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公主拉著阿歡離開了花籬。阿歡在被她拉走前回頭看了一眼廖雲夕,疑惑地問道:“怎麽了可萱?”


    永嘉公主頭也不回地淡淡道:“她爹趨炎附勢,苛刻百姓。她也不是什麽好人,阿歡你記得離她遠一點。”


    阿歡似懂非懂,可是憑借對永嘉公主多年的信任,還是讓她什麽都沒問。


    其實廖雲夕之事不過是一點小插曲,雖然讓永嘉公主心中對於鄭皇後生出了一絲怨懟,她並不清楚為何母後要這麽做,不過想來也是為了皇兄提供助力之類的。


    她知道這麽多年母後一直很疼她,可是這樣的疼愛與母後對皇兄的疼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永嘉有些難受。


    可是她素來心性疏朗開闊,並沒有過分糾結這些事情,在看到自己的一幹好友紛紛來了之後,就將此事拋在了腦後。


    因著天氣寒冷,宴席安排在蘭芝殿的偏殿內。來的人彼此都也熟悉,本來麽,京城巴掌大的地方,這十幾年來大家各種場合抬頭不見低頭見,想不熟都難。


    今天的主角是永嘉公主,她當仁不讓地坐了上首。而其他的姑娘則在紫檀鑲理石長桌兩旁隨意而坐。阿歡和權玉瓏挨著坐在了裏永嘉最近的地方,阿歡許久未見權玉瓏,自然有許多話想問。


    於是當先一句就是:“聽說你……”


    她話尚未問完,權玉瓏就警惕地打斷了她:“等下!容我問問,你想問的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


    二人對視一眼,這麽多年的默契令權玉瓏立刻從阿歡帶著笑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問題的答案。她瞪了一眼永嘉公主小聲嘟囔道:“我就知道她肯定得把這事情告訴你。”


    阿歡奇道:“我難道不能知道嗎?”


    “也不是。”權玉瓏道,“隻是……我知道你肯定會嘲笑我的!”


    阿歡笑了,她揶揄地看了看永嘉公主,問權玉瓏道:“難道可萱沒嘲笑你?”


    權玉瓏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唉,也嘲笑了。”


    永嘉看她倆頭碰頭在嘀嘀咕咕,不滿意地拍了拍對方:“你倆偷偷摸摸說什麽呢!”


    阿歡回頭衝她神神秘秘一笑:“我打算逼問玉瓏呢。”


    權玉瓏嚇了一跳:“你想逼問我什麽?!”


    “也不能叫逼問吧……就是想問問你,你真的覺得鍾晚是把你當男子啊?”


    一提起這事,權玉瓏就有些垂頭喪氣:“是的呢。”她有些苦惱,“比說鍾晚把我當兄弟處著,就說我娘,她現在還打著榜下捉婿的念頭呢。”


    阿歡有些不理解:“權夫人為何如此執著於要找一個天子門生當你的夫婿呢?”


    永嘉接口:“就是,也不怕你把人家打殘。”


    權玉瓏衝著永嘉一瞪眼:“胡說什麽!”而後歎氣,“我爹是武將,我的三個哥哥都是武將。他們常年帶兵打仗,極少時候能待在家裏。再加上他們在外打仗之時,做女眷的還要在家中擔驚受怕……我娘說她嫁給我爹也就罷了,是真的不想讓我再和她過一樣的生活了。更何況我三個哥哥這次凱旋,大家都知道他們立了軍功、得了賞賜,可有誰知道我三哥的手被傷著了?他的手以後能不能拉弓射箭還不知道,要那些虛名又有何用?”


    阿歡愣了愣,看權玉瓏眼角有一點晶瑩,永嘉也不知道說什麽是好。她有心活躍氣氛,就輕快道:“玉瓏,照這麽說,顧清遠倒是挺符合你呢。”


    權玉瓏一怔,然後笑罵她道:“你就會打趣我!你倆都被賜婚了,還這麽口無遮攔!”


