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頭頂上的太陽升至中天時,邋遢的男人上氣不接下氣,總算跑到了無人的破敗巷道裏,避開所有人的耳目。


    扶著灰跡斑斑的磚石牆麵,馬塔裏對於先前發生的一幕幕心有餘悸。他依稀地記得自己是如何在當街眾人的包圍圈裏逃脫出來——隻差一截腳跟的功夫;還有街口轉角處無數嚴陣以待的、持著精製細劍與短筒火槍的治安巡警,這些鼻子異常靈敏的狗腿子大老遠就聽到了騷動,大致猜到發生了什麽、因此對他窮追不舍。


    直到現在遠遠甩開兩三條大街,身後再見不到除那幾隻瞎躥老鼠之外的任何動靜,馬塔裏耳邊仍然回蕩著警官的大喊聲以及火槍射入自己身旁大道建築的震響。


    他是眼睜睜看著它劃過自己肩膀的,近得連子彈表麵上象征瓦蒂斯城邦的鏤金紋飾都一清二楚,而這還不到一眨眼的時間。馬塔裏完全可以確信假若自己的反應稍微慢一拍的話,手臂便會被洞穿。


    整件事情的開端,則是那位摻入一腳的黑篷人物,這家夥可把他害慘了。


    原本馬塔裏的目的是為了偷竊獲得錢財,現在不僅沒有得到一分錢,反而還被鬧得滿城搜捕——盡管早些年來從事這行的經驗告訴馬塔裏說,搜捕行動很快就會因為找不到他的人影而不了了之。


    巡警行動迅速,然而瓦蒂斯城的老舊巷道極其複雜,一般人住在這裏十年散步都會迷路,何況他們。一般地,巡警不會放太多精力在這種小事情上,因為太浪費時間與人力。笨手拙腳、隻會完成表麵功夫的狐狸,馬塔裏心想如此形容他們也不為過。


    總之一切都糟透了,可謂死神與他擦肩而過。比起經曆過政府訓練、足以一當三的正式警衛,馬塔裏不過一介貧民,出生至今不曾經受過專門教育、體能也因為經濟拮據的節餐省食而有下滑,乃至不及常人;但隻要一想到貧民窟某幢破爛的茅草屋裏還躺著自己奄奄一息的未婚妻時,他開始忘卻了艱難的處境,鼓起孤注一擲地勇氣躲開了數不盡的危險。


    疲乏湧入四肢,貪婪地吸食著他的渾身血液。馬塔裏身體癱軟,不得不倚靠著肮髒的牆壁坐倒下來,感受著早已因為超過身體強度的運動而劇烈抽搐的肌肉,唾液麻木地溢下嘴角、滴在汙垢泥濘的褲子上。


    沒有錢財,沒有體力,饑餓勞累困苦壓迫著邋遢青年愈發佝僂的狹窄身板。此刻的馬塔裏呆呆望著天空,明明耀陽當頭卻朦朦朧朧看不清,好似被無數層霧霾籠罩:這些霧霾有自己的名字,它們分別是——出身、權貴、虛榮、貪婪、以及欺詐,不論他怎樣眯起眼睛、眨眼,都無法清除它們。


    高高在上者遮蔽了光明,使陽光無法傳達到社會的最底層;而最悲哀的是,不管作出再多的努力,底層的人們永生永世無法翻身。稍微有點起色,言語諷刺者還是會揪出他們的底細,與悲慘的命運一同盡全力地壓迫、壓榨他們的最後價值。


    看著看著,馬塔裏忽然感覺困倦起來了。整個社會現實是這般的無趣,就好比神、信仰之類的東西,那些都是教會為富人作出的把戲;窮人之所以沒有信仰,是因為他們知道,直到自己臨死時分神都不會伸出援助之手。


    身為一個底層的貧民,馬塔裏曾經有著改過從善的決心,卻終究被這世界打破了最後一線曙光。難道,他就要這樣無動於衷代價迎接墮入深淵的旅程嗎?


