟然如此與他撕破臉皮,在他麵前炫耀起聖寵來。但依著今日的聖旨,看來皇上的確倚重這個戰霆。


    如此說來,今日真是走了下下策。看來,還不能跟這個戰霆硬碰硬。不必討好,卻也不能僵了關係。


    這邊梁知州若有所思,正背手沉著臉往正堂走,梁欽卻依舊喋喋不休的咒罵,配著他依舊難看的臉更顯得有幾分滑稽。旁邊的仆役戰戰兢兢,其中一個不經意抬頭,正對上梁欽的臉,又馬上低下頭去。


    梁知州在堂中坐定,思前想後,這事雖然令他顏麵掃地不說,還被戰霆狠狠的壓了一頭,但也隻能就此作罷。也是自己這些年小看了這長寧侯,原本以為他隻是個領兵打仗的莽漢子,現在看來,這人倒是藏得深,日後可要好好盯著才是。


    梁欽此次吃了悶虧,此時當然咽不下心中的氣,又在堂中謾罵起來。


    “哼,這戰霆算個什麽東西,爹,你這豈不是讓他騎到頭上來,這金陵城,到底誰所得算!”


    這年過半百的知州攏了衣袖,臉色鐵青,盯著自己不爭氣的兒子看了片刻,又一巴掌拍的桌子猛然作響,屋裏的仆從立馬跪了一地。


    “還不閉嘴,還嫌不夠丟人嗎!這金陵城誰說的算?這不過腦子的話你也倒是問的出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難道還用我來教你嗎!也不知這些年的書都讀到哪裏去了。長寧侯不過長你幾歲,已是手握兵馬的將軍。你呢?如何與他相比!”


    梁知州可恨自己兒子不爭氣,也明白自己這無知小兒與戰霆的差距,心裏自然不痛快,說的話也*的跟石頭一般,兜頭砸在梁欽腦門子上,讓這平日裏紈絝又受寵的人好一陣呆傻,才後知後覺的不是滋味。嘴裏我我我了半天,也每個所以然來,隻得悻悻的退到一邊,又自覺委屈,狠狠的踹了一旁奉茶的婢女一腳。


    這邊梁府愁雲慘淡,長寧侯府卻一派悠閑安然。


    自那日皇宮派人傳旨後,府中上下都議論著,這夫人果然還是皇上親封的郡主,就是比那些閨閣小姐地位更加尊貴。這倉庫裏堆得名貴藥材,精雕細琢的首飾擺件,還有華美的綢緞,都是實實在在的天恩。此番封賞,就連他們這些平日裏不伺候侯爺夫人的雜役仆人都得了幾錢銀子沾喜氣。雖說夫人神誌略有異常,可不言語時坐在那兒,也是美極了,這粉粉嫩嫩的衣裳一穿,一雙眼瞳似明珠又盤繞了絲絲縷縷的薄霧,肌膚瑩若鮫珠,頭發隨便挽成什麽發髻都好,畢竟是美人嗎,披個麻袋都是不落凡俗。


    許含珠坐在院子新植的胡桃樹下,倒是不知道自己被四下仆役好好在心裏捧了一番,倒是犯愁這些名貴藥材要怎麽處理才好。


    她討厭極了看診吃藥,偏偏這個病怏怏的身體逃不開。日前與梁欽打架那一日,她痛快揍人的時候倒是沒覺得什麽,但這幾日才後知後覺的發現精神不濟,又偏偏昨夜吹了風,一大早竟身子綿軟起來。


    想到這吹風著涼的緣由,樹下的人思緒翻滾,青天白日的臉紅了起來。還不是怪,怪那個人過於親密。


    自從軍營歸來,戰霆便不再與自己的小妻子分床而居,入夜自發鋪好兩床被子,這架勢擺明了要同床共枕。不,他分明也這樣做了。而她,也分明表達過拒絕之意了。許含珠自顧自的就要抱著枕頭被子去矮榻上睡,卻被那人霸道的一把攔下。他沐浴後隻穿了薄薄的寢衣,周身還散發著熱氣,更叫陣陣樸素的清香撲麵而來。