    阿歡看她不再愁眉苦臉,放下心來,笑道:“其實吧,玉瓏,我覺得鍾晚可能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


    永嘉公主並權玉瓏都是一愣:“此話怎講?”


    “你看呀,你都快及笄了,這些身體特征都已經很明顯了……”阿歡眼睛若有若無地瞟了一眼權玉瓏的胸部,權玉瓏怔了一下,立刻雙手交叉捂在胸前,臉上有些微的羞紅:“陸歡歌!”


    阿歡和永嘉公主一齊哈哈大笑。


    對麵正在閑聊的王嫻之被笑聲引了過來,再加上方才權玉瓏那一聲聲音不小,她好奇地問道:“玉瓏,阿歡把你怎麽了?”


    方才那是她們三個姐妹之間的私密話,權玉瓏再怎麽羞惱,也是不會吧阿歡的話往外說的。她自然而然地把話題岔了過去:“我們聊阿歡的妹妹呢,小丫頭長得可漂亮了,性子也好。”


    王嫻之來了興趣:“快講快講,我記得阿歡妹妹才剛出生沒幾天吧?怎得就看出來性子好啦?”


    阿歡笑吟吟地:“我妹妹除了剛出生時哭了一嗓子,之後從未哭過,你說稀奇不稀奇?”


    “真的假的?”王嫻之一臉狐疑。


    寧遠侯之女蘇徽是阿歡的表姐,素來同王嫻之交好,正坐在幾人旁邊,在聽到這句話之後,便湊趣道:“真的,我見過阿圓了,真的是見人就笑,從不認生,可討喜了。”


    王嫻之眼睛越聽越亮,她眼珠一轉,對阿歡道:“阿歡,我有個五歲的弟弟王衍之,你見過沒有?”


    阿歡看她眼睛亮的嚇人,下意識地警惕道:“見過,怎麽了?”


    “把你妹妹許給我弟弟唄。”


    阿歡:“……”


    就坐在附近的顧汶迪不樂意了,她一把扯過王嫻之:“嫻之你怎麽回事兒!之前想搶阿歡做你的嫂子,現在又想搶阿圓做你的弟妹,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呀!”


    “你懂什麽!”王嫻之瞪她一眼,“你有弟弟嗎?你都沒有弟弟,還和我爭搶個什麽勁兒!”


    顧汶迪一臉鄙視:“我是沒有弟弟,可是我表舅家有呀!他家有三個呢!”


    顧汶迪的表舅正是平邑侯,阿歡瞄了一眼權玉瓏,果然看到她臉色微微有些僵硬。她一麵在心中發笑,一麵打斷了二人的爭搶:“怎麽回事兒,當我這個做姐姐的不存在是麽?我妹妹想嫁誰,還得看她的意思。更別說我妹妹現在才那麽點大,你們也太心急了吧!”


    王嫻之義正言辭:“我這叫先下手為強!”


    顧汶迪針鋒相對:“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


    坐在長桌最後的廖雲夕看到前麵熱火朝天、嘻嘻哈哈的景象,心中有些茫然。她自小一直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平時聚會之時,父親的那些部下的女兒對自己都是百依百順的,自己當時過著眾星拱月的生活,她甚至以為到了京城,自己縱然無法領那些貴女奉承自己,可是最起碼的平起平坐,總要是有的吧。