    即將石沉大海的腦海中零星浮現出一張樸素女孩的臉龐。在他眼中,她是這樣的善良親切,閃爍著天使般的微弱光輝。


    不,不能就這樣結束了。


    他還有後麵的任務。隻要有一分一毫的時間,他便要想方設法取得金錢。取得金錢的方式已無關緊要——想到得到這筆錢後自己就可以去藥店買藥,然後看著索婭的氣色一天天好起來,兩人一起相依為命、度過坎坷崎嶇的人生道路,馬塔裏覺得再黑暗也便不是黑暗了。


    錢財大於一切。與愛人的生命相比,犯罪算得上什麽?本來他就對這個社會絕望了。


    “嗒嗒。”


    然而正當這悲哀的男人咬牙扶牆站起,顫巍著脫力的雙腿準備朝巷道的另一出口挪去時,清脆的敲擊聲響卻一下子讓他發了個狠狠的抖,緊張著轉過頭去。


    ……


    “嗒嗒。”又是兩聲。


    昂貴金銅煙鬥的底部與粗陋的磚石,堅固的金屬與受到歲月侵蝕的牆麵,零散煙灰與被震落的牆粉混合在一起,像是一股輕煙隨著微風緩緩飄散。


    來者隻有一個,並且不是馬塔裏預想中的,身穿藍色製服、頭戴三角帽、手提長槍利劍的瓦蒂斯警衛。他的身材高瘦,青衣繃緊,半邊臉被樓棟的陰影覆蓋,另外半邊則露出了削尖的半邊鼻梁,勾起的玩味嘴角,以及一隻諷刺的杉色眼睛。


    對方手中所提的一柄煙鬥,被收入邋遢男人勝似受傷的猛獸般暗淡掙紮的土色瞳孔。


    “你是誰!”以遠比自己想象中沙啞的嗓音,馬塔裏鼓足勇氣大喊。


    “馬塔裏·勒不涅茲,現年二十五歲,出身於瓦蒂斯下層區貧民窟,二十三歲時曾因盜竊罪被關入海因底監獄,一年前剛剛刑滿釋放,”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遠站著的青衣人語聲平靜,說出了某些令邋遢青年難以自寧的事情。


    “他認識一位名叫索婭的女人,兩人的關係比較像是未婚夫妻;該者一個月前身患重病,至今昏迷不醒……”


    看著嘴巴張大、神情逐漸由瘋狂變得呆滯的男人,瓦格納滿意地放下了手中的煙鬥,雙眼眯起,循循善誘道——


    “呐!遭遇不幸的可憐人,你想要金錢嗎?相當大量的金錢。”


    …………


    [此時,午間十二時,戈林酒館內。]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即使閑談時總感覺時間流逝得飛快,靜謐的酒館裏仍隻剩下了三個人——她、酒館老板娘、以及一位從瑟蘭狄邁入此間便一直倒桌呼呼大睡的黑發男人。


    自稱艾恩的年輕人早在半個小時前便已離開,他的理由再簡單不過。正如先前提到的,他詢問經營酒館的女人關於那位“福根爵士”的消息,據口述、艾恩此行的目的正是有事情來拜托他的老師,所以哪怕隻有一絲線索也要到貝克門街去找找看。


    對此,即便瑟蘭狄心懷疑惑,依舊沒有開口。因為這之後就不是自己的事情了。


    “有意思的人,不是嗎?”清理完兩支空杯的其中之一,羅芙動作流暢地替紫發少女麵前的杯子注入紅酒,“不像身份簡單呢。”


    目不轉睛,紫水晶般的瞳孔注視著杯中衝刷而漾的液麵,瑟蘭狄麵無表情,沉默。


    “安心吧,慢慢喝,”拎起全空的酒瓶,晃晃,酒館老板娘彎腰、和善地輕笑道,“喝完別忘記付錢就行,本來是每杯兩銅幣,現下看在你是初客的份上、給你優惠點——幹脆每瓶法蘭第紅五枚銅幣吧。”


    聽到價格的瞬間,瑟蘭狄雙瞳陡然睜大,電射般地瞥向桌對麵。


    某個自稱艾恩的年輕人,跟她閑聊時喝了整整兩大杯紅酒,然後離開了。他顯然忘記了為自己的酒水買單。


    而與他相比,紫發少女到現在為止不過喝了一杯。她原本預算好的,酒錢隻有兩枚銅幣,因為剩下的三枚必須充當今晚的住宿費。


    瑟蘭狄大概意識到自己被欺騙了。並且老板娘肯定早就看出來了,但絕沒告訴自己。


    …………


    [此時,瓦蒂斯城下層區,傅葉街。]


    “啊嚏!”正在大道上行走的黑篷人突然身體抽搐,毫無征兆地打了個噴嚏。


    仿佛想到了什麽,兜帽下的暗紅瞳孔凝縮,緩緩將捂住口鼻的纖細手掌垂放至腰側,海倫娜終於意識到了某件事情——沒有付錢的她等於是向那紫發少女蹭了整整兩大杯紅酒,而這絕對不是一名紳士所應該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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