    他說,別鬧。


    隻兩個字,卻好像是西遊記裏,唐僧給悟空施的緊箍咒,她聽到這兩個字,也像是被一道咒語定了身形,動彈不得,無力反抗,稀裏糊塗就被人帶上了床,順理成章躺在了戰霆的身旁。


    好在燭火熄滅,遮住了她的慌亂,也未曾讓她看見戰霆凝視她的目光。


    接連幾日,戰霆都很自然的睡在了房中的大床上,並且行動越發流暢自然,昨夜更是變本加厲。昨天天氣晴好,素心便將枕頭被褥都找了個地方晾曬拍打,入夜才發現少收回來一個枕頭,戰霆看了床上孤零零的枕頭,竟然還調笑著說要不就將就一下,枕他的胳膊睡算了。許含珠麵上平靜的沉思,方才嫌棄的搖頭,可心裏卻攪得天翻地覆,突然砰砰的跳的不停,一溜煙跑出去找枕頭了。


    今早醒來,許含珠認真並且深刻的反省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一定是自己頭腦發昏,才與戰霆同床共枕,還睡得昏天暗地。可轉念一想,自家夫君,說到底同床也沒什麽不妥。這兩個想法左右冒頭,剛消停片刻又開始頭疼起來,連喉頭的不適也來湊熱鬧,癢癢的讓人止不住咳嗽起來。


    她捂著嘴咳嗽起來,這邊屋裏收拾內務的素月聽見動靜正要取過披風替夫人披上,就看見有個更快的身影從窗前掠過,直衝樹下坐著的人而去。素月隨後出門,捧著披風就瞧見侯爺一雙寬闊的手掌撫上了夫人的肩頭。醇厚的嗓音帶著幾分擔憂道:“身子不適還出來吹風,怎麽就這麽不小心,非得好好吃幾副苦口良藥才能讓你長個教訓。”


    說罷接過素月默默遞過的披風,給許含珠親自係上,攏緊實了,這才帶著人往屋子裏走。


    許含珠方才自顧自沉浸在胡思亂想中,這會兒被幾副苦口良藥勾回了神思,一時間抖了個激靈,舌根子似乎已經開始發苦,蹙緊了眉頭。等在屋內坐下了才注意到屋內不知何時多了個白發長須的老頭,背著一個沉舊的木匣,正笑吟吟的看著自己。未等她過問,那老者先對她一拜道:“老朽見過夫人,夫人安康。”


    憑著自己曾經多年的電視劇經驗和空氣中隱隱的草藥味,許含珠斷定這絕對是個老中醫。果不然,一旁的戰霆扶起老者的手臂應到:“薑大夫不必多禮,今日勞煩您下山跑一趟,路途顛簸,辛苦您老了。”


    老者放下隨身的藥箱,挽起袖子笑道:“將軍不必多禮,自老將軍時我便隨軍行醫,這麽些年,人也老了,腿腳不便,還能有用得上老朽的地方,自當效力。”


    原來是隨軍的軍醫?不過自己隻是風寒而已,用得著這麽大張旗鼓的請老大夫來麽。但看這老者慈眉善目,許含珠也不自覺輕鬆了許多,點了點頭,很是乖巧。


    素月關了門,又給薑大夫添了茶,在旁侍候。


    這薑大夫先是仔仔細細的看了許含珠的麵色,又詢問了素月夫人近來的飲食起居,這才從藥箱中拿出一個腕枕,放在桌上。自己卻不慌切脈,而是端著茶杯捂手片刻,這才搭上許含珠的手腕,笑道:“人老了,手發涼,可不能涼著夫人的手腕啊。”


    戰霆在旁坐著,會心笑道:“果然還是薑大夫心細,金陵城中就數您醫者仁心,藥到病除,妙手回春。”


    薑大夫聽了讚美之話很是受用,空閑的一手擺了擺,捋上了胡子,不免有幾分欣喜。


    反倒是許含珠心裏腹誹,自己這夫君真會說話,老人家也是好騙啊,三兩句就被人誆著顛簸的下山來了,來診自己的小風寒,真是大材小用了啊。


    這切脈是個功夫,薑大夫手下或輕或重,片刻後,又示意許含珠換了另一隻手,足足一盞茶的功夫才收了手,卻是長歎了口氣,麵色倒不如剛才輕鬆了。


    “侯爺,夫人不可再勞心勞力了啊。內裏不足,且陰陽兩虛,若要細細補足,著實不易。春日陽氣發生,夫人卻還手掌寒涼,又感染風寒,是該好好調理。”


