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彰桓十九年,農曆三月初六,宜祭祀、開光、納采、嫁娶、出行、除服、移柩。


    前世的陸歡歌,在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裏,嫁給了那個被譽為“玉麵顧郎”的男子,並死於新婚之夜。


    何其諷刺!


    她的魂魄在新房內飄了整整兩天三夜,卻一直沒有看到他的人影。她心中一片冰涼——原來當初那個自己一見鍾情的翩翩君子,原來可以涼薄如斯。


    記憶中的那個白衫少年,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本就是名滿京城的貴公子。在金鑾殿之上被聖上欽點為探花之後,更有了“玉麵顧郎”的美譽。二人議親之時,因著彼此家境相仿、又誌趣相投,也是十分歡喜。可誰曾想……


    阿歡不敢想一直疼愛自己的外祖母和父親,如果知曉自己身亡後,會是什麽反應;還有母親,雖然一直偏疼弟弟,可是如果自己死了,她應該也是難過的吧。自己的名字,據說是母親起的,原是希望自己可以一直歡樂的生活,可是……


    她心中難過,不由自主地緩緩閉上眼睛,卻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一陣眩暈,她努力睜開眼睛,卻怎麽也動作不了!


    她想起來奶娘曾給她講過,人過世之後,不外乎是什麽轉世投胎之類。阿歡心中湧起巨大的恐慌,難道這就是投胎的感覺麽?


    她本想睜開眼睛,可是意識卻不再清晰,漸漸暈了過去。


    ·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裏,外祖母潯陽大長公主親自穿上厚重的朝服,入宮覲見皇帝,狀告顧清遠!祖父衛國公也在朝堂之上,揭露顧清遠之父顧瑀的種種罪行;父親陸紹明也毫不留情,於文武百官前痛斥顧清遠的所作所為簡直罄竹難書。


    顧家自然不甘束手就擒,雖奮力掙紮,可是權勢、人脈又怎能與陸家相比。陸家是開國元勳,又是皇親國戚。皇帝雖然惋惜驚才絕豔的顧清遠,而陸歡歌畢竟死在了顧家……


    夢的最後,是顧清遠被斬首,顧瑀被奪職流放。


    世態炎涼,顧瑀被定罪後,無論是整個朝堂還是京城百姓,都空前一致地不為顧家說情。而顧瑀在流放途中,身染時疫,救治無效,最終一命嗚呼。


    樹倒猢猻散,原本也算京中豪門的顧家,就這麽散了。


    她原本應該是很希望看到這樣的情景,可是當親眼看到這樣的結果,卻並不如想象中的開心。在她看到祖父祖母、外祖母、父親、弟弟,甚至還有一直對自己不冷不熱的母親都淚流滿麵的時候,心中更是疼得無以複加。


    接下來當她看到懷孕的母親因為悲痛過度而小產,原本活潑開朗的弟弟經此一事變得憂鬱陰沉,她的心像是被狠狠地碾過一般生疼。


    而這樣的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嫁給了顧清遠。


    無論這是真實的還是一場夢境,她都很想為他們親手擦去眼淚,再告訴他們,如果有來生,自己絕對不會再嫁給那個薄情的男子。


    可是那樣熟悉的親人的麵孔,卻終究隻能在夢裏看到了。


    ·


    阿歡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碧色綃紗繡花紗帳,依舊是如煙如霧的精致模樣。


    她眨了眨眼睛,以為尚在夢裏。可是身上蓋著的錦繡撒花被溫暖而舒適,根本不像是個夢境。她又抬手摸了摸臉,溫暖如斯,簡直像真實一樣。


    她狠了狠心,掐了自己一記,疼痛讓她立刻清醒過來。


    這不是一個夢!


    阿歡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纖細白皙的手指猶如嫩蔥,指甲修成一個精致的圓弧,一切都很熟悉,唯一不妥的是,自己不是透明的!她心中驚詫,自己不是死了麽?不是已經成為一縷魂魄了麽?!


    可是為何……?


    她緩緩起身,輕輕撩開帳子。整個屋內的布置映入眼簾,靠牆的一角放置了一個鎏金古獸雙耳熏爐,燃著嫋嫋的安神香。另一麵牆邊,是博物格上放置的各種擺件,雖看起來很是古樸,一點兒也不奢華,可是樣樣都是名貴之物,甚至還有前朝傳下來的古物。


    緊挨著博物架的是一個花梨木大書架,上麵放著各色卷軸和書籍,書架旁放著一張同為花梨木的小幾,幾上擱著一個插滿了各種毛筆的大筆筒,且不說其中放置的數十根狼毫,單說小幾上的漢白玉鎮紙、筆洗、筆架,便讓整間屋子有一種不顯山不露水的高貴,看起來不像女子的閨房,倒像是一個公子的書齋。


    正對著門的那麵牆上,懸掛著一幅字,是謝朓的詩“囂塵自茲隔,賞心於此遇”,而寫這幅字的人,正是當今聖上。正對門口處放置了一張四折的絹繡梅蘭竹菊大屏風,正有一個身著桃紅衫子的丫鬟腳步輕快地繞了進來:“姑娘醒了?”


    居然是她大丫鬟葵心!