    可現殘酷的現實一步一步擊垮了她的自信,打壓了她的勇氣,再加上她之前曾經的罪過永嘉公主和陸歡歌,她甚至不敢想,以後自己在京城的貴女圈中要如何立足。


    現在的她,和剛剛進京時候的她已經不同了,她漸漸學會了看人的臉色,也漸漸學會了看碟下菜。


    她曾經覺得沒有人能讓自己“俯首稱臣”,可是在京城之內,甚至連她父親也不過是一個五品小官,她原來曾經構築的一切,都隨之分崩離析。


    她看著以永嘉公主為首的那一群衣著光鮮、笑容燦爛的貴女,悄悄低下了頭。


    ·


    因著永嘉公主決定自己的生辰雖然不大辦,可是還是十分引人注意。


    引人注意的後果就是,經常來一些不速之客。


    比如隨洛陵郡主前來的周荷。


    洛陵郡主去了鄭皇後宮中說話,周荷就緩緩地朝蘭芝殿走去。有宮女以為她是受公主邀請前來赴宴的貴女,自然熱情洋溢地領著她去了眾人所在的偏殿。


    當周荷出現在殿門前的時候,原本熱熱鬧鬧的宴會霎時間寂靜了下來。阿歡看到周荷來了,正準備迎上去,卻忽然被身旁的權玉瓏不動聲色地按住了。


    阿歡疑惑地看向權玉瓏,卻見對方隻是微不可察地衝自己搖了搖頭,阿歡不理解是何意,便去看永嘉公主,卻見永嘉公主居然也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阿歡方才察覺出其中的蹊蹺。


    周荷一步一步朝長桌走來,永嘉公主從上首起身,看著周荷問道:“你來做什麽?”


    周荷眼睛一彎,笑得很好看:“我來恭祝公主生辰大喜。”


    “不需要。”她話音剛落,永嘉公主就斬釘截鐵地拒絕了。


    她這樣的態度領阿歡更疑惑了,永嘉公主在眾人麵前一直是溫婉大氣、落落大方的,何曾有過這樣言辭犀利針對某個人的時候?隻是在場的人看起來都是理所應當的模樣,令她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不記得的事情,其他人可都是記得清清楚楚。永嘉根本不看周荷帶來的東西,直接就吩咐宮女“把周姑娘請出去”。


    阿歡本想上前攔住,可是她的腿被權玉瓏毫不客氣地按住,根本動彈不得。她就看著周荷一步一步走出了偏殿。


    永嘉公主重新坐下來之後,阿歡終於沒忍住問道:“可萱,你怎麽那麽對荷姐兒啊?”


    王嫻之等人都知道她失憶之事,所以也識趣的沒湊過去添亂。永嘉公主看著阿歡,唯有歎氣了:“阿歡,你也知道你自己忘記了許多事情,對麽?”


    阿歡點點頭。


    “周荷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你沒有印象不要緊,可是一定要離她遠一點。”


    “可是……”


    “沒有可是。”永嘉公主打斷她的話,“阿歡,你相信我,就不要再問了。”


    阿歡和她何其熟悉,一眼就看出來她並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於是隻得換了個話題:“好罷。待會兒陛下和娘娘回來麽?”


    永嘉搖了搖頭:“父皇和母後給過我生辰賀禮了,不過我皇兄應該會來。”


    阿歡之前的種種都不記得了,於是這時隻當簫景元是哥哥一樣,聽了也很欣喜:“我也有許久未曾見過景元哥哥了呢。”


    永嘉公主笑道:“一會兒就能見到啦。”


    ·


    宴席過後,宮中有禦用的戲班子,在蘭芝殿正殿搭了一個精致的小戲台。戲台前分布著寬背椅和高腳小幾,幾上放著洗好的瓜果、清茶等物。


    姑娘們紛紛落座之後,阿歡還惦記著簫景元:“景元哥哥怎得還不來呢?”


    永嘉也覺得自家皇兄今日出現的有些晚了,可是她隻覺得是有什麽正事牽絆住了簫景元,也未曾往別的方向上想,隻是讓自己的大宮女去東宮看一看。


    戲台上的戲子在吱吱呀呀地唱著婉轉的調子,她唱神仙本是多情種,蓬山遠,有情通。情根曆劫無生死,看到底終相共。塵緣倥傯,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間夢,悲歡和哄,恩與愛總成空。


    阿歡細細品味著裏麵的詞,不比凡間夢,悲歡和哄,恩與愛總成空。她再一次覺得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卻始終想不起來究竟何時曾經聽過這樣的句子。