    這薑大夫又絮絮叨叨的說了許久,從病情分析到日常注意事宜足足耗了一炷香的時間,這邊許含珠都開始打哈欠,昏昏欲睡。她從現代而來,實在不怎麽在意這中醫的調理之道,隻是覺得感冒沒有西藥衝劑,能讓她一包藥灌下去好好睡一覺發汗這樣簡單的法子,著實麻煩。


    可與之相反,戰霆卻是越聽越揪心。他這個小妻子平日裏有用不完的精力,時不常就弄得情況雞飛狗跳,數日前將梁欽打的哭爹喊年也讓他吃驚。隻是沒成想,一個風寒卻診出如此多的問題。她的身體遠遠不比看上去健康,依薑大夫所言,如若不好好養護,怕是有礙壽數。思及此,心裏驟然緊縮,自己指尖先涼了一半,他不免有了一些不好的聯想。


    想她勞心勞力的要布置好院子,若是看不到那些花草繁茂的樣子該如何?新植的胡桃樹也是她貪嘴,想在秋天做琥珀核桃的小吃,若是沒等核桃結果,她便臥病窗前,誰又有心思做那些點心呢?


    平日裏鎮定的長寧侯也有今日慌亂的體驗,心裏的急切都毫無遮掩的從眼中流露,薑大夫寬慰道:“將軍莫慌,這虛弱之症並非危在旦夕的凶猛之症,隻要好生調養,倒也能年歲無虞。隻是要辛苦夫人注意許多,不能入過去版隨意了。”


    戰霆點頭應道:“這是自然。我必定看好她,薑大夫放心。”


    薑大夫取來筆墨開方子,心裏感歎。他初見戰霆時,他不過繈褓,轉眼已成了威震北境的長寧侯,這體貼的模樣,倒是繼承了老侯爺一脈,疼人的緊啊,如此甚好。這是這夫人的脾氣古怪了些,似乎與常人有異?


    方子開好後,素月接過收好,又與戰霆一道送薑大夫至門口。戰霆吩咐她在屋裏伺候夫人,這才帶著薑大夫往外去了。


    等著老者一走,許含珠立馬沒了正行,一步三晃的躺倒床上去了。素月也不打趣了,反倒貼心的替她脫了鞋子,蓋過棉被。本想著偷懶一躺,沒想到還就真的睡了過去。


    屋外,戰霆送薑大夫出府。薑大夫到底沒有忍住,詢問道:“將軍,老朽失禮了,方才看夫人,似乎,似乎與常人有異。不知......”


    戰霆步履一頓,站定答道:“瞞不過薑大夫,夫人的確受過驚嚇因此神誌異於常人,但也不是什麽大事,平日裏就是愛鬧了些。”


    他說這話時,前半段神色憂慮,後半段卻唇角含笑,仿佛這不是什麽頭疼的問題。薑大夫見狀也心領神會,也就不多置喙,隻是又囑咐道:“將軍與夫人實在情深,隻是夫人還要好生安養才是。這方子且先用著,七日後再來看過細細調整。”


    “那就麻煩薑大夫了。”戰霆從袖中掏出診金,直看人上了轎子,方才回去。


    路過回廊正碰見府中新招來照看花草的下人,便有細細吩咐了一番,自己住的院子裏新植的核桃樹要小心照看,務必要長的枝繁葉茂,這才大步流星的回去了。


    三月春光盈盈,正透過窗欞片片灑落。床上紗幔未放,正叫人好好瞧去了床上人兒恬靜的睡顏。戰霆悄悄進屋,踱步到窗前,看她眉頭舒展,卻偏偏被一縷日光擾了清夢,便拿過椅子,坐在了床前。等自己反應過來做了怎樣的舉動,卻已然成了人形的屏風。


    他這二十幾年,何曾,何曾這麽安然呢?


    床上的人兒依舊好眠,全然不知,床前的人盯著她眼角眉梢,看了那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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