    阿歡看著葵心有些怔忪。她明明記得,大婚前,她在挑選陪嫁丫鬟的時候,因著葵心在此之前犯了些錯誤,於是不顧她服侍自己多年的情誼,將她留在了府裏。


    自己難道是……又活過來了?!


    不然為什麽又在自己出嫁前的閨房內,看到了同自己對話的葵心呢?


    葵心原是自己房內首屈一指的伶俐又穩妥的人物,身邊四個貼身丫鬟,最後自己卻獨獨沒有將她作為陪嫁大丫鬟帶走……世人素來捧高踩低,想來被單獨留在府裏,葵心的日子也不好過。


    她自嘲地想,自己自小讀書多,懂得大道理是不少,可是在人情世故上著實差得很。因著一些無傷大雅的錯誤,就導致她的人生際遇發生了變化,當初的自己,著實可恨。


    她原來一直自詡腹有詩書,素來瞧不起人;再加上過人的相貌,性格愈發清高孤傲。以至於連自己的娘親都不怎麽喜歡她。房內懸掛的詩句,也是“孤傲出塵”的含義……


    阿歡從沒想過,如今的自己會那麽討厭過去的她。


    她坐在床榻上發呆,搞得葵心摸不著頭腦,她猶豫片刻,輕喚了一聲:“姑娘……?”


    阿歡回過神來,在發現葵心是在對自己說話之後,愈發確定自己是又活過來了。她壓住心中的驚訝和激動,對葵心柔聲道:“葵心,服侍我起身吧。”


    葵心驚訝的看了自家姑娘一眼,她的語氣一反往常的清冷,居然十分柔和。她按下心中的疑惑,點了點頭,朝房外招呼了一聲。聽到聲音,另外的三個貼身丫鬟,由芷心帶頭,端著各種洗漱用具和今日要穿的衣裙魚貫而入。


    葵心將紗帳掛在床柱上的銀鉤上,收拾床鋪;芷心就服侍她梳洗。在收拾妥當之後,另外的兩個丫鬟桂香和海棠,為她穿上了一襲嶄新的煙霞色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


    葵心收拾罷床榻,見海棠這次拿來的居然是一條這麽明豔的裙子,心下一突:姑娘的性子一直不好,稍有不妥就會發脾氣。她素來不喜歡顏色鮮豔的衣裳,雖然衣服是海棠拿來的,可是海棠是剛剛提入姑娘房內的丫鬟,自己因為一時疏忽忘了提點她,一定免不了吃的排頭!


    她看著陸歡歌,有些忐忑地開口:“姑娘,海棠剛剛進主屋服侍,出了差錯是奴婢的失誤,請姑娘容我再去拿一條素雅的裙子來。”


    阿歡看她戰戰兢兢的模樣,擺了擺手安撫道:“這裙子挺好的,不用換了。”


    在葵心和芷心略微驚異的目光中,她歎息一聲:看來之前自己的性格,真的是很差。不過自己重活一世,原來不明白的事情一夕之間變得清楚透徹,想來如果自己重活一世,應該會比前世過得好。


    曾經那個清高孤傲的陸歡歌……就讓她逝去吧。


    ·


    從方才葵心的話中,阿歡得知海棠這時剛剛從二等丫鬟被提為一等丫鬟。她大概記得應該是自己十一二歲時候的事情,可是準確的日期卻是記不得了。自己原來一直不通俗務,這些丫鬟升職之事自然不會在意。


    她坐在梳妝鏡前,看著鏡中那個熟悉的姣好麵龐,狀似不經意地問:“葵心,今兒是什麽日子了?”


    葵心有些驚訝,可還是回答道:“今兒是彰桓十三年,農曆二月初八。”她看陸歡歌沒有什麽反應,然後又補了一句:“……姑娘,今日是宮中賞花會的日子。”


    她不說後麵的話還好,後麵的話一出口,阿歡就變了臉色:她前世隻參加過一次宮中的賞花會,而在這次的賞花會上,正是自己同顧清遠的第一次見麵!


    她心中迅速轉過了數個念頭,自己出身衛國公陸家,本就門庭赫奕,自己又是幼承庭訓,很小的時候就有可媲美謝道韞的才名。可是這一切,在遇到那個人之後都全部改變了。才名、家世有什麽用?自己還不是因為一杯毒酒就死掉了!


    可是誰能想到,顧清遠會在洞房花燭夜的合巹酒中,給新婚妻子下毒呢?


    自己也想不到!


    阿歡咬了咬牙,既然可以重活一世,那麽自己不僅要避開顧清遠,更要找出大婚當晚他對自己下毒的原因!


    她自己在想事情,旁邊自然有丫鬟為她在臉上塗抹香脂。收拾妥當之後,桂香拿著香粉在她本就白皙無暇的臉上輕掃幾下,讓本就清麗鮮妍的容貌更添一抹麗色。


    阿歡看著鏡中姿容奪目的自己,心下輕嘲:前世的自己,真的是失敗的很,空有一副無雙姿容和尊貴身份,可是最後卻……阿歡搖了搖頭,將腦海中那些負麵的情緒盡數拋去:自己既然可以重活一世,就一定會好好地生活下去,一定會過得比上一世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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