    她隻是從別人口中聽到過自己“失憶”的事情,可是她丟失了哪些記憶,自己卻毫無頭緒。


    而自己為何會失憶,也沒有人告訴自己。


    台上的戲子還在唱著長生殿中的悲歡離合,可是又有誰會將這世間的紅塵俗事書寫成詩?她有些心煩,便想暫時離開殿內去外麵透透氣,不料剛剛踏出殿外,就被刺骨的寒冷給逼回去了。


    她也不想再回正殿聽戲,便去了另一個偏殿,那是永嘉素日看書的地方。想來偏殿的宮女都去正殿聽戲去了,也無人守門。她熟門熟路地掀開簾子,繞過門前的紫檀雕雲龍紋嵌玉石座屏風,正準備去成排的書架上尋一本書看,卻冷不防聽到偏殿裏內置的一個房間內似乎有一些奇怪的聲音。


    那個房間一般是供永嘉在偏殿內看書累了休息所用,除了永嘉一般沒人來這裏,那裏麵的人究竟是誰?她循著聲音而去,緩緩推開門,忽然就怔在了原處。


    房間之內的弦絲雕花美人榻上,周荷那一張清秀的小臉看起來格外嬌弱,她的櫻桃小口微微喘息著,眼神迷離又濕潤;而她的身上,居然又一個正伏在她身上不停動作的男子。


    那個男子在聽到門開的聲音後轉過頭來,一張充滿了情\欲的臉就出現在阿歡麵前!


    居然是簫景元!


    阿歡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發生的一切。


    而那個男子看到阿歡也是明顯一愣,他的眼神漸漸清明,在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之後,他快速地抓起榻上的毯子蓋在身上,然後從周荷身上翻身坐起,離方才那張美人榻遠遠的,聲音喑啞:“阿歡,我……”


    阿歡愣愣地立在原地,還是沒有從方才看到的景象中反應過來。


    簫景元看了一眼身側的周荷,似是漸漸明白了方才發生了什麽,不可置信地指著周荷道:“你、你算計我?!”


    周荷不言不語,眼角居然緩緩流下兩行清淚,她衣衫不整地躺在美人榻上,抽抽搭搭地哽咽道:“明明是太、太子殿下強、強……”


    簫景元並不傻,他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方才發生了什麽!他帶著賀禮來蘭芝殿,聽一個小宮女說公主在另一個放著書的偏殿,自己就信步走來,卻不防著了這個賤人的道!


    他越想越怒,上前走到周荷身邊,抬起手,喝了一聲“賤人”就要打在她的臉上,卻被身後的阿歡喝住了。


    簫景元看著目光中驚疑不定的阿歡,朝阿歡走了兩步:“阿歡,你聽我……”


    “你別過來。”阿歡後退一步,目光中充滿了戒備。


    簫景元心中一疼。


    阿歡看著周荷,想起了永嘉公主的話,又看到了她滿臉的淚,心亂如麻,最後卻是什麽也沒說,轉身跑了出去。


    簫景元匆匆收拾了一番衣服,目光淩厲地看了一眼周荷,也跟著追了出去。


    阿歡匆匆奔去了正殿,她現在不知如何是好,那樣的畫麵一直在她腦海中反複浮現,令她頭疼欲裂。她奔到永嘉公主旁邊,永嘉看她麵色蒼白,神情慌亂,連聲問她發生了什麽,卻見簫景元也跟著來了。


    在場的貴女見太子來了,都匆匆躲到了屏風的後麵。戲台上的戲子見勢不好也紛紛退下了,沒多時,偌大的殿內隻餘簫景元、永嘉和阿歡三人。


    永嘉看阿歡目光有些迷茫,嘴唇翕動著卻說不出話來,就把目光轉向簫景元:“皇兄,你們怎麽了這是?”


    簫景元避開永嘉的目光,嘴唇微啟,艱難地說出一句話:“我……碰了周荷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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